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幾年來騰格斯四處漂泊,無論跟誰提起自己那一長串的身份,換來的總是質疑和哄笑。甚至他自己也知道,即使是回到大草原,也早就沒人會認真看待他這名頭了,想不到這位老薩滿卻能完整的說出他的身份,一絲不苟,甚至比他的名字都更加嚴肅。
「那你能告訴我,怎麼找到靈船了麼?有了靈船,我就能重振科爾沁水師,讓黃金家族的名頭在大海上響亮起來。」
「這火苗子可不夠旺啊。」老薩滿再次用他把那蒼老的嗓子「嘎嘎」乾笑起來。接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面具,那是一個圓圓的金面具,鼻子前面有個鷹嘴。他戴上那副面具,從臥榻上站起來,圍著火爐邊唱邊跳起來:
「九十九天神灑出的火種喲,
也速該祖宗打出的火苗。
成吉思汗燃起的灶火喲,
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陽……」
騰格斯小時候聽過這種祭火的歌謠,隨著老薩滿的歌聲,灶火燃得越來越旺,鍋裡的馬肉在汩汩沸騰的水中翻滾。
老薩滿開心地唱著跳著,彷彿火的靈上了他的身。但他跳了一會,突然就僵住了。他在灶火面前弓著背,摘下面具,盯著面具上那空洞的眼窩呆呆地看。灶火映得老薩滿的臉龐紅紅的,他喃喃道:
「我們蒙古人,只要雙腳踏上陸地便天下無敵。可是,狡猾的日本人在國土上建築了長牆阻擋我們登陸,我們的大船隊在海上漂了好久都找不到能登陸的地方,天天晚上又要遭到日本人的夜襲,我們就派出了一艘靈船前去支援。我就在那條船上,可是後面的事……我真的記不清啦。」
騰格斯把兩條雄壯的手臂揣在一起,斜眼看了看老薩滿。
「怎麼了年輕人,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盯著我看?難道我的話裡有什麼不對嗎?」
騰格斯撇撇嘴:「忽必烈薛禪皇帝東征,都過去一百四十多年啦!小時候俺阿布天天念叨,莫欺俺不識數。」
老薩滿神秘地笑了笑:「你看我不像一百四十多歲的人嗎?」
騰格斯看了看眼前的老薩滿。老薩滿前額的毛髮早都禿乾淨,殘存的白頭髮亂蓬蓬在後腦編成幾條稀疏的小辮子,臉上皺紋溝壑縱橫,身上的穿著卻不倫不類,蒙古的袍子,羅剎的熊皮帽,看起來應該是走過很多地方。老阿姨那樣年紀大的人,騰格斯也見過,可眼前這個老人怎麼看也不像是高壽百餘歲。
但騰格斯並沒有繼續追問,他現在關心的,就只有關於靈船的消息。
「我雖然人老了,腦子也糊塗了,但是這事情卻還一件一件的都記得很清楚啊,剛才我給你講的,是我的第一千兩百三十七件事。」
鍋裡的肉翻騰著飄出誘人的香氣,熬出的肉脂在水面上搖曳,老薩滿小心的伸出一根指頭蘸了蘸湯汁,放進嘴裡嗦了一下,似乎還不大滿意。
「不管他十萬八千件,只要是和靈船有關的,你從能記起的事開始講。」
「這不都在這裡了嗎?」老薩滿手又拿出一張貓頭鷹臉的面具,「我就從第五百六十八件事開始講,那是我最近一次被迫出海的故事……」
六十年前。
「蒙古人的進攻根本不是正常意義下的軍事行動,而是上帝下達的末日審判。」
老薩滿在卡法城中談判時,對方的年輕祭司長是這樣對他描述的。
老薩滿對這個比喻很滿意,這證明了蒙古鐵騎所到之處沒有凡人可以抵擋。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實已經超越了這種修辭。
幾分鐘後,城外的蒙古投石機第一個按捺不住,鬆開了縛繩,老薩滿以為漫天的「希臘火」即將焚燬這座城市,沒想到第一枚炮彈在地上炸裂,迸出一片濃稠的血肉。
他和祭司長向天上望去。在那裡,更多塊血肉呼嘯著飛入這座城池,那是一塊又一塊屍體、無數死者的頭顱。
扔進卡法城池的,開始是分割好的屍體,後來是因為心急而拋擲的整具屍體。老薩滿知道,這些是那些因為感染鼠疫而死去的蒙古戰士的遺體。
屍體簡直像傾瀉一般注入這片城池,但蒙古軍隊沒有讓卡法城內的混亂持續太久。城門開後,那群熟悉的蒙古軍人湧入卡法。老薩滿驚覺,他們眼神空洞,馬身上有互相啃食的血痕,這群人邁著奇怪的步子,那種介於一種死與生之間的生命狀態讓體質敏感的老薩滿頭暈目眩。
軍隊一進城便開始了對活人的圍攻,但和以往的作戰不同,那些蒙古士兵怪異的肉搏方式令老薩滿困惑,彷彿被征服者在他們眼裡不像是獵物,而更像是食物。
祭司長同樣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很清楚,這座城市已經無可挽回了。他喝了這輩子唯一一口葡萄酒,在胸前劃起十字。這位虔誠的基督徒一邊詛咒著老薩滿,一邊拉起他來到港口,他們要和城裡的一批居民逃離這裡,去佛郎機。
老薩滿畏懼這片海洋,但他幾乎忘了這種畏懼是因何而生的。卡法人的船向黑海的海峽進發,在船上,老薩滿聽到有老鼠在周圍簌簌走動。那些老鼠的腳步同樣瘋癲怪異,它們在啃食不知何人的腳趾。老薩滿把貓頭鷹的面具覆在自己臉上,那面具變成透明的,摀住他的口鼻,而他的身子卻一動也不敢動。
第二天,祭司長以為老薩滿死了,便把他扔到了海裡,同樣被扔下來的好像還有另外幾具新鮮死亡的屍體。老薩滿不知道卡法的船有沒有把鼠疫徹底清除,但它還是揚帆向歐洲進發了。
老薩滿在海中載浮載沉,漂流了三天三夜。對海洋的恐懼捶擊著老薩滿的大腦,他被君士坦丁堡的人救上來時,已經因為太久不能呼吸而把腦袋燒壞了。從此,他再也沒有去和蒙古大軍匯合,而是一路向東,想鑽入陸地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