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大結局 一沙一世界 2

「看樣子不妙,這傢伙只怕是給自己也施了邪法。騰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麼樣了?」銅雀嗅出空氣中不祥的氣味,他警惕地看著左右老僧們的幻影,生怕危機隨時出現。

騰格斯答應一聲,抓住建文的肩膀拚命搖晃。可建文就如是靈魂被攝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話,只是呆呆地看著前方。

舌夫的話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時的種種怪異舉動,他在年齡稍長後早就疑竇叢生,只是找不到個頭緒。如今舌夫的一席話,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長久以來堅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活?自己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這個世界為何對自己如此不公?

他看到蘆屋舌夫倒退著走向身後的彌勒巨像,他伸開雙手向天祈求著什麼,接著銅雀等人發出了驚慌的喊叫。老僧們的幻影中,將近二百條章魚觸手似的細長物體捲曲著從地裡長出、伸向天空,每條觸手尖部都倒著貫穿有一名日本武士的屍體,他們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蹤者。觸手反轉成半圓,讓串在上面的武士屍體雙腳著地,於是就像提線木偶那樣,將近二百名被從頭部貫穿的武士屍體再次獲得生命,提著長刀踉踉蹌蹌地將建文等人包圍在中間。

「詐屍!詐屍了!」騰格斯嚇得抱著頭大叫,別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實從小最怕聽鬼故事,如今看到這麼多屍體再生。

哈羅德嘴裡念叨佛郎機語的祈詞,在胸口不停畫十字,他手拿著瓶聖水,隨時準備朝著逼近的喪屍潑過去。小鮫女反手拿著兩把克力士擺出進攻架勢,銅雀也表情嚴峻地從懷中掏出什麼。幾個人背靠背站著,將建文圍在中間。

騰格斯正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從自己身邊走過。

「安答!安答!你去哪裡?」

騰格斯叫了兩聲,建文像是沒聽到,逕直走向對面的喪屍武士。蘆屋舌夫回頭看了眼被喪屍武士包圍的五個人,右手折扇輕輕抬起,正對著他的喪屍武士分出條狹窄通道讓建文通過,又將通道堵上。

「他這是心智被迷住了。」銅雀說道,不過他現在也沒有辦法救建文,先能保住自己小命才是要緊。

看到建文走出包圍圈,舌夫單手將折扇打開一半朝下揮舞,喪屍武士們「嗷嗷」地大叫著,朝包圍圈內的人殺去。

喊殺聲中,蘆屋舌夫口中再次詠唱起那古怪的咒語,建文步步前行,也跟隨著他詠唱。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後的快意神情,渾然不顧及身上的致命傷,彷彿這傷痕從不存在。他扔掉扇子掏出傳國玉璽,將金角拔出,露出有著曼陀羅花紋的柱形物。

彌勒巨像渾身貼滿金箔,法相莊嚴、面色安詳,老僧們的幻影忙忙碌碌,都對眼前發生的廝殺熟視無睹。在巨像身下的須彌座有個不起眼的孔洞,舌夫將玉璽的金角插進去,居然嚴絲合縫,並無半點差池。

建文口中念著神秘經文,神情木然,他的靈魂在開槍射向蘆屋舌夫的一瞬間,就被舌夫的妖法攝去了,現在站在這裡的只是具行屍走肉。舌夫口中也繼續念著經文,伸手從額頭上將騰格斯的匕首拔了下來,隨著刀身從額頭拔出,傷口竟也跟著逐漸癒合了。

他撫摸著建文的細細的脖子,將沾滿血污的匕首舉過頭頂,用力捅下來。

血花飛濺,建文感到極大的力道將自己身體甩了出去,懷中溫暖柔軟,有人緊緊抱著自己。他停止念誦經文,吃驚地看著抱著自己的人,烏黑的長髮散亂地鋪在自己胸口,其中隱隱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建文且驚且喜,卻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七里雙手無力地垂下,她後背上插著騰格斯的匕首,深深沒至刀柄。不遠處的舌夫不悅地皺著眉頭發出「嘖」的聲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嚨,不料卻斜裡殺出個七里,將建文推到一邊,破了他的攝魂術。

「七里!你……」沒等建文反應過來,七里突然用極大的力度將建文推開。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來給我治傷,我就立即給自己再補上一刀……」七里忍著痛抽出忍者刀,將刀刃含在口中。建文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插在七里後背上的匕首,他想起曾聽人講過,如果此時拔下匕首,則傷者立死。

「我終於……還給你一條命……」七里眼神迷離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對著距離自己只有不到三尺遠的建文輕輕說道,「記住破軍說的話……不要讓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則……你就會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故事還沒講完,你說好了要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體,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換,可是七里用盡最後力量咬著刀刃,不肯讓他靠近。七里呼吸的聲音越來越弱,口中吐出的氣息也變得微弱了。

「區區鼠輩休想壞我大事,你丟掉性命,也不過是讓儀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聲,正要再過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強大的壓迫感,這壓迫感步步逼近,讓他像是被鷹隼盯住的獵物,幾乎動彈不得。

他朝著天上望去,白色鷹隼果然出現在天上,正張開雙翼朝著這邊俯衝。

「在這佛島的結界以內,如何會有動物出現?」帶著疑問,舌夫瞇縫著眼看去,白色鷹隼越飛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閃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對,那不是鷹隼!是人!

舌夫辨認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龍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繫著白色包裹,雙手拿著兩把細劍。

如果說舌夫在這世上還有忌憚之人,第一個毫無疑問是破軍,第二個就是這位鄭提督。

正在和銅雀等人酣戰的提線喪屍們也發現了危險來臨,操縱他們的觸手將他們高高揚起到空中,去截擊飛臨的鄭提督。俯視著數十名揮舞長刀迎來的喪屍武士,鄭提督手中的娥皇女英雙劍在他手中振動,發出嗜血興奮的「嗡嗡」響聲。

幾乎沒有人看清鄭提督是如何出劍的,只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靠他最近的十幾具喪屍武士被切做七八段,連接控制他們的觸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場血肉雨。

跟進的喪屍武士同樣無法近得他身,雙劍上下翻飛,等鄭提督穩穩落在地上,升空迎擊的四、五十名喪屍武士早都被切得粉碎,紅黑色血肉濺射得四處都是。但是鄭提督依舊是一襲白袍,竟沒有被粘上半個血點。

正在和喪屍武士戰鬥的騰格斯等人都看得呆了,剩下的百來個喪屍武士也都放棄對他們的攻擊,轉而去圍攻鄭提督。

「礙手礙腳,閃開。」

鄭提督冷冷地對被解圍的眾人說出一句話,眾多的喪屍武士一擁而上將他包圍。鄭提督面無懼色,雙劍在人群中發出「嗡嗡」的可怖鳴叫,人頭和斷肢漫天飛舞,如同砍瓜切菜。

銅雀知道他們留在此處除了被誤傷並無其他好處,便指揮眾人將戰場留給鄭提督,轉而去建文和七里身邊。七里面如白紙,早沒了血色,小鮫女抱著她漸冷的身體,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但已經無濟於事。

「如此下去,只怕非死不可。」小鮫女貼著七里的臉哭泣起來。

「你那還有什麼能救命的好東西沒?」騰格斯問哈羅德,哈羅德身上的那些口袋裡總是裝著許多奇奇怪怪的道具和草藥。

可是,這回連哈羅德也沒辦法了,他把幾個兜都翻出來,給騰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臉地說道:「咱身上原本也沒有什麼能借屍還魂的寶貝,若是沈緹騎在時,或者還可問問他有什麼可用的蟲子。」

「沈緹騎……」建文心中一動,他想起進入佛島前,沈緹騎擲給自己的小竹筒。他連忙伸手進口袋裡去摸,果然硬邦邦的有個小東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軟木塞子,裡面盤著一條肥白的蟲子。他像是見到救星,歡喜地跳將起來,跑到七里身邊,學著沈緹騎上次救七里的模樣,將肥白蟲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蟲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著身子順著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鑽進了她口中。

七里蒼白的面色竟然開始恢復血色,見時機不差,小鮫女慢慢從她背上拔出匕首。這蟲子的藥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皺眉頭,隨即舒展。背後的傷口在冒出些黑血後,竟然很快便癒合了。七里「唉……」地長吁一口氣,含在嘴裡的刀刃也拔了出來,忍者刀「光」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換你抱著了。」

銅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後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從不情不願的小鮫女手裡搶過七里,緊緊抱在懷裡。在抱住七里的瞬間,他感到身體產生隱隱的麻痛,這是正在迅速恢復身體的七里體內僅存的疼痛,建文滿心歡喜地分享著這疼痛,這是他僅有能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許他為自己療傷的程度。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後背,輕輕地撫摸,她的下巴架到自己肩膀上,對著自己的耳朵悄聲說道:「笨蛋,你抱那麼緊,好痛。」

喜極而泣的建文這才發現自己抱著虛弱的七里竟然用了十二分的力。

騰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來,建文順著他聲音看去,只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百多名喪屍武士都被斬殺,屍山血海中,鄭提督巍然屹立,雙手持著娥皇女英二劍,上衣雪白如初,依舊沒沾上半個血點。

看過鄭提督和破軍大戰的建文,自然知道鄭提督劍術舉世無雙,只是在他記憶中的鄭提督,是那個總會拿著玩具陪自己玩兒的外臣,見了右公公也會恭恭敬敬行禮。此時的鄭提督鬢角花白,眼角的魚尾紋也變得深刻,只有一雙眼睛放著炯炯精光,和建文記憶中那個總是雙瞼低垂、在朝廷裡低眉順眼的鄭提督判若兩人。

他想起了破軍給他講的青年時代英姿勃發的鄭提督,那個他並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軍一起被祖皇爺譽為大明「雙璧」的鄭提督。那時的他,應該也是如現在般有著清澈的雙目,是朝廷的污濁、官場的黑暗,將他變得圓滑世故,讓他的雙眼變得失去原有的光澤。

這才是,鄭提督應有的樣子。

建文一下子被鄭提督吸引住,就如當初被破軍一下子吸引住,彷彿這個人他是初次相見,與他的生命從未有過交集。

「蘆屋舌夫,你可認識妖僧來復?」鄭提督聲若洪鐘,將眾人震得耳鳴不已。

「你說來復大師?」舌夫上下掃視了幾眼鄭提督,用袖子擋住嘴,「如何不認識,他不是貴國先帝最寵幸的大和尚嗎?聽說還想要封他為國師,後來不知為何人所殺。」

「是我殺的。」

鄭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臉上的肉顫抖了一下。

「先帝為這妖僧蠱惑後性情大變,耗盡天下財帛建立起空前的水師,下南洋尋找佛島。我大明水師建立初心本是為守護天下蒼生,但先帝為來復所惑窮奢極欲,派遣多路人馬四處秘密尋找海沉木以及搜羅奇珍異寶,干下不少傷天害理之事。」說到這裡,鄭提督瞟向小鮫女,目光中略帶歉意,「其中就包括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貪圖用他們煉什麼暖熒脂來享用。」

小鮫女聽到此處,望向鄭提督的目光中滿是悲憤,鄭提督略一合眼,又轉盯著舌夫,「後來我幾經查訪,發現這來復並非常人,他接近先帝並非貪圖高官厚祿,而是別有目的。」鄭提督話一停,用娥皇劍指十數丈開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為,就和你對幕府的武田將軍所做一般無二。你們都以長生不老、統治天下為名,蠱惑各自主上前往尋找佛島。就在先帝要率領大明水師全體艦隊尋找佛島的前夜,我親手殺了隨行的來復,發現他的屍身竟然不是人形……」

「難怪在下後來和來復再也聯繫不上,原來是死在你的手上。然後你又弒殺了行止可疑的皇帝是不是?」舌夫始終用袖子擋著半張臉,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我是想去死諫的。當夜我去見先帝請罪,稟明殺死來復之事,並勸說先帝放棄勞師動眾尋找佛島。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臉色變得黑沉沉陰鬱,接著面部變得不似人形,從口鼻中都伸出無數觸鬚,眼睛也變成黃色。我弒君時,陛下已經變成怪物,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殺手。」

建文在旁靜靜聽著這一切,他不敢想像,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遠不相同。他親眼所看到的鄭提督弒君,竟有著可怕的陰謀和妖術藏於其中。他左看看鄭提督,右看看蘆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呆了片刻,站起身問鄭提督道:「那日我見你殺了父皇,既然有此種隱情,你為何不講給我聽?」

鄭提督苦笑一聲,和建文的這場對話,被拖了太久,「太子殿下當時只顧要逃,哪裡肯聽我說句話。我當時也是逼不得已,做下這等不忠之事,想著只說先帝暴病身亡,擁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著待太子長大後,再自裁以謝先帝。」

「那你為何不設法找我回來,卻要擁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當時蹤跡難尋,燕王鎮守北地擁兵自重,對皇位又覬覦已久,擁他為帝也是不得已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懸,只怕大明又將釀成一場生靈塗炭的八王之亂。」

八王之亂是西晉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爺因帝位進行的內戰,結果導致天下分崩離析,終釀成諸胡入侵的永嘉之亂。這段歷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對皇位並未有太多興趣,讓予燕王叔父也並無不可,只是想到破軍的身死,又問鄭提督道:「你道是為了天下殺我父皇,這話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為何追逼蓬萊,害死破軍?我本已無意和燕王叔父爭奪什麼勞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緊逼?」

「不是我步步緊逼,實在是情非得已。」鄭提督想到破軍的死也不禁黯然神傷,只是他的苦悶卻難以為別人所道,「我和破軍情同手足,如何肯殺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掃平宇內,又要將你斬草除根,這才命我率領大明水師主力南下。這皇帝的位子,從來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殘事都是為它而起。我若不領命,今上自然還會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讓破軍歸附朝廷,挾此功勞向今上死諫,懇求他將你封個親王,衣食無憂地度過後半生,也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呵呵呵……好一個弒君謀主、擁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並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監軍,又派胡大人率領錦衣衛暗地裡監視你,你這番苦心,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蘆屋舌夫插嘴打斷鄭提督。

鄭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與我家太子說話,你這妖人死到臨頭,如何還敢多嘴?你若是將佛島與妖僧來復的事交待明白,我還可放你條性命。」

「呵呵呵……我當然會告訴你們……」舌夫背對著鄭提督走到彌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璽黃金角,「在你們講話這段時間,裡面的信息都已傳輸乾淨,只待我主降臨。」

「你說什麼傳輸?」鄭提督問道。

「既然死到臨頭,就讓我講給你們聽聽。」蘆屋舌夫抓著黃金角慢慢轉動,「武則天從顯照大師那裡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這一切都是我們的計劃所在。你問我和來復和尚是什麼,告訴你,我們和顯照是一樣的人。我們無處不在,潛伏在世上諸國君王身邊,或是國師,或是陰陽師,或是主教……顯照大師誘使武則天建立佛島,又令她以為輸送高僧大德萬人於島上,自能感動彌勒降臨,賜她永生之壽,可惜在她輸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後就駕崩了。」

「第一萬個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邊老僧們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殺死自己的舉動,確信自己猜得不錯。

「太子殿下果然天資聰穎,」舌夫捂著嘴又是一笑,「原本顯照大師預定的第一萬人,乃是被貶為廬陵王的中宗李顯。可惜武則天並未等到奉獻親子那天,顯照大師功虧一簣。我等在諸國皇室苦苦尋找了數百年,才派遣來復到你父皇身邊,勸誘他將你作為這第一萬名祭品生下來,並加以悉心調教。你父皇從小教你背下的經文,其實乃是召喚我主的獻祭咒文。」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