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千歲

哈羅德惹出這等事來,實在是大出建文的意外。誰能想到他在這島內五十七天裡還能有這種進展?

哈羅德卻在一邊忙著擺手道:「事情非乃建文閣下想的那樣!我與她只是志同道合,合轍押韻而已。」那女子也是連連推脫,似乎是要把哈羅德撇到一旁。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從腰間取出自己的桃符,已經開始緩緩走向百里波。

這兩人到底在搞什麼鬼……建文見百里波臉上雖然還是一副冷峻超脫,但眼角里的怒意已經熾盛起來。也許對於他來說,與外人志同道合倒像是比什麼男女私情還不可饒恕。

見兩方已經撕破臉到這種程度,建文只能在下腳濕滑的岩石上站定,搶先道:「如今主人家要請我們離開,那我們也斷沒有再賴著的道理,說明天出去,就明天出去好了。只是還請主人家不要再逼迫我朋友,站在高處危險得很,咱們大可以借一步慢慢說話。」

說著,建文再次瞥向哈羅德——這傢伙看看荊釵女子又看看他,眼神還從來沒這麼複雜過。

哈羅德曾經在阿夏號上對著七殺色心大動,還因此給了七殺機會擺過自己一道,但誰都知道那只是被七殺出塵絕艷的美貌迷惑而已。可眼下哈羅德臉上已經不復對七殺那種狂熱的迷戀,反而多了幾分羞澀。建文簡直難以置信,眼下這個白衣女子長得清瘦蒼白,和這個佛郎機人的一貫口味可是半點不搭,也許此間真相的確只能用志同道合來解釋了。

眼見荊釵女子抬起手,馬上就要將手中拿著的桃符遞給百里波,哈羅德突然三步並兩步走到瀑布邊,瀑布打在岩石上蹦起的小水珠瞬間就把他的襯衫打濕了。

建文大喊:「哈羅德,你要幹什麼?別犯蠢!」

「百里閣下不答應咱家,咱家就不下來。」

「我管你下來不下來?」百里波簡直是本能地譏諷道,「我們五百人尊徐公為先師,以仙島為樂土,千載清修,一個也不能少,你要我答應你什麼。」

建文心想,看來大家心裡都明白,哈羅德這是打定主意要帶荊釵女子出島,但這女子也在搖擺不定,並不是這個老外花一番功夫就能說服了的。建文舉步想要爬到哈羅德站立的地方,想把他拽回來;但他剛爬了兩步,卻見哈羅德已然順著瀑布落下的方向跳了下去,岩石上渾然不見人影了。

剛才建文跟哈羅德遞眼神的時候,其實就知道他想用這招——假如有人從高處墜落,也會觸發蜃再呼吸一次,把內部樣貌變上一變——哈羅德這是要給自己爭取時間,將雙方的主動權調換。

果然,百里波與荊釵女子均是先張口一驚,又閉上嘴。在這短暫的沉默過後,百里波一把抓向女子的桃符,卻抓了個空,自己也差點打個趔趄從岩石上滑落——原來女子已經把桃符又收回去,轉而輕盈地跑到建文身後。

建文哭笑不得:「百里兄,你看,此事大有可商量的餘地,哈羅德也只是想把她帶出島一遊罷了,並非什麼大不了的請求。不如……就成全了吧?」

「你剛來知道什麼,」百里波語帶幾分憤懣,「你朋友妖言惑眾,他是想要我們全島五百人悉數出島!五百人!」說到最後,還右手箕張比了個五。

「什麼?」建文大驚失色,他斷沒想到哈羅德心中盤算的竟是這麼大一番手筆。他轉頭望向身後的荊釵女子,那女子竟然也堅決地點點頭。

再看百里波,早已下令幾個白衣人向自己這邊包抄過來,建文趕緊朝山下爬去,後面的荊釵女子也緩步跟上。這幫人看起來四體不勤,岩石上又打滑,一時之間倒是不怕被他們追上。

「快,」建文催促旁邊的荊釵女子,「我們得去和哈羅德匯合。」

哈羅德那麼一跳過後,霧氣果然愈發濃重,唯一鮮明的月光被遮個嚴嚴實實,追逃雙方下山的腳步都被無限地拉緩了。四周變得什麼也看不清,也沒法找騰格斯通風報信,建文只能和荊釵女子憑直覺摸向山下。

「哈羅德到底是為什麼想要你們都離開這島?」建文一邊爬著石頭,一邊發問。

「他說自己熟悉水母的習性,知道其中有一個大秘密。」荊釵女子離開了百里波的追緝,語氣竟變得舒緩不少,「哪怕是變成巨大的怪物也有一點不會變,就是它總有一天會縮回到極小的狀態,那時候我們仙民都會消失。」

原來水母島竟然有這種大危機?建文又問:「那他勸說不成,為什麼只來針對你呢?」

「因為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信他!」

建文終於聽出這女子語中的一絲活泛氣息。哈羅德腦子裡怪事多端,一到水母裡來就把這世界搞得亂七八糟,但也許正是因此,他帶來的這些新奇玩意才能打動這個女子?

「……那可真是妙極。那你叫什麼名字?」建文想起之前詢問大家名字時,只有這個女子嘴上一動,不由地問道。

話剛說完,忽又念起這姑娘據說活了一兩千年,於是又尷尬地加了句稱呼:「前輩。」

「他說我活了一千歲,便叫我作『千歲』。」女子好像對這個名字很自豪。

建文卻差點從石頭上栽下去,哈羅德這種漢文水平想給人起名字,也只能得到這種結果。他虛弱地道:「你們確定清楚『千歲』到底是什麼意思嗎……也罷,就看看霧氣散後是個什麼世界。」

他便和千歲手腳並用地向下爬去。他耳邊追蹤的聲音好像被甩到了身後,與此同時,霧氣也在慢慢散開。

建文眼前的視線愈發清晰,他開始發覺自己攀爬之處已經不是堅硬的岩石,而是觸手灰黃的土壤。

待霧氣散盡時,他發現自己已是在一個錯綜複雜的小城內行走,身後的千歲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此處,看來也是頭一次來。

這城市依山勢而建,各坊市像棋盤似地被割得整整齊齊,乍一看倒像是把金陵皇都整個搬到了山腰。四周建築皆為紅褐色的磚土搭造,又夾雜許多拱門高柱。行人往來皆是輕紗打扮,可能是為了涼快,這倒可以理解。但他們無論男女臉上全都是一副輕浮的微笑,男女勾肩搭背,行走甚為輕盈,卻使得建文心中生疑,覺得這城池恐怕不是什麼民風純樸的地方。

眼觀城市的最下方,仍是一汪紫紅色的池子。這池子還真是無處不在。建文想起之前哈羅德觀察得到的結論,便拿出千里鏡查看,這一看不要緊,池子裡竟真的有一幫男女醉鬼在那裡沐浴,還掬起池水暢飲,看來奢靡至極,與仙島時人人吸風飲露、面有菜色的狀態大不相同。

「這城市莫不是個酒池肉林?」

他和千歲四下打量,一為尋找哈羅德和騰格斯的身影,二也是為了躲避百里波的尋找。

「叩叩叩……」

一陣鐵履踏地的腳步聲響起,建文和千歲躲在城牆後向身後看去,卻是百里波帶著那幫白衣人跟來了。只不過這幫人現在人人戴一個滑稽的鐵盔,手裡拿根細腳伶仃的長矛。

建文趕緊縮回頭,接著聽到那邊又有一個人向為首的百里波報道:「沒有找到他們,百里波柳斯長官。」也不知道這複雜的名字是怎麼取出來的。

「應該逃不遠,公孫格烏斯。」百里波剛說了一句便啐了一口,彷彿說出這些怪名字並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真是見鬼了,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為何我們的島民都變成了一副不知廉恥的模樣?」

「我認為是該把哈羅蒂圖斯清除出島了。」公孫格烏斯道。

接著建文就聽見「光啷啷」聲連聲大作,應該是這幫神仙把頭上兜鍪、手中戈矛全都卸下來扔到了地上,彷彿他們對自己這一身披掛的樣子很是拒絕。

百里波他們丟盔卸甲之後就又散去了,建文在牆後面鬆了口氣,他摸摸自己腰間,雖然水晶頭骨還在,但火銃卻是沒有帶在身上。如果他們現在不撤退,那麼被抓到後還真是只剩下了任人宰割的份兒。

「這是他做的嗎?」千歲在一旁問道。建文見她滿懷希望,便點點頭。

「真想看看外面還有多少這樣的地方。」千歲的聲音有些落寞。想到這些仙民在島內過了千年,只能靠這種萬花鏡似的蜃景打發時日,想來也的確令人唏噓。

「其實外面挺無聊的,我倒是懷念你們的那些桃花樹了。」建文有一搭沒一搭地客套著,一邊向四周打量,「不過眼下最要緊是先找到哈羅德。」

他剛說完,不遠處一個高高的拱門頂後白影閃動,千歲抬起胳膊指向那裡:「他在那!」

建文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哈羅德所識的這個姑娘雖然已經活了千把年,平常看起來穩重到冰冷,現在卻好像分外活潑。

那邊哈羅德抱著高柱子緩緩滑下,趿著古怪的拖鞋走了過來看看兩人,第一句話就是:

「各位之所以覺得古怪,只因為此地乃古羅馬凱徹大帝之後的龐貝城。」又自言自語道:「不曾想,它還真的存在。」

現在他打扮就像個祭酒,光著兩條膀子站在兩人面前,身上長裙短衫彷彿只用了一塊白布挖成,手裡還拿了根籐制的蛇杖似的東西,四下指指點點。

「瞧,上面是維蘇威火山,下面就是直通大海的港口,不過既然是在水母島內,這海也沒有多大。咱家在想,可否通過這港口先出得海去,尋找出水母島的口徑。」

建文心中卻有一種憂慮放不下:「喂,哈羅德,水母島會收縮這事,你有把握嗎?」

哈羅德略一遲疑,看來他對剛剛千歲已經把這件事說出來有些意外。「只是咱家的猜測而已!建文閣下不必擔心。現下咱們先去找騰格斯,再去找青龍船出海。」

見哈羅德剛拔腿要走,建文一把拽住他:「好兄弟,你若是真的要看這……四百九十九人死在此處,我可不答應。」

原來建文聽到千歲說水母島會消融,意味著所有人都可能會死,雖然建文對百里波這群人頗多成見,但他心腸軟弱,實在見不得對活人見死不救,剩下的近五百人不信哈羅德的話是一回事,他們自己不去救人卻是另一回事。

哈羅德一時不說話了,他心事重重地只是拿千里鏡徒然轉動,盯住港口的入港航線。建文見他也不回答,也不走動,還道他是生悶氣,便拍了拍他胳膊。

「到了,到了。」哈羅德突然開口,只是聲音略有些發顫。

「什麼到了?」建文大惑道。

哈羅德放下千里鏡:「建文閣下,你記得咱們有一回在海外聊天吹水,哦,那時七里閣下也在,我們聊起此生最崇敬的人是哪個。建文閣下說曾經是鄭提督,騰格斯閣下道是他爹爹,當時我說的那個高人,你可還記得?」

建文回憶一番,記得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應該是個老者,我忘了那般外國名字。」

「是老普林尼,咱家這輩子最敬重的偶像,古羅馬最偉大的博物學者。」哈羅德的語氣變得沉靜很多,千歲也好奇地盯著哈羅德,聽他繼續往下說。「耶誕之後七十九載,他老人家撐船來到龐貝古城來作博物考察,後來……」

「後來怎麼樣?」建文問道。

哈羅德卻沒有回答,而是指了指海外:「那艘紅帆小艇便是老普林尼進來的船。建文閣下,咱家整日醉心博物學,實在不是個菩薩心腸,滿腦子想的只是和咱家的偶像見上一見,餘下的卻不重要了。」

建文向港口外望了一望,的確見一艘小紅船極慢地開了過來,原來這竟是哈羅德最尊敬的學者抵達這座古城的畫面,心下不禁肅然。哈羅德望向那艘船時的眼神甚是虔誠,連千歲也伸手抓住了他的籐杖。

哈羅德撓撓滿頭金髮,看看小紅船,又看看建文,似乎內心正在經受不小的煎熬。如此過了許久,他的視線最後落到千歲身上:「如果我想要逃走,你是不是會選擇留在島裡,咱們之前的議題也不作數了?」

最後這話顯然是衝著千歲說的,只見她鬆開籐杖,還是冷冰冰地點了點頭。的確,隨哈羅德去冒險的確吸引人,但這五百人也的確是在千年前就因為一場冒險而聚集在一起的,交情自然也更為深厚。

哈羅德慘然道:「咱家說得沒錯,咱家果然是島裡的一個異數。」接著又道:「根據咱家的研究,這水母隨處遊蕩,但每過一段時間,會將腔內所有東西吞個乾淨,退回到一枚水螅似的樣子,再重新慢慢長成一個大水母。」

「那豈不是相當於重生了?」建文道,「所謂仙人長生不老,看來只是這水母島本身長生不老了。」

哈羅德點頭對千歲道:「因此島內這五百神仙眷侶,若不及時逃走,只能被水母消化個一乾二淨,一窮二白。」

建文恍然大悟,千歲卻只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從表情就暴露出來她根本沒有那個危機感——建文覺得這幫仙人簡直是近憂遠慮統統不吃。但看哈羅德現在似乎已經回心轉意,想要救這些人一救了。

「那其他人不信你這套,卻又如何是好?」他乾脆問哈羅德。

哈羅德凝神苦想,還揪著頭髮轉了兩圈。他又望望那枚遠遠的小紅船,突然喃喃道:「咱家心下倒有個計較。」

建文喜道:「說來聽聽!」

哈羅德指著船道:「咱家方才可沒說完,耶誕之後七十九載,老普林尼來到龐貝古城時,發生了一件大事。」

他望向充滿期待的兩人:「他剛剛踏上龐貝的港口,就好像是上帝要收他似地,咱們頭頂那座維蘇威火山爆發,他和這座城池都被維蘇威火山淹沒了。」

「什麼!」建文大駭,千歲卻好像還是不為所動。「就是說我們都會給火山埋起來?」

哈羅德點點頭,指向千歲:「他們仙家之所以不知痛癢,就是因為穿梭這些世界毫無痛苦,又經水母仙雨千年滋潤,根本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是現在,咱家來了。」

接著他拿出千里鏡,看了看遠處的火山口,建文單憑肉眼都已經覺得那裡開始在冒煙了,感覺下一刻就要噴出滾滾岩漿。

看著這外國海城令人揪心的一幕,建文突然沒來由地想到中國典籍《列子》裡的一個故事:

海外的仙島常被海浪掀動,天帝就命十五隻巨龜輪著班頂起仙島。但是龍伯之國的巨人又比仙島大了何止數倍,他們輕鬆地取走巨龜,要拿它們的骨骼占卜。這麼一折騰,不計其數的仙人都漂入海中流離失所,連生死去處都不知。

既然水母島民自詡為仙人,那唯一能把他們拉回普通人的方式,就是借助人類不能為的力量讓他們屈服。建文一錘手心,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你是要讓他們嘗嘗,真正的恐懼是什麼味道!」

哈羅德劇烈地點頭:「正是此理,正是此理!」接著他們倆一齊望向千歲,彷彿在徵求她的意見。

千歲一貫冰冷的臉上終於又浮現出一絲緋紅,瞳孔裡也放出一種狂熱的光芒。

「太好啦,我也很想,」她說,「那種味道,我已經一千年沒有品嚐過了。」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