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破軍烙 二

建文這一進來,登時有不少判官站起身來,向他致意。小郎君冷冷地瞥了那些趨炎附勢的傢伙一眼,也緩緩起身,機械手靈活地抬起,他拱手大聲道:「恭迎太子爺。」

這句稱呼,選得頗見心計。喊小靖王,這是墮自己的威風,喊建文,又容易讓人聯想到破軍的臨終囑托,這一句「恭迎太子爺」,是提醒這群海盜,這傢伙是你們最不喜歡的大明的皇太子。

建文知道他的心思,仰頭朝場內作了一圈揖:「列位風順——小郎君,咱們可很久不見啦。」

小郎君道:「太子爺這次來,若是為了喝酒,我們無任歡迎。若是別的閒話,不如先坐在旁邊,等我們商議完了再聊。」

這第一句話,就與逐客令無異了。

小郎君是如今蓬萊的執掌者,而建文則被視為破軍的繼承人。雖然建文從來沒公開說過,可他若要搶這個位子,無論道理還是實力,都足夠挑戰了。所以小郎君索性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讓你從一開始就別有念想。

再說了,他們這開著判官會,建文也不事先通知,就這麼突然跑過來,不是為了奪權還能為了什麼?

判官們聽到這句話,頓時一陣轟然。小郎君雖然執掌了蓬萊城這麼久,可名義上始終是代管,破軍的繼承者到底是誰,一直沒有明確下來。小郎君這次叫他們來開會,就是想把頭上的「代管」二字取消,正式成為破軍二代。

誰料半路裡殺出個程咬金。有心裡明白的,嘀咕說難不成這就要火並不成?性子急的,已經把兵器悄悄握在手裡。

小郎君重新坐回座位,俯瞰著建文,一陣冷笑。在場的判官,他已經買通了一大半。蓬萊城裡裡外外,也都是他的人。建文無論是來文的,還是來武的,都不必擔心,還能翻了天去?

今天這位太子爺,注定是別想如願以償了。

不料建文只是搖了搖頭,慢條斯理道:「諸位可曾聽過烏鴉和鳳凰的故事?」

小郎君道:「太子爺若要講故事,等議事完再講不遲。」建文卻不聽他的話,繼續道:「鳳凰生性高潔,非梧桐不棲,非甘泉不飲。而有一隻烏鴉吃著腐鼠,看到鳳凰飛過,以為要來搶自己的食物,就沖它呱了一聲。」

這故事非常簡單,寓意是什麼,以判官們的文化底子也能聽懂。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來,小郎君氣得臉色發青,但他可轉念一想,突然笑了:「原來破軍的事業在你眼中,就只是一隻腐爛的老鼠啊?」

他這話一說出來,判官們登時不笑了。無論這些人如何桀驁荒唐,但對破軍的尊重那是一點不會變。建文怎麼嘲笑小郎君都無所謂,可這個比喻是對破軍的侮辱,今日可不能善了。

建文的聲音忽然抬高:「破軍的蓬萊,那是鳳凰;而如今的蓬萊,不是腐鼠是什麼?」

小郎君再次冷下臉來,怒道:「太子爺,我敬你和破軍有淵源,以禮相待,你可不要逼人太甚——我治下的蓬萊,如何就成了腐鼠了?」

建文並不被他的怒火所威懾,環顧四周後,直直看向他:「最近半年來,你一一擊退外敵,蓬萊被燒燬的動力也恢復了七成,這個大家都看在眼裡。但我剛才從東大閘過來,街上的商舖大部分都關門了,路上也沒有人走動,可見半年內都沒有營生;西市倒是有做生意的,但人人臉上掛著欠債兩字,問什麼都只管擺手,他們是在怕什麼?還有,東閘口那一串掛著的屍體隨風飄蕩,又是什麼意思?」

小郎君不屑回道:「那幾個人勾結外賊,想要對蓬萊不利,亂世自當用重罰。」

「我查過那幾個人的底,他們不過是盜竊海貨,罪不至死,倒是他們此前在酒館裡說過幾句嘲笑你的話,才有了這種下場。」

小郎君眉頭一皺,沒想到建文連這種事都知道,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還沒回答,建文又道:「昆沙和飛蠻頭兩處商隊的糾紛案子,本來已有定論,你卻突然宣佈重審,審議結果偏向昆沙一方,完全枉顧鐵證——有人看到他在外海輸送了三船貨物給你的船隊,是不是?」

小郎君冷冷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蓬萊破損甚重,不收取稅金,哪裡來的錢維持?」

建文大聲指斥道:「蓬萊最可寶貴的一點,就是無論是誰,皆要一視同仁,公平以待,這才能得人心。破軍在時,何曾有過這等人人自危的景象?你為一時之利,把這城、這人心糟蹋的不輕,以後誰還敢來?」

判官們俱是呼吸一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來者必然不善。

「呸!你倒好意思說!」小郎君左手忍不住握緊斬馬刀,刀尖在地板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痕跡,他氣沖沖地呵斥道,「若不是當年太子爺引得幾方勢力來戰,蓬萊的快活日子也不會到頭,破軍更不會死。」

建文心中喟歎一聲,破軍之死的確是他難以釋懷的一件事。然而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倘若任由破軍留下的蓬萊島就這樣離他願想的那般越來越遠,他又怎麼對得起破軍?想到這裡,建文揚聲道:「蓬萊之戰,起因諸多,該有的因果,該扛的責任,早在破軍去世前便已講明。那是過去,我想諸位判官更關心的,是將來如何?」

戲肉來了,在場的人心想。太子爺咄咄逼人,小郎君態度強橫,今天恐怕這太子爺和小郎君之間,將有一場血拼。

果然,小郎君猛地將機械手砸在椅子上,發出重重聲響,他怒喝道:「蓬萊未來應該是什麼樣子,自有我等經營,你一個外人憑什麼在這裡批評?」

「就憑這個。」建文高舉海藏珠,再次展示於在座諸位判官面前。

蓬萊島一戰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當日破軍以自己生命守護蓬萊,力戰幕府將軍和火山丸,最終殞命大洋之中,這顆海藏珠也自那時遺失。

珠子怎麼落到建文手上的尚不清楚,但眾位判官皆知,這位太子爺確是後來誅殺幕府將軍,為破軍報仇的人,在這個當口,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質疑他對於破軍海藏珠的所有權。

小郎君似乎早料到建文這一招,呵呵一笑:「你有破軍的遺物,我們自然敬重你。可我們蓬萊議事,得按資歷來排。你跟破軍多少年?在座的諸位又跟了破軍多少年?」

這一言出去,諸多判官都安靜下來。是啊,建文跟破軍再怎麼熟悉,也是個最近幾年才冒出來的新人,哪比得上他們這些曾經跟破軍生死相隨的老兄弟。更何況此前小郎君早已悄悄許出諸多利益,這可比建文一句破軍遺志來得更實在。

小郎君沉著臉道:「來人呀,把太子爺請出去。」

周圍鑽出十幾條壯漢,衝著建文就去了。

建文高舉著海藏珠,怒道:「今日凡有破軍烙者,皆可入內,你這麼做是違反規矩的。」

小郎君嘲弄地望著打手們逐漸接近建文:「你一個大明皇子,還是早早回京城去玩的好。」

眼看著十幾個壯漢逼近建文,七里來不及多想,轉身擋在了建文的面前,她將雙手按在刀上,但眼光卻不是看向周圍的壯漢,而是穿過眾人,怒視著坐在主位上的小郎君。

七里的反應倒在小郎君意料之中。說實話,近一年來他也一直在關注建文的消息,知道自從佛島之後,建文的夥伴就四散各地,他又不好招納部下,一直孤身一人在海上到處遊走。此番建文前來蓬萊,小郎君料到他會帶幾個幫手,卻沒想到是最棘手的百地七里。

七里功夫不凡,爭鬥起來難免會有損傷,前面看顧破軍面子,沒動兵刃,只想將他們驅逐出去,但她只要動手見了血,判官們絕不會袖手旁觀。海盜們最厭惡的,就是外人闖進來指手劃腳,這一戰建文怎麼打是輸。

不過,看著七里的眼神,小郎君還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刀柄。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