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伊呂花

泰戈吃了一癟,將信將疑地瞪著建文兩人,倒是毛利馬上伏下身子,仔細朝桶裡看了看。

他見這鯉魚頭頂的確有三山相聚之形,一座紫,一座黃,一座藍,也當真是品種奇異了。只是他們這幫海盜一直在南洋活動,哪裡知道琉球的水族?

事到如今,毛利也只能硬著頭皮,碰也要碰出個正確答案來了。

「錦鯉!黑魚!大頭魚!」毛利連連道。

「不對。」建文抱著手臂,只是一次次搖頭。其實這魚叫什麼名字連他也不知道,但只要他們說出一個名字,就直接否定好了,一是為虛弱的七里爭取時間,二是即便沒人能說出來名堂——他也好有時間編個可以服眾的故事。

「瘟仔!」毛利急得跳了起來,身上的甲殼張張合合,伸手向七里一指,「你們說我不對,那你又怎麼證明呢?」

「伊—呂—花。」七里低下頭,朝桶中念了三個字,鯉魚似乎聽懂了什麼似地,擺擺尾巴,倏地就在桶裡不見了。

「是伊呂花鯉。」她輕描淡寫道。

「啥?」這次毛利和泰戈都傻了眼。

毛利趕忙把手伸進桶裡去左撈右撈,又拿起桶晃來晃去,那魚卻真的像幻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伊呂花鯉已經去了,我叫破了它的名字,它就會化掉。」七里看著目瞪口呆的泰戈和毛利道:「它上面的鱗片會變色成文字,伊呂花就是琉球文字的總稱。」

「不對。」一直觀戰的貪狼抬起眼皮,「鯉魚只能在淡海出沒,這珊瑚礁海水極鹹,它是為何游來的?」

建文搶白道:「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知道我保住了破軍大哥的珠子就行了,誰輸誰贏一看便知。」

貪狼沒有答話。眼見貪狼把手中的杯子捏得卡卡作響,毛利神情萎頓,泰戈更是氣的直咬牙,雙眼通紅。沒想到在巨龜寺的比拚之後,現在又輸給了這幫人。

「怎麼了,又要反悔嗎?」

建文找準機會,要將自己的勝局定下,他這句話說出來,不是說給泰戈和毛利,也不只是說給貪狼,更是說給現場的所有海盜和客商。

貪狼的神色更加陰沉了,嚇得泰戈毛利兩人都不敢說話。

終於,貪狼站起來,捏起泰戈的脖子,低喝一聲「廢物」,像提小雞一般提起泰戈。泰戈一言不發,心中還想明明是毛利沒答上來,這冤大頭當得也太冤了,但迫於老大的威勢,是半點牢騷也不敢發。

貪狼邊拎著泰戈往後艙走,邊低沉道:「願賭服輸。作為懲罰,泰戈也不過是把騰格斯那些粗活接過去而已。至於那珠子,我有的是機會奪回來。」

「等等!」建文聽他這意思是要逐客,高聲大喊,「破軍的海藏珠,到底是什麼用?」

「他拿那顆海藏珠,做了改變整個海洋的大事。」貪狼呲著牙道,「至於是什麼事,你自己去問珠子吧。」

建文歎口氣,轉身向觀戰的人們揮揮手,示意自己安全了。那些人從來沒有見過能從摩伽羅號佔下便宜的海客,不禁振臂高呼,這簡直是目睹神跡一般,心想無怪貪狼都要小靖王前、小靖王后地稱呼他——然而除了建文,沒有人注意到七里神色異樣,半點勝利的喜悅都沒有。

終於,火藥的交易算是完成了,胖船長不敢再等,生怕貪狼一夥人再生出什麼事端來,拿了錢就趕忙要啟航離開南丫灣。貪狼雖然兇惡,但貨已到手,卻也信守承諾,沒有再為難他們。

建文臨走前從貪狼的手下那裡聽到,這次摩迦羅在南丫灣的補給量是之前的數倍,看樣子是準備要遠征了,同時貪狼也在召集自己散佈在南洋各地的勢力前來。南丫灣地處南洋界,再往東半分就是東海。貪狼這次大動干戈,難道是為了進入東海?建文只知道東海現在被他叔叔燕皇前些日子組建的新北海水師牢牢控制著,而貪狼也是北海水師的頭號通緝犯,看來一場大仗是少不了了。

偏偏東海又是建文此行必經之地,想到這裡,他只想快點回到青龍船上,早日完成自己的任務,免得又遇到什麼無妄之災。

建文從懷裡掏出破軍的海藏珠,拿起來對著天空看了看,珠子表面那一道裂痕清晰可見。他在巨龜寺時就已經清楚,這海藏珠是異物掉入羅睺蚌後,蚌以異物為核心分泌靈液,慢慢包裹成的一枚珍珠。是以朝亮光地方看,總能在裡面發現什麼奇怪的東西,砂礫也好,珊瑚屑也罷——但也許是這顆珠子的主人已經身亡了,珠子又被火燒火燎過,它顏色黯淡,並不能從中發現什麼線索。

「也不知道你拚命護住這顆珠子是為了什麼,一看就不值錢。」不遠處有人嘟囔一通,建文扭頭看過去,正是小武,小武這次沒有抱著他那寶貝鳥銃,已經將身上染血的衣服脫下,早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

建文剛想答話,卻見小武轉身走了,而空氣中,竟然飄來一絲香味。原來小武腰間的那個布囊裝的不是嗆鼻的火藥——哪有小男孩會戴那種東西?那老闆和他說話的樣子,分明也像是父女之類的。

就在建文一晃神間,卻被那胖船長卻熱情洋溢的按住了。

「咱前面就到了,不知道小爺休息好沒。」

建文向前方望去,他們已經來到一個海上間歇洲,正是建文將青龍船暫時隱藏的地方。當時建文想著開青龍船去找貪狼太過張揚,沒想到偷偷潛入的計劃還是被貪狼識破,所幸最後有驚無險,平安脫身。

「小爺不如先留下在我船上吃頓飯,我看你們夫妻兩個出門在外,身邊也沒個人?我這小女——」說到這裡時,他壓低了聲音,「唉,滿心思都是去冒險啊,尋寶啊,一點也不消停,我看小靖王正好缺人手,可不可以……」

原來小靖王的名聲早就在南洋上眾說紛紜了,能跟著這等人物在海上冒險,甚至成了不少新水手的願望。

建文推脫著「再議,再議」,擺脫了胖船長朝著港口的方向落荒而逃,後面倒是沒有人再追來,看來也是正中了胖船長息事寧人的下懷。作為父親,沒有誰真的想把女兒送入險境;建文也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哪個女孩子能真正像七里一樣,面對種種奇險也還能保持冷靜。

登上沙洲後,七里、建文兩人很快爬上青龍船。建文估算了下時辰,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水已經沒過青龍船附近的沙地,再等半個時辰,青龍船就能啟航了。

「七里,那條琉球魚是來找你的嗎?那上面,到底寫了什麼?」

建文終於提起了這件事,自從離開南丫灣之後,七里就一直沉默不語,讓建文不禁想到先前她看到那只東瀛錦鯉時的樣子。

但七里緊閉嘴唇,沒有說話。

建文也不好追問,從身上摸了玉璽出來,準備先將青龍啟動,卻看到七里看著青龍的另一個方向,開口說道:「出來吧!」建文聽七里的話心下一驚。難道貪狼最終還是氣不過,要來尋仇麼?但看向七里時,卻發現她並沒有拔刀。

一道紫色閃光衝破水面,從高空直衝而下。紫光還未著地,又一道黃色閃光撞來,接著是一道藍色閃光。

「好快的招式!」七里好像被引發了興趣,輕聲叫道。

眼前這紫黃藍三色閃光旋轉,終於停住,那紫色閃光停住,居然是個戴著紫色琉球式小帽、穿著紫色琉球式短衣的長鬚小老頭。

「七里尊主,咱們爺兒幾個可是找得你好苦啊。」

七里……尊主?建文還沒反應過來,藍光、黃光也落在沙地上,同樣變成兩個老頭。這三個老頭站在船上,相貌、衣著、身高都是幾乎一模一樣,只有鬍子形狀和衣帽顏色不同,一個著黃,一個衣藍,一個穿紫,和錦鯉上的三座山形顯然是一致的。他們雖然個子不高,但白鬚白髮,衣服和大明式樣略有彷彿,樣子倒是瀟灑得很。

七里也點點頭:「果然是你們。」

建文聽出七里的聲音裡竟有一絲喜悅,看來她剛剛思考的就是這三個人了。這麼說來,聯繫到南丫灣附近的錦鯉,也就是說,建文與貪狼打賭時,三人就在觀看,然後又一路跟來,竟然比建文兩人更先到青龍船前。

「七里不愧是斬殺幕府將軍的青年英豪,如今的異術又精進很多。」黃衣老頭和藹笑道。

「那鯊魚船上也好玩得很,更是不虛此行。」藍衣老頭朝著貪狼的方向由衷稱讚。

「只是還有一個平平無奇的文弱少年隨行,當真遜色不少。」紫衣老頭打量建文。

「是啊,但你們又是誰?」建文反問。

三個老頭意識到還沒有作自我介紹,心下恍然,連忙站直身體。左邊的黃衣小老頭朝藍衣老頭看了一眼,道:「在下琉球國武者山南親雲上!」右邊的藍衣小老頭接道:「在下琉球國武者山北親雲上!」中間的紫衣小老頭清清嗓子:「在下琉球國武者中山親雲上!」

還沒等建文從他們奇怪的報名方式中明白過來,七里解釋:「這是在下的三位義伯,他們都是琉球喜界島的一方親雲上,在當地極有威望。我們百地家和喜界島世代交好,連被視為秘密的兵法和忍術也傾囊相授,我們百地家的劍法則是喜界島所傳琉球劍術。」

她又向三人介紹了建文的來頭,接著站起來深鞠一躬:「在下拜託三位伯父的那個消息,可有結果了?」

黃衣的山南親雲上微一皺眉,似乎不太以為然:「一個消息哪兒夠,我們有三個人,當然是帶來三個消息。」

藍衣的山北親雲上很自然地接道:「對,三個人帶來三個消息,這本身正是第一個消息。第二個消息是,幕府將軍死後,多處兵力要攻佔喜界島,但靠著百地家傳下的攻防技巧,暫時不會有人來犯,也可說是你族人有靈,和我們並肩退敵了。」

建文聽到這險些沒笑出來,隨意一件事都要分成三個人說,這個事不離三的毛病未免烙印太深。七里卻連連點頭,眼中似乎要泛出淚光。

紫衣的中山親雲上嚴肅道:「聽好了,第三個消息,也正是和百地七里你關係最大的消息。剛才錦鯉上的『萬葉誓』你也看到了,它正是你尋求的那個秘密的關鍵。」

建文聽得心裡納悶,不得不打斷中山親雲上:「等等,萬葉誓是什麼?」

他剛剛贏得貪狼的賭鬥,其實還有一種勝利的喜悅沒有褪去。但聽這位親雲上的嚴肅發言,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中山親雲上皺著眉頭瞥他一眼,對七里道:「七里尊主,這小子在旁邊聽『萬葉誓』,沒關係吧?」

七里的聲音有些細微:「沒事,他已經和我……出生入死,也是我族人的恩人。」

中山點點頭:「那麼我現在就來執行誓狀。」

什麼誓狀呀?建文聽得心急如焚,卻見這三個小老頭還在滑稽地各幹各事,先是山南親雲上在自己身上翻找:「沒錯,就放在我這。」然後山北親雲上白他一眼,右手伸進自己左袖:「胡說,分明在我這。」最後中山親雲上搖搖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卷軸:「你倆別找了,在我這。」把它展了開來。

那卷軸中間有一個掌印,山北親雲上看向七里:「按了這個結印,就可以隨我們爺兒仨回去,當喜界島的總按司了。」

「什麼……」建文分明覺得青龍船晃了一晃,「你們要讓七里回去琉球?」

紫衣的中山親雲上望著建文,表情似笑非笑:「對啊,是太子殿下你,非要七里解那條『萬葉鯉』的誓。現在,你不可再與七里尊主同行了。」

「萬葉鯉?……七里,你……」建文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七里。

山南親雲上緩緩道:「鯉魚載著一萬條誓言,只要念出『伊呂花』,便是應了誓,不可再更改了。」

「七里,剛才你是故意騙毛利的,也騙了我?」建文詫異間,卻見七里已經蹲下身跪坐,她壓低面孔,眼中好像忍著淚花。在建文看來,就好像她在泉州城外第一次登上青龍船,向自己開誠佈公時的樣子;她一開口說話,就有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滴落在甲板上——

「在下並不擅長說謊……」

貪狼船上獲勝的喜悅瞬間丟到了爪哇,建文雙腿一酸,一屁股坐在舵盤旁。

七里整整儀容,她臉上還有殘留的淚痕,但她仍然保持著跪坐的姿勢,彷彿在等待什麼。

眼見三個親雲上提出帶走七里,建文心中更多的是焦急。他對琉球行政還算有些印象,知道他們口中的總按司是一個比三老頭都要大的官,搞不好還是島主一樣的一把手。

原來,那喜界島夾在幕府和大明之間,數百年來不是兩頭貢稅,就是連年征戰,像幕府將軍那樣的梟雄更想以武力一統琉球,島民們苦不堪言。半年前,七里親手斬殺了邪惡的幕府將軍,想必在日本和琉球都已經成了傳奇般的故事,所以這三老才來請她任職這個按司。

但眼下連素來鎮定的七里都亂了陣腳,看來這個女按司一當,想卸任都極難,可以說是一去不回了。

「此事也不是非得聽從誓言吧,或許有可以商量的餘地?」建文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拉住七里,但卻無論如何伸不出手。

七里的聲音有幾分細弱:「喜界島得到百地家的禦敵破陣之術,才能守島數百年,但現在大敵已退,百地家的忍術兵法也已經有了最好的傳人,那就是喜界島民。本來,我已經沒必要當按司。」

但七里話是這麼說,當她轉頭看向建文的時候,建文還是從她的眼神中明白,七里已經快要認命了。

果然,中山親雲上篤定地道:「但是忍者不遵從萬葉誓就會背負詛咒,小靖王你也不想看到她有不好的下場吧?」

「海藏珠是詛咒、佛島也是詛咒,這個什麼錦鯉仍是詛咒,為什麼就非要背負這些詛咒不可呢!」建文覺得這三老簡直執拗得不可理喻。

中山親雲上直視建文:「這就是因果啊。如果不是你急於求勝,七里也不會白白就答應我們三個老頭子的請求。」

怪不得剛才在水下,七里就猶猶豫豫的。念及此處,建文又是感動,又是內疚,但事到如今除了責怪自己也沒什麼方法。

見他們二人不說話,山南親雲上也幫起腔來:「七里尊主,我們老了,還不知能活幾年。百地家族的遭遇太過淒慘,而你已經是百地家族唯一的一個傳人。推你為喜界島的按司,是我們三老伯唯一能為百地家做的事了。」

山北和山中堅定地點著頭。建文一張嘴頂不過三個人,一時口吃,許久才弱弱地回應:「但七里一直是我的搭檔……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看著建文欲言又止的樣子,七里忽然站起來將他推開。

「喜界島的確也是在下的擔當。」

建文看向七里,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以七里的性格,也是絕對不會想去當一個島主的。但七里頭也不轉地再次強調:「在下回琉球。你既然知道了騰格斯的去處,就找他來做幫手吧。」

建文伸出手:「等等——」

但他還是沒攔住,七里這姑娘決斷極快,早就把手按到了卷軸上。

「建文,你我二人本來就不應該同路,之前只是暫時目標一致把我們綁在了一起。現在你有你的責任,而我也有我的命數,沒理由再一起走了。」

那卷軸放出一陣火焰般的光芒,七里把手移開時,卷軸上卻好像炙烤過一樣,留下七里的一個指印,這委任狀便算是成了。

看著七里堅定的神態,建文張大了嘴說不出話。她應下這個位子,不僅意味著自己的冒險失去了一個最佳搭檔,而且連以後想見七里,恐怕都難了。

可縱是他在那苦澀不已,琉球三老卻欣慰地笑了起來。中山親雲上道:「事不宜遲,既然現在我們有船了,就即刻登上小艇出發吧。」

「什麼?我還沒——」建文一句話還沒說出來,眼前一道紫色閃光掠過,接著他就感覺胸前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氣湧來。

他看見七里和琉球三老越變越小,原來中山親雲上那一掌柔柔的,卻把自己扔出船外足有三丈遠。

「噗通——」

海水流動的轟鳴聲灌進耳朵,建文又被海水包裹起來了。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