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護身符 1

灰色的大船甲板上,穿深黑色披風的鄭提督與穿猩紅色披風的破軍相向而立,一對昨日還坐在船頭看著落日暢談的老友,如今唯有以劍對話。

建文向後倒退出十丈遠,他並非懼怕被傷及,而是怕礙手礙腳,影響破軍的戰鬥。寶船上的明軍,還有破軍座船上的蓬萊軍,都屏住呼吸,等待這場決定戰爭結局的對決開始。

鄭提督一雙細長的眼睛似睜未睜地盯著破軍,破軍貌似悠閒,右手的三根手指卻始終放在劍柄上。

「破軍,今日本提督率領朝廷天兵略施薄懲,蓬萊人馬已折損過半,我軍尚有右翼兵馬未動,勝負可知。此時投降,本提督尚可保你加官進爵,若待犁平巢穴,縛汝大小賊酋歸於丹陛,只怕悔之晚矣。」鄭提督的言語中不再有什麼兄弟情誼,說出來的都是冷冰冰的官話。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昨日一敘,故人之情道盡。」破軍並不以為意,他摸著自己的脖子說,「勝得了我,這顆人頭你拿去請功;若是勝不了時,看在故人情分上保你不死便是。」

客套話說畢,鄭提督也不再多言,他雙手交叉朝著左右肋下一招,兩把佩劍發出龍吟般的「倉啷」聲,繃簧彈開,劍身自動從兩邊劍匣跳出,劍柄正握在他兩隻手中。這是一對劍身細長、通體散發著幽幽白光、宛若半透明的寶劍,看起來似乎只要用嘴一吹就能吹斷。他雙腳步伐細碎迅捷如同鬼魅,幾乎看不到長袍下雙腳的動作,只覺得整個人像是在甲板上平移著朝破軍奔去。

破軍也將腰間的巨闕劍抽在手,這是一把劍脊高聳,劍身由寬至窄呈錐形泛著青光的重劍。常人只怕要雙手才能握持,破軍卻可以單手提著,斜斜地劍尖朝下,門戶洞開,似乎是要束手待斃的架勢。

鄭提督捲著兩道銀蛇像兩團旋風欺身靠近,破軍操縱著青色蟠龍快如掣電,兩人剎那間已交手數招。建文能看到的只是黑色披風與紅色披風交錯,聽到鄭提督的銀色細劍與破軍的青色大劍敲擊迸發出「叮叮噹噹」打鐵般的快速撞擊聲,沒等他再認真去確認雙方招式如何,兩人已分開。

「巨闕果然也不愧是天下名劍。」鄭提督所用的這對寶劍取名自堯帝之女娥皇、女英,雙劍長短、外形皆一般,乃是同爐鍛造的一對寶劍。在同判官郎君交戰時,對方連換三次刀,每次都是刀刃相交就被切為兩段,鄭提督勝得固然光彩,小郎君卻是輸得有些冤枉。

可這回,英皇劍與巨闕劍拼了十幾回合,能將艨艟的艦艏輕易切斷的巨闕劍依舊青光璨璨,劍刃上竟連個缺口都沒有。破軍揶揄道:「當初祖皇爺賞賜這三把劍,本是要告訴你我如這劍同出一源,當同心戮力共保大明。誰知今日,英皇與巨闕竟有對決之日,一個為保大明皇帝,一個為保大明太子,他老人家只怕泉下有知也難以瞑目。」

原來,當年祖皇帝定都金陵時天上落下一塊天隕鐵,他命鑄劍師拿去鑄劍,物料剛好夠做出一對雙劍和一把重劍。祖皇爺為雙劍取名娥皇、女英,為重劍取名巨闕,鄭提督和破軍受封正副提督時,祖皇爺將劍賜予二人。兩人後來攜手東征西討,再之後又各奔東西,今日這三把劍交鋒卻還是第一次。

「再問你一次,可願歸降今上?」

「答案既知,何必再問。」

「甚好……」鄭提督殺氣上臉,振動雙劍,兩把劍的劍身顫抖再次發出「嗡嗡」的鳴叫,其聲清脆悅耳,「英皇既出,不見血只怕是不肯回鞘了。」

破軍粲然一笑,「巨闕又何嘗不欲飲血?」巨闕也發出「嗡嗡」的鳴叫,聲音醇厚中正,似乎是在回應英皇的呼喚。

黑色與紅色的旋風再次絞殺在一起,此番絕無初時的試探,雙方都使出十成本事,只要取對方性命。鄭提督顯然知道力道遠不如對方,他來回只是繞著破軍身子轉,虛虛實實極力避免用劍身和巨闕正面相碰,只要從破軍的空隙裡找到破綻見縫插針,一劍斃命。可破軍自然也不會給他這機會,全身上下封得滴水不露,並不曾留出半點空隙。他的重劍力量剛猛,招數以劈砍切割為多,只要刮著英皇就能將之蕩飛,或者直接將對方從頭到腳剁成兩半。

雙方一口氣打了上百回合,劍風帶著金聲撩過大半個甲板,船舷和桅桿上到處是英皇切出的細長劍痕,加厚橡木打造的甲板也被巨闕砍出許多大洞。距離十丈的建文覺得站不住腳,被這股風推得向後傾,他習慣性伸出右手想去抓七里的手,平時七里總是站在這個位置。他的手抓了個空,腳步不穩後退兩步,心中不禁有幾分傷感。

等建文再看向激戰的兩人,只見鄭提督的黑袍與破軍的猩紅袍都已被劍刃切割得不成樣子,零七碎八地還掛著些長長短短的布條,紅黑兩色的碎布片在兩人身邊幾尺內飄得到處都是。

兩個人又打了幾十個回合,破軍的動作慢了下來,似乎是他的力量首先用盡,巨闕劍比英皇劍要重得多,持續作戰,顯然他比鄭提督要吃虧。

鄭提督也發現破軍漸露頹勢,只見巨闕劍朝著自己頭上劈下來,這一擊速度比之前要慢得多,鄭提督輕易躲過,巨闕劍「噗」地砸進甲板,大半個劍頭戳進船甲板。趁著破軍拔劍,門戶洞開的良機,鄭提督娥皇劍朝著破軍胸口刺去,破軍略一閃避,細長的劍尖刺穿他的左肩,劍尖從後面透出足有一寸長。

不等鄭提督用女英劍補上一擊,破軍「喝呀」地大吼著將巨闕劍從甲板拔出,從鄭提督胯下撩上來。鄭提督急忙要躲。不料娥皇劍在破軍體內插得牢牢的,竟然拔不出,他只好鬆開劍柄後退,此時再要完全躲避已然來不及,他急忙用女英劍去擋。劍身纖細的女英劍無法阻擋巨闕劍勢不可擋的撩擊,立即被蕩飛到空中,巨闕鋒利的劍頭劃過鄭提督的右腿,在他大腿內側從內到外留下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

鄭提督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虎口疼痛難忍,大腿內部疼得讓大腦也完全麻木,血瞬間就讓白色蟒袍下面殷紅一片,劇烈的耳鳴讓他幾乎聽不到周圍其他聲響。

破軍故意露出破綻讓自己受傷,將力量都用在這次攻擊,也是強弩之末收勢不住,巨闕劍向上撩起的餘勢竟然砍向座船的四人合抱的巨大主桅桿,斜斜地將桅桿從根部切斷,重劍也脫手而飛。

主桅桿「嘎拉拉」地緩慢斷裂,朝著破軍壓過來,可破軍似乎無知無覺竟然沒有閃避。鄭提督想衝過去將他拉開,但大腿內的疼痛令他連站立都困難,更不要說走過去。眼看桅桿要砸到破軍頭上,建文從身後跑來,藉著衝勁用肩膀撞向將破軍。在接觸到破軍身體的一剎那,建文只覺得肩膀鑽心疼痛,他知道這是破軍肩膀的傷痛正在源源不絕流向自己身體,身體一洩力向下落去,結果雖然將破軍撞開,自己卻被倒下的桅桿勾住了腳踝。

此時,飛在空中的巨闕劍和女英劍這才落下,相隔幾丈遠插在甲板上,劍身亂擺,發出「嗡嗡」的響聲。

這桅桿乃是用好幾棵巨樹捆紮在一起製成,份量極重,還好並未將建文的腳踝壓壞。只是建文想將桅桿抬開卻如蚍蜉撼大樹,不管他如何用力,桅桿分毫不動。破軍回過身來用右手去抬桅桿,他左肩有傷使不上力氣,用力幾回都難以抬起。

建文看到鄭提督拖著受傷的腿靠過來,急得對破軍大叫:「不要管我,小心背後!」

破軍倒絲毫不以為然,說道:「放心,天下哪裡有從背後殺人的鄭提督。」

果然,鄭提督靠過來後也伸出了雙手去搬那桅桿,合兩人之力,總算將桅桿抬起一點,建文藉著這機會趕緊將腳抽了出來。

這回破軍和鄭提督都算是真的將最後的力量用盡,一起坐到地上。

「還打嗎?」破軍感到肩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將還插在肩膀上的娥皇劍拔下來,血像泉水那樣噴出來,然後順著胳膊到手指尖向下流。

「歇息一會,今日本提督必取你性命。」鄭提督也坐在不遠處的甲板上,腿部的疼痛讓他再難站起來。寶船上的明軍想要靠過來搭跳板,他朝著他們一擺手,告訴他們不要來。

「那好,多歇息一會兒,今日你我之間必得決出個生死。」說罷,破軍癱靠在船舷上。建文想要過來幫他治傷,船上其他蓬萊親兵將官想要過來幫忙,也都被他制止住。

寶船上的明軍忽然騷動起來,人們在歡呼,有的還在衝著遠處揮舞旗幟。破軍座船上的蓬萊兵,以及破軍、鄭提督和建文,也都朝著人們歡呼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牙白色的船帆出現在碧波蕩漾的海際,與流動的白雲幾乎要融為一體,朝著戰場方向快速靠近,所有船隻桅桿上都懸掛著「明」字大旗。

鄭提督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轉過臉對破軍說道:「我援軍已至,閣下此時若不再降,唯剩敗死而已。」

「至多玉石俱焚,」破軍凝重地說道,他知道自己手上的牌用光了,現在再無辦法扭轉局勢,「若不趁此將我等斬盡殺絕,我必在這極南之海與大明死戰到底。」

「也罷,那就再來吧……」鄭提督努努力想要站起來,結果未能如願。

忽然,他眼前寒光一閃,原來是建文撿起那把還帶著血的娥皇劍,劍尖直指鄭提督的咽喉,「逆賊,別忘了還有我。大不了我今日先殺了你,再死於你部下之手。」

劍尖微微向前刺破了鄭提督的脖子,但鄭提督似乎並沒有躲閃的意思,反而慘然笑道:「我知道終有一日要死在你手裡,在我殺死先皇,又讓你駕著青龍船脫逃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下場必定如此。」

「哼。」建文冷哼一聲,他通過劍尖感到了鄭提督脖頸皮膚的柔軟觸感,現在只要他再將劍尖向前送上三寸,大仇可報。他看到了劍柄尾端晃動的天後宮護身符,那還是他親手送給鄭提督的。

「你今日是不是想要用這把劍殺我?」

鄭提督收斂笑容,仰著頭說道:「不,我是想把劍交到你手上,告訴你若是我帶你回大明必可保你性命和一世錦衣玉食,如是不信,你大可用這把劍殺我。」

「呸!你不過是現在命在旦夕,企圖巧言令色誆騙我饒你性命罷了。」

「若是不信,你盡可殺我,只是我還有一件事要辦,你我也算師徒一場,可否多留我幾日性命?待我事了,自然將這顆人頭送你。」鄭提督平靜地望著建文,他的眼神並無狡黠、恐懼或者別的什麼情緒,只是無比的平靜,這讓建文的手顫抖起來。他不知道該不該刺下去,雖然刺下去很簡單。

他咬牙切齒道:「父皇待你一向極盡器重,你不告訴我那日為何殺我父皇,我怎能讓你死得那樣便宜?」

「我說了,待我辦完事,你盡可以殺我。但此刻我不能告訴你那天的事,更不能讓你殺我。」

說罷,鄭提督慢慢抬起左手,握住娥皇的劍刃,從自己的咽喉處慢慢挪開。鋒利的劍刃立即劃破了他手上的皮膚,鮮血順著劍尖「滴滴答答」流下來。對面寶船上的明軍都發出驚叫,他們擔心自己的提督大人,卻又因沒有提督大人的命令不敢來救。破軍沒有說話,只是放慢了呼吸,看著事態的發展。

建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不光是心在跳,還有別的什麼在體內和心臟一起劇烈跳動。

「難道是海藏珠?你在警告我不能殺死他嗎?」心跳加快是因為復仇的機會近在咫尺,海藏珠的跳動則似乎是阻止他的仇恨從心中蔓延到握劍的手上。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