第五十一章 惺惺 2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成年對自己示好的鄭提督率領強大的艦隊回到大明,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懾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親王們。鄭提督對此饒有興趣,在他看來,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兇猛波濤裡謀求新高峰的時代來臨了。破軍則對朝政毫無興趣,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他不習慣朝中官員陰鷙狡黠的嘴臉,對他來講,波詭雲譎的朝廷陰謀比海上的颶風更難應付。

更何況,他們即將面對的是二人遠征以來最強大的敵手,上千艘戰艦組成的南部聯軍正朝著他們襲來。假如他們退軍,多年來經營的南洋秩序將毀於一旦。破軍希望專心對付眼前的敵人,鄭提督卻缺乏戰意,只想快點回到大明本土。他們爭吵了整整一夜,破軍才勉強說服鄭提督和他一起先打敗強大的敵人。

然而,作為主攻的破軍和敵人血戰拚殺時,鄭提督卻沒有按照計劃前來,海戰開始五個時辰後,意興闌珊的鄭提督艦隊才出現,並給予敵人最後一擊。破軍為此大發雷霆,水師的將領們從未見破軍發過那麼大脾氣,鄭提督的遲到使他損失了將近一半的船隻,他同鄭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維持了十幾年的親密關係徹底破裂。他們決定分道揚鑣,鄭提督率領主力回到大明參與新皇帝的皇位鬥爭,少數忠於破軍的將兵則與破軍一起放棄軍職和真名,留在南洋開拓他們的新世界。

破軍在海圖上用筆畫了條線,這條線以北是大明實控的南洋,以南則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說,這條線以北交給鄭提督,自己將去更南的海域開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難。」說出這句話的破軍從此和鄭提督再也沒見過面。

後來,鄭提督成功幫助新皇帝穩住皇位,成為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權臣,破軍在南洋重組他的艦隊,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萊島。鄭提督幾次三番給破軍寫信,希望他重新歸順朝廷,但破軍都婉言謝絕了他的邀請。他說自己忠於的皇帝只有祖皇爺一人,既然祖皇爺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稱臣。漸漸地,破軍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獨立王國,被征服的小國紛紛向他稱臣納貢。雖然名為海盜,破軍卻同七殺和貪狼共同簽訂了一份條約,由三位大海盜共同維繫南洋的秩序。

「他們簽了協議?是什麼樣的協議?」七里又問道。

「這我哪裡知道,破軍不說,我自然也沒問。」建文抱著肩膀,雨點順著冷風從他脖領子鑽進來,凍得他全身蜷縮起來:「也許,破軍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爺一個人罷了,祖皇爺駕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鄭提督用大明水師一半艦隊誘惑他,他說覆水難收,兩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對大明還懷著赤膽忠心,也許是在替祖皇爺守著這片大海。鄭提督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破軍,但破軍對鄭提督還心存兄弟情誼,雖然嘴上說著今生今世不會再見他,卻一直關注著鄭提督幾次出航,還把航線畫在地圖上……」

說到這裡,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嘗不是和破軍一樣,對鄭提督懷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既有愛,也有恨,有時是愛恨交織,不知該如何表達。

「那你和破軍說過鄭提督殺死你父皇的事嗎?」七里見建文有些消沉,於是想和他多說說話。

「那個?啊……我沒說,畢竟不知他和鄭提督今時今日關係如何。不過看他對祖皇爺情深意切,我大著膽子拿出了傳國玉璽,想看看他會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說,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寶,他願將蓬萊十萬人馬都納於我麾下。」說到這裡,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應。誰知一看七里的臉,他「噗嗤」笑了出來。原來之前為易容裝作小廝,她把臉畫成了男人模樣,但雨水一淋,她的妝都花掉了,現在臉上黑一塊黃一塊,看著極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記自己易容的事,她見建文說破軍願意將蓬萊人馬納於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說:「既然如此,難道還有不答應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簡單了。」前面打燈籠引路的銅雀說道:「還好建文不是你,破軍不過是想試探下建文。要是建文喜形於色滿口答應,顯然只是頭腦簡單的庸碌之輩了,破軍連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會為一塊沒用的石頭甘願臣服?」

七里手指頂著下巴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個道理,換我做破軍,大約也不會喜歡這樣的傢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將頭轉去看銅雀手裡提的燈籠:「我說,以外國之兵攻大明疆土,是為不忠;破軍你既是遵我祖皇爺之命鎮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讓你放棄南洋幫我重奪皇位,是為不孝;為奪帝位,殺死我大明軍人子民,是為不仁;讓蓬萊將士為我一己之私流血犧牲,是為不義。如此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你即使助我奪了帝位,於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過說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後又如何?」

「然後嘛?」建文忽然笑起來:「然後破軍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還說在蓬萊島,就算錦衣衛也不敢對我造次。他還說,我一點不像太子,也不知是誇我,還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軍是個厲害角色,既然建文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見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覺不到的優點。她點點頭,又問道:「那佛島的事,你有問嗎?」

「佛島嘛……」

建文剛要回話,銅雀突然提起燈籠,迅速吹滅,巷子頓時一片漆黑。

「你干什……」沒等建文責問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噓,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側前方有人戴著斗笠正從另一條巷子裡轉出來。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衝著他們方向來的。銅雀和建文一對眼色:「莫非是殺手?」

「雖然不知是何人,只覺得此人殺氣很重,躲躲為好。」

銅雀拉著建文,躲進旁邊一條逼仄小巷。走了沒幾步,銅雀忽然跺腳暗呼「糟糕」,原來他走得急了,竟走進了條死巷。

「如何是好?」

聽到腳步聲越發臨近,朝著這條巷子走來,建文有些著急了,銅雀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七里突然從腰間抽出塊布,迎風一抖竟變成桌面大小,將三人完全罩住。

「你這是幹什麼?」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氣,不知道七里在做什麼。

「忍法,土隱之術。」七里手裡掐著指印蹲地上,並示意建文和銅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來我們只是一堆碎磚瓦,我們卻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漸漸變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見那黑影走進巷子,朝著他們走來,在快靠到他們的時候停下腳步,果然沒有看到他們。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認出,這人正是破軍的副手判官郎君。「他來這裡做什麼?」三個人面面相覷。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麼人的樣子。片刻後,巷子外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三個打傘的人影出現在巷子口。

等三個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建文藉著微弱的光線看去,認出當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廳質問過自己的錦衣衛,他左手邊是他聊過天的沈經歷,右手邊的看樣子只是個小跟班。

當先的錦衣衛見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禮,看樣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們。

「小郎君,在下奉指揮使鈞旨說與閣下知道,這次我們來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為了蓬萊的事而來。」當先的錦衣衛看樣子是三人中的首領,是以和判官郎君對話都是由他來說。

「蓬萊島人海茫茫,每天來來往往何止萬人,那小子你們找到了嗎?」

「已然斷定了八九分。」錦衣衛說道:「我和沈緹騎試探過,應該就是此人,只是他易過容,企圖矇混過關。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閘庫之內?我看到閘庫裡有艘被帆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船,外面又有許多人在看管,從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應該是青龍船無誤。」

「這幫錦衣衛好厲害,竟然全都發現了。」建文不禁臉上發熱。

判官郎君還是不動聲色地說:「太子在我蓬萊,若是動他就是與我蓬萊為敵。至於青龍船,還是那句話,既然在我蓬萊地盤內,就是蓬萊的東西,誰要動了,就是與破軍為敵。」

「呵呵呵……」錦衣衛的肩膀聳動著冷笑起來,說道:「小郎君,這裡沒有外人,也不必裝什麼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軍之下,也不會和我們錦衣衛保持聯繫。此次前來蓬萊,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奪回被他偷走的青龍船,至於三者嘛……胡大人臨行有吩咐我們指揮使大人,務必與你聯繫。」

「又是胡大人?」建文想起沈緹騎說起過胡大人,這人是誰,他始終沒想起來。

「胡大人?他要你們聯繫我做什麼?」

「不要故作無知,小郎君,還要我深說嗎?如果不是胡大人盡力相助,你能三年間從破軍手下二十四衛區區一介判官,躥升到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判官之職?」錦衣衛走前兩步,聲音雖然不大,卻極有威壓感:「不是我們錦衣衛盡力協助,你又如何能立下這許多功勞,得到破軍信任?」

判官郎君沒有回話,由於背對著牆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著頭,似乎是被逼問得難以回答。

「胡大人說了,此次太子和青龍船,必要交於我們帶回去,此事沒商量。另外,指揮使大人此次還有個任務。聽說鄭提督幾次三番寫信讓破軍重新歸順朝廷,他再三再四推搪,實在不識時務。我們此次來,就是要最後再試探下破軍的意圖,如果他願意歸順胡大人,自然讓他高官得做,這塊地盤也可以繼續讓他管著。他若是還不肯……」錦衣衛又湊近點,幾乎要貼到判官郎君臉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養你,正是此時要派用場。」

「破軍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樣的,都是當初脫離大明水師時帶出來的。如果使用極端手段,就算殺了破軍,只怕這些人也不會服我。」判官郎君依舊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

「呵呵呵呵……」錦衣衛再度肩膀聳動的笑起來,笑得好似深夜梟鳴:「我們此次來,正是要幫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拉個單子,我們一個個幫你處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你放心,這次指揮使大人帶來的,從我們這些隨從到挑夫雜役,其實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偷聽得心驚膽戰,他沒想到,這些錦衣衛竟然不光是衝著自己來,居然還有這樣的大陰謀在後面。判官郎君的頭略略抬起來,沉聲說道:「那我若是殺了破軍,胡大人可以保我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養一支能和鄭提督分庭抗禮的水師,只是自己沒能力組建。若是你能取破軍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許你永鎮南洋,還可以每年從朝廷撥筆款子給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紅人,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你吃得飽飽的,不比現在跟著破軍苦哈哈的強?」

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盜出身,自己也是幹著殺人越貨的勾當。跟了破軍後,蓬萊軍規嚴謹,不許任意搶劫,所部人馬又日漸增多,漸漸到了寅吃卯糧的窘境,部下們也多有怨言。

「如何?是跟著胡大人做一方之主,還是跟著破軍殉葬,判官郎君盡可自行判斷。若是再猶豫不決,只怕……」

錦衣衛正得意洋洋地說著,突然眼睛爆睜得大大的,直勾勾盯著建文等人。建文開始以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錦衣衛手裡的傘掉到地上,身體在顫抖。

錦衣衛後退幾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著的匕首。

「你著實令人生厭。」

雖然看不到臉,建文還是能聽出判官郎君語氣裡冷冷的調子。錦衣衛嘴裡涔涔冒出血來,「噗通」一聲倒在雨地裡,鮮血順著雨水流向排水溝渠。

跟著來的另一名錦衣衛扔掉雨傘,伸手去抽腰間的繡春刀,沈緹騎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趕緊按住他的刀鐔,將刀輕輕送回刀鞘。

「要殺他滅口嗎?」從語氣判斷,判官郎君顯然是在和沈緹騎說話。

沈緹騎緊緊握著那名錦衣衛抓著刀的手,略帶顫抖地說道:「不必,這是我的人。」

「好吧,你讓他閉緊嘴。」判官郎君點點頭,然後指著地上還在倒氣的傢伙問道:「怎麼處置?」

「讓我來好了,不會留下痕跡。」

沈緹騎緩緩蹲下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判官郎君的手,大約是怕他給自己也來那麼一傢伙。

沈緹騎伸手按住地上那錦衣衛的胸口,只見從他袖子湧動起來,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在出來。不多時,從他袖口出來百十隻黑色小甲蟲,甲蟲爬上錦衣衛身體,從口鼻耳等竅門爬了進去。不多時,只見他的身體漸漸萎縮塌陷,似乎是被甲蟲從內部吃空的樣子。建文覺得嗓子癢癢得想吐,七里和銅雀倒是目不轉睛地看著,看樣子他們沒少見過這樣的場景。

不多時,錦衣衛的身體不見了,甲蟲們又將他的衣帽、刀具也都吃了,真不知道這些蟲子胃口怎麼這般好。剛剛還在地上的屍體很快就消失得乾乾淨淨連點渣滓都不剩,彷彿世上從未存在過這人。

沈緹騎又一招呼,那些甲蟲爬回他的袖筒,無影無蹤。

「哼,你們錦衣衛殺人滅口的辦法倒是便當,省得我費事了。」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覺得很是新鮮有趣。

「小郎君一句話的事,小人怎敢不辦?多年來收了小郎君怎麼好處,讓咱伏在錦衣衛裡替你做眼線,如今正是用得著小人的時候。」沈緹騎沒起身,仰頭陪著笑對判官郎君說道。

「回去和指揮使怎麼講?」

「小人自有說辭,小郎君儘管放心。」沈緹騎猶豫了下,又問:「那指揮使大人說的事……」

「我自有計較,回去就說我答應幫胡大人做掉破軍就是。至於怎麼做,還要容我想想看,破軍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著胡大人的意思來,我看也太過草率。還是那話,破軍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還要徐圖再進。」

判官郎君話音剛落,忽聽巷子外有人大聲喊:「建文,是你在裡面嗎?俺找你們找得好苦!」

建文心中大驚,暗想:「他怎麼偏偏這時候來了?」

這聲音正是騰格斯。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