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的手鬆下來,任憑鄭提督將劍尖緩緩按了下去。他左手伸到胸口內一轉,海藏珠從體內「噗」地跳到手上,珠子裡的那顆沙粒似乎是得到了生命,正在晶瑩剔透的小珠子裡上下亂跳。
「海藏珠!」鄭提督驚呼起來。他知道,海藏珠乃是大海的珍物,得到此珠之人都可得到非凡力量,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都在尋找這寶物。只是,海藏珠會慢慢吞噬持珠者的身體,持珠者得到此珠就相當於被珠子所詛咒,最終會變成珠中所包裹的東西。
「正是……」建文訕笑著說,他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你看到了,我為向你復仇,付出了什麼。」說罷,他用力扯下拴在娥皇劍劍柄尾端的天後宮護身符,遠遠地拋進了大海裡,然後將劍狠狠插在甲板上。
明軍水師的右翼艦隊越靠越近,當先的是一艘主桅桿上掛著八隻青色犀角燈籠的大福船,這是右翼船隊監軍的座船。船頂桅桿上裝飾有白犛牛尾將旗,頂端還掛著面用金線編織的小流蘇裝飾著的明黃色長條旗幟,這旗幟非常耀眼,即使在很遠也能看到,乃是代表皇命的監軍標誌。
「代天宣命,諸軍罷戰,違令者斬!」
監軍的主船上數百人一起高喊,接著緊隨其後的近百艘隨從船隻上的將兵也大喊起來,聲音整齊響亮直衝雲霄。其實廝殺中的明軍和蓬萊軍早都罷了手,騰格斯也讓虎鯨群都停下來,所有筋疲力盡的人都在注目觀看鄭提督和破軍的決鬥。聽到監軍船上的號令聲,明軍都從前線退出,指揮蓬萊軍的判官郎君不知發生何事,也命士兵們不得追擊。
監軍的大福船轉眼到了破軍座船近前,建文看清船頭所站之人,頓時驚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船頭站立之人,不是從小將自己帶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個?右公公正袖著手朝這邊張望,他左邊王參將正滿臉堆笑地扶著胳膊,右手盤著蜜蠟串。右邊人一襲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盤著金黃色的黃銅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銅雀。
大福船靠上破軍座船,由於高矮相差太多,破軍派人搭上舷梯。
王參將和銅雀一左一右攙著右公公,小心翼翼送他上了舷梯。兩條相鄰的船都在晃動不已,舷梯也是左右晃動幾乎要站不穩,驚得右公公一個勁地喊:「哎呦,小崽子們,慢著點、慢著點!別把咱家給晃下去。」
幾丈高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這才登上破軍座船。右公公整整衣襟向前走去,王參軍和銅雀左右站開,一個盤著蜜蠟串,一個盤著小銅雀。
右公公此刻與當初侍候建文時早是不可同日而語。雖說過了這些時日,非但不見衰老,氣色反倒更佳,面相紅潤,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賜的紅色蟒袍,手裡還抱著塊兒木漆金面的皇命監軍金牌。
「太子爺,老奴來晚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右公公見到建文,頓時涕淚橫流,「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得見故人,建文也是感慨萬分,伸手想去扶他,忽然想起右公公是個閹人,又想起七里和騰格斯當初差點兒將自己當成從宮裡逃出來的小太監,雙手才伸出一半就趕緊縮回來背在後面,只是嘴裡說道:「大伴請起,今時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呦我的爺唉,您哪知道咱家這些時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飯不想,苦不堪言。」右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伏地嚎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這老太監從小伴著自己玩耍長大,也忍不住流淚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時老何見雙方打不起來了,便過來替破軍包紮好傷口,破軍也挨過來看這主奴相見的好戲。他忍不住問瞇著眼看熱鬧的銅雀,「聽說這老太監在新朝也是混得風生水起,如今連蟒袍都穿上,還做到水師監軍,倒也還不忘舊主。」
「不忘舊主?嘿嘿嘿嘿……」銅雀手裡盤著小銅雀的速度越發快了,帶著壞笑讓破軍附耳過來,低聲道,「什麼主從恩義,這是看在銀子的份兒上。他那一百艘船,一萬兩一艘大船,五千兩一艘小船,老夫這回被活活坑出了血本,這老東西平白賺了八十萬兩銀子,另有二十萬兩孝敬錢,才買得他遲到這幾個鐘點,還有這忠義一跪。」
「哦!」破軍驚得頻頻點點頭,「這右公公一雙膝蓋,竟是值了一百萬兩銀子呢。」
原來,這位右公公與鄭提督內外聯手奉燕王登得大寶,故而在宮內也是炙手可熱,深得當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擔任南下大軍的監軍,右公公一朝權在手,沿途攬財無數,珍寶器玩竟裝了四船。銅雀通過騎鯨商團覆蓋南洋的情報網偵知右公公一路所為,思忖或可用重金賄賂這位唯一可以治住鄭提督的太監。
從柏舟廳離開後,銅雀通過自己在明軍內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到了他的中軍後,雙方幾經討價還價,總算把價錢談妥在一百萬兩。右公公是個信譽極好的買賣人,拿了銅雀的銀子,自然故意率軍磨洋工,在兩軍筋疲力竭後舉著御賜金牌前來止戰。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來換副嘴臉,拉長聲調對鄭提督說道:「提督大人,您怎麼鬧成這副德行?我和您說了多少次,皇上賜咱家這塊金牌就是要看著你不要行事過激,要讓南洋化外之人得沾皇家雨露。皇上再三囑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撫、要撫!您就知道打打殺殺,一味硬是要剿,這回如何?損兵折將,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去和皇上交代?」
鄭提督忍著腿上的痛難以作聲。此次出戰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揮最沒壓力的右翼,為的就是讓他能在最後階段順手摘桃子立個軍功,回去在皇上面前也好有面子。不料右公公不僅打斷了他的決鬥,還反咬一口,將責任都推到他頭上,自己拿了銀子還要做好人。但右公公是今上身邊的紅人,又不好回他的嘴。
鄭提督掙扎著站起來,王參將替他從甲板上拔下來英皇二劍,又討好地伸手去攙他。鄭提督接過雙劍,見王參將作戰不利卻不敢回來見自己,而是投了右公公做擋箭牌,氣得將王參將的手打開。
他慢慢直起身,冷著臉看向右公公。雖然他重傷之下仍在流血不止,但剛才還盛氣凌人的右公公見他挺著長劍俯視自己,雙腿竟一時有些打顫,努力定定心神才鎮定下來。
「在下一介武人,不懂得這許多,皇上面前有勞公公了。」鄭提督對右公公敷衍地拱拱手,算是給他一個交待,自己拖著傷腿先自朝著舷梯去了。
「鄭提督,可要記得你的話。」建文朝著鄭提督背影喊道。
鄭提督的背影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說道:「太子放心,我鄭某人說到做到,待我事情辦完了,自然來向你說明一切,然後領死。」說完話,他扶著舷梯艱難地走了下去。右公公向建文只低頭致意了一下,就也被左擁右簇地護送走了。
建文的心中五味雜陳,既有痛也有苦,既有喜也有悲,唯獨沒有恨。不知為何,只是將劍推進鄭提督脖子的瞬間,他對鄭提督的恨忽然變得稀薄了。
鄭提督回到寶船後,指揮著大明水師脫離了戰線。此次大戰,明軍雖損失大小船隻將近百艘,官兵死傷數千,其實實力尚存四分之三,遠在蓬萊軍之上。蓬萊軍雖然損失比明軍要小,折損卻達到三分之二,若是繼續再戰則必敗無疑,虧了銅雀買通右公公了結此事。
雙方交換了俘虜,各自搜救傷者、打撈屍體,明軍在下午一點左右離開戰場,右公公既然拿了錢,又看在建文面子上,再不可能來攻蓬萊。何況,明軍損失也不可謂小,修整也是必要的。
蓬萊軍算是獲得慘勝,班師回營,也修整軍馬船隻不提。
建文又想起丟在海裡的傳國玉璽,愁眉不展,騰格斯自告奮勇要下海去找,抓著哈羅德要他再做個潛水器,可任憑他要掐斷哈羅德的脖子,哈羅德也說做不出了。他說上次是在淺海搜尋,這蓬萊島是在海上的一座浮游島,然後講了一堆大陸架、深海水壓之類騰格斯聽也聽不懂的道理,反正一句話就是那麼深的海,他做的那潛水器下去就得被壓扁。
最後,騰格斯還是去找了他的虎鯨兄弟,連用手比劃帶嘴裡發出怪聲總算讓它們明白是要去找個方形狀的東西。虎鯨們潛水找了一下午,一直找到天黑,方方的東西倒是沒少找上來,只是沒有玉璽。建文最後說算了,既然破軍願意將王命旗牌給他,好歹青龍船也能繼續操縱,說不定哪天會冒出個書生,像把秦始皇丟在水裡的玉璽撈上來一樣,將玉璽還給他。
當天晚上,破軍在柏舟廳大擺慶功筵席,招待參戰將領,連當值的基層士兵也都在崗位上得到了一頓豐盛的酒肉大餐。
騰格斯和哈羅德還在酒醉後合唱獻歌,只是一個唱長調,一個唱男高音,怎麼聽也不是一回事。判官郎君在斷臂上臨時裝了個鉤子,看他吃飯的模樣,想學會左手用筷子還需要些時日。破軍連連向第一功臣銅雀敬酒,兩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建文不開心,雖說只是離別一日,但他更加思念七里。聽港口的士兵說,她要了艘小船還有一些乾糧和淡水,自己划著船走的,不知去了哪裡。
酒宴直到深夜才散,眾人盡興而歸,破軍說明日送建文等人去佛島邊界,然後就趴在桌子上呼呼睡著了。建文找來四、五名士兵,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騰格斯扛回館驛,自己也回房去睡了。
老何這天晚上也喝了不少,走出柏舟廳被冷風一拍,只覺得天旋地轉。判官郎君看他站不住,要送他回營房休息,老何笑盈盈地說道:「前路漫漫,我自行之,不必相送。」然後腳底伴著蒜,左搖右擺地朝著自己的營房走去。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錦衣衛指揮使還關著,順路繞了個遠去看看有什麼要關照的。這幾日指揮使等人來到蓬萊島,都是他一力安排,關係也都處得不錯。既然大明水師和蓬萊島罷了兵,幾名錦衣衛關著也不是長久之計,翌日破軍必然要放人,說不定還要送些錢財禮物壓驚。
軟禁指揮使等人的並非是牢房,而是一個小小的套院,只是將所有人都繳械,而且安排四、五十人看守。老何走到套院門口,只見院門虛掩著,他「嗯」了一聲,想必是今日人人都分了酒食,看守的士兵酒足飯飽,連門也忘記關了。
他「吱扭」一聲推開門走進去,院內黑咕隆咚,關押錦衣衛的三個房間也不曾點燈。
「如何這早就都睡了?」
老何走了兩步,只見黑暗中兩點黃光閃耀,「喵」的一聲,一隻貓竄到他跟前,抓著褲管子不肯鬆開。老何好不容易轟開它,那貓兩下躥上牆去,再不作聲。
眼前的黑暗裡又是微光一閃,接著「噗」的一下亮起只火折子來,照亮一張面孔。老何被嚇一跳,再仔細看去,原來是錦衣衛褚指揮使,對方見是他也笑起來,只是光從下面打上來,顯得臉上極是陰森可怖。
老何未曾多想,指著褚指揮使道:「褚大人,您怎麼出來遛……」
話沒說完,老何只覺得胸口一痛,一把冷森森的鋼刀從胸口穿了出來。雖然酒精沒有讓他覺得格外疼痛,呼吸卻變得困難。他看看透過胸口的刀尖,再看看褚指揮使的笑臉,再回頭去看用刀穿過自己胸口的人。只見一名日本忍者手裡正握著穿透自己的武士刀。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褚指揮使將火折子一丟,火折子翻著跟斗飛出去,照亮了他身邊站立的十幾名錦衣衛和日本忍者。火折子觸碰地面的瞬間,迸起的火星短暫照亮了整個院子,只見院子裡躺著四、五十名蓬萊士兵的屍體。老何感到冰冷感沿著四肢、順著血液流到了身體軀幹,他頭一歪,和那些屍體倒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