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海沉木被奪去了?這可麻煩了!」魚人長老還是慢條斯理地說道,「海沉木是通過暴風漩渦與雷霆之域的憑證,只有擁有此物,海王才會允許通過。如果硬闖的話……」魚人長老又看看青龍船,搖了搖頭。
「看來別無他法,只好硬闖了。」
小鮫女將雙刀還鞘,就要朝青龍船走去。見小鮫女不打算拯救他們,鮫人長老有些急了,連忙轉到小鮫女身前雙手伏地跪倒在灘涂上,「整個佛島的海域都是被海王控制,漩渦與雷霆暴風都是它製造出來摧毀闖入者的。只有擁有海沉木這塊特許憑證才能安全進入,否則必會被打得粉碎。除非……」
魚人長老躊躇了下,說道:「除非用我們鬼羅襦族全族人的生魂將船包裹住,但那樣在經歷海神的考驗後,能存活下來的生魂將會極少。公主殿下可能答應,在你們到達佛島後,就算我族僅存一人,也會超度我等靈魂,解除詛咒?」
「我答應你,以我父祖之名起誓,只要能送我們去佛島,必定為你們超度。」
聽了小鮫女的承諾,魚人長老露出欣慰的表情,張開嘴「啊」地吐了口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魚人長老發出古怪的鳴叫,這鳴叫並非是從他口中發出,而是從腹腔中發出,成百上千的魚人怪和魚人也跟著發出相同的怪聲。這怪聲好似來自地獄的合唱,通過魚人們不停張合的鰓洩露出來,彷彿整個鬼巖礁都在歌唱。
隨著歌聲韻律,一股青綠色氣狀物從魚人長老兩鰓噴出,他的面色由青轉白,再變得半透明,直至變得完全透明。魚人長老的身體像是陽光下的海蜇,漸漸癱軟在地,化成一灘水。
其他魚人和魚人怪兩鰓也噴出青綠色氣狀物,整個鬼巖礁上空怪氣繚繞,被這股青綠色氣體完全包圍。氣體在空中凝結成團,然後緩緩降落到青龍船上,在船的外殼之外又加持了一層似氣非氣的保護層。失去生魂的魚人和魚人怪的身體都像魚人長老那樣軟趴趴地融化了,整座鬼巖礁上覆蓋了一層黏答答的透明液體,原本熙熙攘攘的山坡,變得死一般寧靜。
「走吧,去佛島。」
小鮫女跳上青龍船,既沒有搭理想要說點兒什麼的建文,也沒有和七里講話,一個人走到船尾,背對著眾人盤腿坐了下來。
建文手中的佛島地圖不但可以顯示佛島的地理位置以及青龍船的方位,甚至連海況也都可以一覽無餘。由於羅盤和其他牽星工具都無法使用,青龍船前往佛島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這張地圖,所幸幕府將軍和蘆屋舌夫都不知道這地圖的存在。
地圖上清楚顯示出了七處漩渦和七處雷霆風暴的所在,這十四處危險地域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圍繞著佛島在毫無規則地旋轉。
「怎麼辦?」騰格斯邊用纜繩將自己再次緊緊捆在桅桿上,邊問建文。
「硬闖。」建文說完又看了騰格斯兩眼,「這回要不要系死扣?」
「不……不必了,這就蠻好。」騰格斯臉又紅了一下。
所有同伴終於又能在一起,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寬慰的呢?建文忍不住笑出來,甲板上的人們都已經將自己固定在必要的位置上,那麼接下來就只好聽天由命。
建文將破軍留下的王命旗牌高高舉過頭頂,底氣十足地對青龍船下令:「一條線筆直向前衝吧,不要回頭。只要衝過前方的險阻,佛島就在眼前!」
「哞————」
青龍船發出了振奮人心的嘶鳴,回應著建文的命令,三十二隻盤龍輪盤以最高速旋轉。在他們前方,兩個巨大的漩渦並排反向轉動,在漩渦邊緣旋轉的,是數道翻捲著雷光的龍捲風。這就是破軍所說的七處漩渦和七處雷霆暴風,它們像是有生命,在嗅到青龍船上活人的氣味後,都朝著這邊聚集而來。
青龍船筆直地衝入了龍捲風和漩渦的狹間,躲過第一個漩渦,又躲過第二處龍捲風。雷電在船邊炸裂,漩渦造成的激流在船下衝蕩,但這都沒能嚇到勇敢的人們,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青龍船雖然有著自動運行的力量,卻由於這龍捲風和漩渦的烈度都遠超過設計上可承受的最高值,船身幾乎每一處連接點都在「嘎吱嘎吱」響個不停,船身也被許多股力量撕扯得難以維持預設路線。
站在
「把住舵!風暴來了!」建文站在船頭望到一股旋風正朝著青龍船襲來,立即向操舵的騰格斯下令。
「把緊了!」水流的巨大力量時時刻刻都企圖逼迫青龍船的船舵轉向危險的一邊,騰格斯死死把住舵桿,讓尾舵始終保持同一方位。
風暴擦著船舷過去了,滾動的雷光正劈在青龍船的船尾,將船尾裝飾的木刻尾須劈掉一塊。建文冷眼看著從旁邊滑過的龍捲風,風中似乎有一根柱天柱地的黑影在柔軟地操縱著這股風,如果仰頭仔細觀看,隱隱約約的還能望到黑影頂端末梢在攪拌著雲氣,將雷電引入龍捲風裡,如同血液在其中流淌。
「難道是傳說中女媧補天時,切下來撐天用的巨龜足?」建文對那似乎有生命的黑影感到很好奇,但他此時沒有閒暇可以去暢想這些,前面又有一個漩渦襲來。
「把住船主帆,前方有漩渦,讓船再靠右一點,從漩渦邊緣過去!」在撕裂空氣風暴和水流激盪的轟鳴聲中,建文只有拚命嘶吼,才能讓在各自崗位上的人聽到。
哈羅德、銅雀、七里和小鮫女緊緊拉住纜繩,讓船隻不至於被肆虐的暴風吹進漩渦。
又是險險地從漩渦邊緣溜了過去,靠著包裹著青龍船的魚人生魂,船身又一次經住了漩渦的考驗。
建文心裡暗自數著數:一個漩渦、兩個漩渦、一個龍捲風、兩個龍捲風……每闖過一關,就說明他們距離佛島又近了一點點。
青龍船撐過了一道道襲來的危險,魚人生魂的力量在減弱,即將到達極限。終於,籠罩在青龍船外的青綠色保護層出現了裂痕,如同在燒紅的石頭上潑冷水般「辟里啪啦」地崩壞。青龍船的三十二個輪盤已經有十二個停止運轉,船身出現裂縫,海水灌進水密艙,連船艏龍頭的犄角也被雷電劈掉一邊。
「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青龍船,我們就要出去了!」
建文對著青龍船嘶吼鼓勁兒,不甘心失敗的海神祭起了最後兩個漩渦和最後兩個雷暴龍捲風,擺開陣勢要和這群闖入它領域的人類進行最後的決鬥。
「哞——」
青龍船的鳴叫也變得不像開始時那樣響亮,它的體力也將到達極限,在那之前,它必須闖過這最後的關卡。
青龍船究竟是如何闖過這最後的關卡,建文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記得自己在機械地吼叫、吼叫、再吼叫,讓同伴們把穩舵和帆,鼓勵青龍船不要懼怕。
與漩渦和雷暴龍捲風的戰鬥進行了不知多久,奔流的黑色與灰色最終被撕裂,一道小小的裂縫透過兩股雷暴龍卷,將光灑到了青龍船上。看到希望的青龍船奮力朝著前方猛衝,三個舵輪的扇葉被漩渦撞壞,主桅桿也被風暴所捲走,「喀拉拉」的船身斷裂聲從船頭延伸到船尾。青龍船像是凌空躍起的飛龍,衝出海神的陷阱,終於進入它不願任何人染指的禁臠之地。
「咚」的一聲,青龍船重重摔在海面上,海水幾乎一下子沒到甲板,很快又由於船身上浮而退去。所有人都癱坐在濕噠噠的甲板上,大家先是喘氣,有的人之後大笑,有的卻一點兒笑不出來,他們都活著,闖過了最可怕的海域。
「俺這算學會操船了嗎?」騰格斯對自己的表現尤其滿意。建文讓他緊緊握住舵桿,他始終緊緊住那根據說維繫著全船人生死的棍子沒有撒手。
「恩……怎麼說呢……」建文撓撓頭,青龍船由於是自行運轉航行,所以並沒有許多船上常見的舵輪,而是只有一根平時由曲桿控制的舵桿。平時青龍船的操舵都是自己操作,只是這次面對的漩渦太多,建文對青龍船本身的出力毫無把握,這才借助騰格斯的力量去加強船舵的穩定性。
「算……算吧……」
建文含含糊糊回答道,騰格斯喜形於色,他感到自己已然成了一名好舵手。
如果說整個佛島海域是個雞蛋,那麼鬼巖礁所在的不穩定外部就是蛋白,海水平靜安詳的佛島周邊水域則是蛋黃,內外渾然兩重天。這裡一改外面的烏雲壓城,幾乎沒有一點兒浪濤,深藍色的海水一望到底,可以看到游弋的水下魚群,甚至紅白相間的珊瑚樹。
小鮫女走到船頭,站在破損不堪的青龍船船首像旁,雙手合十對著包裹在船外僅存的一點點青綠色殘跡閉目祈禱,然後抽出陽拂刃,在殘跡上輕輕一抹,朱唇輕啟:「余以王族之名,赦爾之罪,鬼羅襦族從此自由了。」
青綠色殘跡發出了「唉——」的一聲如釋重負的長歎,似乎是要將這千年的怨氣一次都吐出來。殘跡化作一縷青煙,繞著陽拂刃轉了三圈,又飛到小鮫女脖頸處繞了三圈,彷彿是在感謝她,然後朝著太陽所在之處上升,沒了蹤影。
小鮫女凝望許久,將陽拂刃收入腰間鞘中。
悠悠揚揚的仙樂自遠方天空飄來,徐徐清風迎面掃過,風中竟伴著股說不清是熏香還是香料的香氣。幾朵粉紅色花瓣飄飄搖搖落到建文的肩膀上,他拈起一瓣在鼻子前聞了下,只覺得腦子變得清爽許多,竟對在此長久隱居修行起了嚮往羨慕之心,大千世界的富貴榮華、恩怨情仇都變得淡然,似乎不那麼重要了。想到過往許多事情,父皇遇刺、破軍之死、一路上眾多為種種原因死去之人,眼淚竟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傻子,你在想什麼呢。」七里看建文傻呆呆地望著天上,張著嘴不知在什麼,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記得幼時最愛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那書裡的三藏法師到了靈鷲峰下,見到接引佛祖撐著個無底船來接他,他便上船去,問佛祖他這無底的破船兒,如何渡人?佛祖回他道:『我這船鴻蒙初判有聲名,幸我撐來不變更。有浪有風還自穩,無終無始樂昇平。六塵不染能歸一,萬劫安然自在行。無底船兒難過海,今來古往渡群生。』三藏法師竟此大徹大悟,只見上流一具屍體順流而下,竟是他的肉身。船上眾人鼓掌相賀,恭喜法師從此脫離凡俗之身,得正果金身。」建文還是望著天,一副呆呆的模樣,不覺雙手也合十。
「哼,那又是什麼怪書?和你現在癡癡傻傻的有什麼關係?」七里不知建文在說什麼,只覺得他定是傻了,她想起巨龜寺裡老龜僧說的話,「我看那老龜僧說的極是,你就是個禿驢胚子,不如早早剃度也做個小禿驢算了。」
建文這才回過神來,不覺失笑,只怪自己呆了。出身忍者世家的七里從小學的都是戰鬥隱藏暗殺之術,並沒有人教她看什麼書,和自小長在深宮博覽群書的建文自然沒得比。
「是這樣,我中華數百年前曾有一朝被稱為大唐……就是建造這佛島的武則天皇帝的時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講的是這一朝有位大德高僧唐三藏,得了位猴行者相助,前往西方天竺國求取真經的故事。他們歷經多少苦難、剷滅多少妖魔鬼怪,終於到達靈鷲峰雷音寺,拜見我佛如來,取得三藏真經……」
此書中故事是建文自小爛熟於胸的,他繪聲繪色將《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的故事簡單講了幾段,七里不覺竟聽得入了神。正講到「孫行者大戰九條馗頭鼉龍」一段,建文想起現在不是講故事的時候,便停下不肯講了。
七里聽得有趣,見建文閉口不講了,急問道:「如何不講了?我正想聽三藏法師如何取真經,修正果,你現在不講了算什麼?」
建文賣個關子,淡淡一笑說道:「以後我慢慢給你講來,這故事有趣得緊,而且講上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一言為定,以後一定要給我講!若是不講完,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七里被故事勾著還想要聽,睜大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看著建文,竟和平日裡冷漠的作風判若兩人。
「若真是可以那樣,我情願一生一世都不把故事講完了。」建文幽幽說道,七里已經兩次離他而去,如果不講完故事便可以讓七里追著自己到天涯海角,又何樂而不為呢?
七里這才發覺自己竟有些失態,她將頭扭去一邊,如果真的殺掉將軍自己又該如何生活,這是從未想過的事。可是,自己真的還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嗎?她是作為殺人的武器被豢養長大,被教育不要有感情、不要羨慕常人的生活、不要吝惜性命,一心完成主人交予的任務。可如今,十幾年來被灌輸的這些理念,似乎都可有可無了,究竟是什麼迷惑了她的心?
她想了想,輕聲說道:「我還欠你一條命的債,你終歸還算是我的主人。若是想討要什麼,只要我有,儘管來取便是。」
「如果我不來取,你是不是就會一直不離我左右?欠著我這份情,你是不是就可以隨叫隨到?若真是那樣,我情願一世都不取了。」建文望著七里,想去抓她的手,他即便在殺人如麻的幕府將軍面前也未曾覺得有什麼可怕,但不知為什麼,現在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連著試三次都失敗了。
「呆子!」七里抬手照著建文的前額一掌,只是這一掌看著力道十足,真落到建文額上卻極輕,只是拂了一下,「你是要剃度做和尚的,亂想什麼。」
「佛島!是佛島!佛島到了!」
銅雀和騰格斯等人的大叫,讓建文想起眼下還有正事要做。忙和七里一起跑到船頭,只見前方淨藍的天空出現內外雙層的霓虹,霓虹之下一座小島已然出現。這座島遠看像是一個橫躺的人,再近看又像是三個人或坐或立,等轉到側面看,又像一個人在拜另一個。銅雀和哈羅德爭爭吵吵,議論這島的外形是什麼,一會兒說像極了佛祖涅槃的模樣,一會兒又說更像是佛祖在講經。建文想,也許佛島在一千個人心中,就是有著一千個形態才對。
不過不管佛島本身在大家眼中是什麼樣,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是,佛島最高立有一尊像是指路的燈塔大佛,引導著青龍船朝著它行駛。
等到再近些,山上大大小小的摩崖石刻盡顯眼前,數十尺高的巨佛菩薩,或者小至只有拳頭大小、但排布密密麻麻的小型佛海造像,或者佛經故事的組雕,又或者只是陰刻的經文。這些絢爛的石刻佈滿佛島的山崖,整座島簡直便是個佛的世界。
「是火山丸!」
建文看到了停在兩尊金剛像之間的火山丸,兩尊金剛身高百尺,石像站立之處似乎是佛島入口,石條壘砌成的小道蜿蜒上山。經歷過之前大戰的火山丸也已破敗不堪,此時隨波逐流,被海浪推著不停撞向旁邊的崖壁,看樣子船上已然沒有人了。
建文和銅雀對視一眼,雙方都知道此時對方最擔心的是什麼:幕府將軍會不會已經控制了佛島?
佛島海域外壁,巨大的漩渦和雷暴龍捲風像是得到了神靈的法旨,朝著兩邊避讓,讓出一條通路。碩大無匹的寶船從通路中緩緩駛出,船頂桅桿上原本掛著的九盞代表大明水師提督的青色犀角被摘去,站在船頭的鄭提督面色凝重地仰望著佛島湛藍的天空,手中高舉著一塊海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