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都。
這裡是大明王朝首善之地,本就有六朝基業,又經過開國數十年的積累,白日裡諸行百業好不興盛。
但現在夕陽西下,家家吃過晚飯,就準備睡下來結束一天的疲憊了。
內閣大學士周慎的轎子穿過街市,看著路兩邊的百姓早早將門戶閉鎖,心中不禁悵然。本朝祖皇爺鼎定天下後,在都城內並不禁夜行,直到燕王稱帝后才開始宵禁。這燕王的雄才韜略實在不在祖皇爺之下,卻因為兩年前的一件意外之事而登上帝位,那件事的緣由到現在依然含糊不清。
想到這裡,一個危險的詞就出現在周慎心頭:得國不正。周慎趕忙搖頭把這個危險的想法從心裡抹去。
這宵禁,難道不就是怕那些勾欄酒肆、尋常巷陌裡,有無數雙口耳在密謀叛逆麼。
在皇城門口換下轎子,周慎在幾個宮人的接引下從甬道向內殿走去,剛剛邁著衰老的步子進了暖閣,便看見端坐在桌前的燕帝。
這位巧得皇位的中年人擁有一把黑漆漆的長髯,此刻他身穿著明黃色便服,頭戴網巾,正就著燭光審閱奏章,右手旁已然堆著許多批改好的折子。燕帝面色有點慘白,他見周慎進來了也沒有放下手中的奏章,只是抬手示意道:「待朕看完北地的急奏。」
周慎還沒從濕冷的初冬天氣中緩和過來,不時拿袖子掩一掩口鼻——空氣中仍有一絲腥氣。
說來也怪,就在三天前,三法司在城外凌遲了幾個朝中要人,罪名是通倭謀反和私藏妖書,連幾個家裡有祖傳免死鐵券的也未能倖免,他們的宅邸也一併被抄,家眷奴僕處死的處死,發配的發配,一時間在京裡鬧得沸沸揚揚。殺幾個人本屬尋常,但自那之後,京城內竟然瀰漫著一股魚腥味,連著三日不散,便是一件奇事了。是以城內百姓一到天黑就關門不說,白天還拿桃枝柳條整日在門口抽打,說是要趕走什麼邪祟之物。
皇都中出現妖眚之事,必是帝王德行有虧。即使這燕帝得國——周慎這次沒繼續往下想那剩下兩個字——但畢竟已穩坐基業兩年,也算是得到了上天的認可吧。而現在突生妖亂,只可能和最近一件事有關——那便是燕帝遷都北平的決定。
而這,也正是他此次特來覲見的目的。
想到這裡,周慎看了看愁眉緊鎖的燕帝,略一沉吟,試探著問道:「莫不是軍費又吃緊了?」
聽到這話,燕帝放下奏折:「哦?」
有機會。周慎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腦子卻還好使,更在朝中浸淫數十年,早已經熟知如何在帝王面前移花接木地提出訴求:「臣從兵部那裡聽說,韃靼的阿魯台剛剛宣誓,要起大軍五十萬,對我大明不軌。檄書已經發到蒙古諸部,不少部族蠢蠢欲動啊。」
燕帝沒有打斷周慎的話,那他就能可以繼續說下去,有了這第一步,周慎就要想辦法把話引到第二步,第三步……
「阿魯台乃我大明北邊的大患,在蒙古一代殘部中威望極高,這一發兵,就算沒有五十萬,也必然會牽動整個北方的局勢。我大明北方各衛所雖然兵員充足,但調動起來,糧草軍餉實在不是小數目。只是現在……」
「只是現在國庫空虛?」燕帝聽到這裡,忽然開口打斷了周慎的話,「我大明自祖皇爺立國以來,勵精圖治,四海昇平,國庫怎麼會空虛呢?」
周慎被燕帝問在那裡,戰戰兢兢不敢答話。為何國庫空虛,他當然知道,還不是先帝為了巡遊四海大費周章,擴水師、搜靈船、造寶船,又在海上漂流十餘年,將整個國庫用空的?
終於,周慎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阿魯台不過一個蠻子,也就是趁著冬天來搶搶東西,現在的國庫裡的錢糧還是可以支持的。但我大明現在可是有許多大事要做,這運河的疏浚、水師的重建、還有……,這些都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微臣認為,相比於這些,有些事沒那麼緊急的,比如遷都北平之花費,可以暫時壓下來,以便……」
聽到這個,燕帝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若不是為了遷都,朕為何要疏浚河道,重建北海水師?至於那個阿魯台,若是他越要進犯,朕越要北遷示威呢?——怎麼,你覺得朕的威嚴無法鎮守國門?」
周慎低下頭:「這……老臣不敢。」到現在,他明白,自己的嘗試已經失敗了,不過他還不死心,「不過近日聽說,京城內總是有一股妖氣縱橫,老臣以為,出於陛下安全的考慮,還是先在金陵坐定御駕為好。」
燕帝聽得有點不耐煩,他把奏折扔在桌上,站起身來走到桌前。周慎見他臉上陰雲密佈,也不敢亂動,只聽到燕帝走到自己身邊時說了句:「三天前那幫老臣,謀逆的謀逆,妖言的妖言,現在或誅或殺。但你想過他們都有什麼共同之處嗎?」
周慎搖頭稱自己不知,汗卻已經濕透了後背。在他身後,幾個小太監給燕帝披上了暖和的錦袍。
「他們都勸過朕,勸朕不要遷都。」燕帝撂下這句話,便出了房門。
燕帝離了暖閣,向徑直紫禁城的裡面走去,路上揮了揮手,讓幾個隨身的小太監在原地等著不要過來,幾個小太監很知道規矩的在那裡低頭站定了,看來這樣的事並非一次兩次。
金陵紫禁城南邊是諸衛、諸衙門,越往北就越是宮中禁地,只不過在奉先殿的一處偏殿,改建成一座寺廟模樣。
擺脫了這幫腐儒,燕帝的腳步加快了許多,很快就來到了這廟前。他進入廟中,只看到除了四根立柱外,中間是一個精巧的渾天儀,一個黑袍白鬚的僧人早已在那裡等候。
這僧人見到燕帝,便雙手合十道:「算到陛下駕臨,臣便在這裡恭候了。」
燕帝站定,便執起僧人的手道:「叛黨現在已經除得差不多了,這還多虧了國師出手。」
這僧人正是在皇帝面前如日中天的姚國師,號稱黑衣宰相,他平常在宮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看似靜修祝禱,與殿前那些內閣無涉,其實是離燕帝最近的一個人。
姚國師說話的時候,胸前的白鬍子簌簌抖動:「人總要吞下自己所結的業果。那些人與妖邪結交久了,手中各個都有點妖術,還好老衲的神道司頗有幾個精兵強將,這等鼠輩還是邪不壓正。」
「這朝廷裡竟然滲透如此多妖人……哎,連金陵水師都不乾淨。想來先帝被妖人蠱惑,十餘年在那南洋尋找什麼佛島,最後連自己的命都賠進去,還險些動了我大明的根基。若不是國師法眼,朕也不知道能否與他們對抗。」
姚國師往層巒疊嶂的宮廷之外的北方望去,初生的幾顆星星已經在天邊閃耀。
「北方的諸多星辰已經亮起,是需要一顆北極星來壓陣了。皇上,你就是那顆救萬民於水火的星。現在在金陵的通妖團伙大勢已去,但還有不少殘黨在,而整個南洋的海洋和臨海的地方,都還有他們罪惡的血脈,戰鬥還沒有結束。遷都北平,是擺脫妖邪控制,進而斬除妖邪的關鍵一步,皇上,現在可不能懈怠啊。」
「一滅叛黨,二通漕運。朕已經按照國師的計劃在推進了……」剛才還談笑風生的燕帝現在捋了捋鬍子,臉上略有了些難處。其實他在姚國師面前,何嘗不會想起周慎等人的勸誡。
「陛下有什麼疑難,可說與臣聽。」
或許是姚國師的懇請過於熱切,燕帝的緘口不言使得君臣二人陷入了一陣沉默。此時,廟外陛石下閃過一處矮小的身影,伏低著身子趴在地上。
燕帝喝一聲:「朱歡!怎麼跑這兒來了?」
那個小小身形定住了,原來是個十一二歲臉上稚氣未脫的少年。
燕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地上趴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燕帝的弟弟,寧王朱歡。自從燕帝進京後,他就一直在宮裡呆著,等候重新封邑。
姚國師也不下殿,和燕帝站在一起,居高臨下地問道:「原來是寧王,怎麼有心來臣的庵內玩耍?」
寧王站起身來整整衣冠:「我……我在找一隻啞魯國進貢的『飛虎』。」他穿著一身錦袍,氣宇軒昂。燕帝有時覺得,他眉眼間和建文實在有一些相似。
姚國師伸手指了指殿外的一個水缸,那巨大的銅缸竟然自行發出「嗡嗡」的渾厚鳴響。一隻前後足間長著肉膜的飛鼠從缸沿轉了一圈跑下,聽話地鑽進少年寧王的袖子。姚國師盯著他笑道:「鼯鼠五技而窮,何時竟號稱飛虎了。」
這「五技而窮」的評價是出自荀子的見解,說鼯鼠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於人。姚國師笑瞇瞇地說出這話,顯然是在諷刺這位被收了封邑的小王爺。
看寧王不服氣的樣子,燕帝抬抬手:「好了,回去吧。不要讓朕在日落後見到你。」
待朱歡走遠了,燕帝才重新皺起眉頭,繼續剛才的話題:「叛黨雖滅,疏浚漕運卻才開始,遷都北平其餘阻力仍不小,朕實難放心。」
「陛下雖說對北平已是十分熟悉,但這座城市離九五至尊還差些什麼東西。」
「這正是朕的憂慮所在。」
姚國師捻起手指掐算起來,只看得燕帝連連發愣。
許久,姚國師睜眼道:「陛下不要著急,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疏浚漕運之事,上天自會派能人前來輔助,可解陛下之憂。而那缺了的東西,臣也已經有了著落,只待合適的時機。」
君臣二人在廟裡又盤算了許久,終於,燕帝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轉身離開了。
姚國師目送燕帝走出去,接著朝殿內叫了聲:「不周,廣漢。」
兩個身著青色襦袍的男子從廟內的黑暗中走出來。他們見到姚國師,便單膝著地,把身子低低伏下,恭敬地聽從姚國師安排。
「把騎鯨商團的大掌櫃銅雀叫來。還有,你們準備下,我們出一趟遠門。」姚國師的聲音在這深宮寶剎中顯得空曠而悠遠。
寧王懷揣著唧唧叫的飛鼠,嘴裡碎碎嘀咕著走在甬道上。所有的侍衛都被他甩在身後,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
「你說我這個皇兄,我本來在外面好好地做個小王爺,他一定要把我拉到身邊,走也不是,留又沒意思,連一個死和尚也能欺負到我頭上。哪裡像你一樣,跳來跳去的沒人管。是不是,大魯?」
這個被起名為「大魯」的飛鼠已經三兩步爬到寧王肩頭,直衝著他耳朵唧唧叫。
寧王顯然極高興:「待我那皇兄搬到北京,我死也不跟去,讓他給我一片靠海的封地,我們一起去南洋。」
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住了。迎面走來一個黑黑瘦瘦的少年,約莫只比寧王大一兩歲,後面跟著數個同樣黑黑瘦瘦的女眷。黑瘦少年一見寧王,就高興地道:「這種飛虎極難親人,見了殿下倒是服服帖帖,可見是命裡有緣。」
原來這正是隨王室前來進貢的啞魯王子段阿剌沙,所謂「飛虎」的鼯鼠正是此國的林中特產。這會兒段阿剌沙結束了一天的訪問,向燕帝進獻了貢品,也得到了頗為豐厚的封賞,正打算在金吾衛查宵禁之前出宮,回到使臣們的驛館。
但段阿剌沙沒想到,寧王一見到自己就道:「段阿剌沙,你來得正好。今天就不要走了。」
「那可不行,違反了宵禁……而且這腥氣……」段阿剌沙左右有些為難。
他旁邊一個太監趕緊拿拂塵擋住他的嘴:「使者亂說什麼。」
段阿剌沙自覺失言,剛剛一愣,眼前的寧王就上前一把扯下拂塵,太監嚇得連連躬身。
「本王替你做主,留你在我殿內休息就行,怕什麼。」
「好吧……就聽殿下的。」段阿剌沙揮揮手,讓眾人先回驛站,那幫女眷顯然失望至極,一個個隨著太監們往城外方向去了。
寧王寢殿,現下裡更無第三人。段阿剌沙點亮寢殿內的諸多燈燭,不住打量這座與眾不同的房間,它擺著各種四海進貢來的奇珍,貝殼珊瑚無計其數,甚至還有航海的模型。正中掛一張巨大的海圖,上面用硃砂筆標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正秉燭夜觀時,寧王拿著一個厚厚的折子,從身後轉出來。寧王一看見段阿剌沙,倒是嚇了一跳:「這一會兒功夫,你怎麼脫成這樣?」
「這不是睡覺的地方嗎?」段阿剌沙奇道。
原來啞魯國乃是南洋上島國,當地氣候炎熱潮濕,平常都只是拿著一塊布裹在腰間,這段阿剌沙聽說這是睡覺的地方,早就打了赤膊,露出一身緊實的肌肉和密密麻麻的三角紋身,寧王一見,還以為誤闖了什麼食人生番。
「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寧王歎了口氣,「你是不知道。如今偌大的紫禁城,也就我這裡最安全,你要是在外面這樣,那些太監侍衛,非把你抓起來。」
「殿下不是有求於我嘛。」段阿剌沙看著寧王把折子放在桌上,那折子封皮是黃色,上下又有江崖海水的刺繡包邊,顯然是宮裡上奏的奏折,只不過被這個小王爺拿來當記事的簿子;那折子裡又夾塞了許多紙條,鼓鼓囊囊地成了一大本。
寧王端坐桌旁,嚴肅地問道:「上次你來,我托你打聽的那個人,下落如何?」
「那個人啊還真不好打聽,不過在我的努力下,終於有了線索,聽說啊他最近到過蓬萊,和現在蓬萊主事的判官郎君人打了一個賭,說要去尋找一種什麼寶藏。對了,現在人們都叫他小靖王。」
「小靖王……」少年持重的寧王突然興奮起來:「他這是繼承了破軍的名號啊!有出息,有出息。」
「殿下認識他?據說他後來還在南洋和東海交界的地方,跟貪狼打過交道,之後就沒了消息。」
寧王不答,只是攤開折子,裡面竟是張不小的海圖:「你把所有他出現的地方填在這圖裡。」
看著段阿剌沙配合地拿起筆,在海圖上牽絲引線,寧王臉上還是忍不住浮現出喜悅之情:「我這個老侄兒,真是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燈滅火熄,大街上除了巡街的金吾衛和更夫,再也見不到半個人影,腥氣似乎淡了幾分,整個金陵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