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餛飩

北海水師的隨船廚工老李抹了把汗,將最後一顆小餛飩精心盛入碗內。餛飩皮半透明,可以看得到裡面的餡料是一縷縷細如髮絲的豆腐。

船行得有些顛簸,顆顆餛飩拖著尾巴在碗裡漂動,有點像活的金魚一般。老李一碗端平,走得甚是穩健。

可他剛剛走到伙房外面,眼前突然有一個青色的身影閃過,接著手中湯碗便被劈手奪過。廚工老李嚇了一跳,這才看清來人是一個高大的青衫女子,她挎著一柄怪裡怪氣的西洋長劍,高鼻深目,正是姚國師座下的阿景長老。那湯碗被她奪下去,竟然分毫未灑。

阿景長老盯著碗裡餛飩看了一眼,這個動作讓老李頗不服氣——大家都在一條船上過活,還怕他一個廚子下毒嗎?

「說了是六個。」阿景長老晃晃碗,確認了一下這個數目。

老李一怔,沒想到竟然只是因為這個。「有差別嗎……我只做了五個的量。」

他剛嘀咕了這麼一句,便有一泓劍刃橫在他的脖頸。

「再做一遍。」

「啥?」老李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這……你們哪知道,這新做一次,我可就又得重新磨一遍刀啊!」

阿景長老完全無視他的辯解。只見她左手一甩,那五隻金魚樣的餛飩像是活了一般,爭先恐後地落入海裡。

「你的手藝,國師等得起。」女長老把湯碗重新往老李懷裡一塞,白皙的臉龐逼到老李面前,「我這是為你好。」

此時正是日頭當空,但也許是因為劍刃散發的氣息太涼,老李竟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再做過便是……」

磨刀,吊湯,先橫批再豎切,把豆腐絲切得花團錦簇,同樣的工序又進行了一遍。

這豆腐絲的每一根都像頭髮般粗細,裝成餛飩的素餡後,吃起來像酪似地順滑。說實在的,老李這手學自金陵「鴻悅樓」的手藝,在水師做伙房廚子的確是埋沒了。那些軍漢都是粗人,平常吃飯都是用搶的,哪怕是餵他們夾生飯也吃不出來。

可也不知那幫軍漢是真沒見過世面,還是他們為了多騙幾塊肉才溜鬚拍馬,都紛紛傳說隨船廚子若是也有品級,那老李可謂是水師廚子裡的提督了。就因為句玩笑話,還給他起了個「李提督」的綽號。

「李提督」這麼個折煞人的名號,眾人在將軍們面前是絕不敢提的。但也是青天開眼,如今姚國師竟然想要在航行中吃這麼一碗心頭愛物——素餛飩,饒是老李小心翼翼,如今也還是燃起了和自己位置不符的好勝心,手上不禁又多了幾分認真。

日頭偏得一分,姚國師終於接過了那碗素餛飩。六隻餛飩不多不少,他滿意地笑了笑。

「李提督」偷眼看著姚國師的反應,舒了一口氣。

如果剛剛沒有被那個大洋馬,啊不,沒有被那個女長老攔下,現在自己的項上人頭不知是在還是不在?老李不免在心裡暗罵了一句。這國師爺不知道為什麼對餛飩的數目如此在意,但他聽人說凡是大人物脾性上總有些怪異,至於究竟是什麼怪異,自己這種小人物哪能猜得到。

再看姚國師盯著餛飩左審右察,可見是在細細觀賞那餛飩皮下隱約可見的絲絲豆腐。「李提督」對自己的這份刀功可是相當滿意,現在不禁並手為刀,暗自得意地在空中偷偷划動了兩下。

接著,姚國師又拿起湯勺,撈了一顆餛飩起來。金魚般的餛飩游進國師爺口中,從這一刻起,老李那顆剛剛膨脹起來的內心,開始有些不安了。

姚國師的面上波瀾不驚,沒有露出那種預料中的滿足神情。老李現在甚至覺得,姚國師每咀嚼一次都簡直像是在折磨他。他斗膽問了起來:

「這個素餛飩是不是不太……小人並不是蘇州人氏……」

「原本也不必苛求。」

姚國師這句話讓老李如墜冰窟。他手足無措地擺弄著圍裙,可姚國師還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

「哦,不如你這便下去吧?」

廚工看了一眼船下低低鋪開的海面,絕望地點點頭,手腳並用地就往船舷上爬,一邊爬還一邊連聲求饒:「我只求國師爺不要尋我妻兒的麻煩。」

姚國師端著湯碗直直看著他,精於煽動的嘴唇翕動數下,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倒是阿景拄著劍剛剛過來,見此情景,開口道:

「你什麼毛病?國師是叫你退下,去後廚歇著。」

「哦哦!」老李恍然大悟,又連滾帶爬地從船弦上下來,口中連聲道「打擾了」,迅速地消失在甲板上。

阿景正想向國師匯報,剛要開口,卻見在姚國師背對自己一動不動,好像陷入了什麼回憶。

一時間,她似乎覺得那臨風而立的並不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而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

姚國師的確被這一碗餛飩勾起了腦海深處的記憶——那件事過去幾十年了。

那件事過去幾十年了。

那時姚國師還不是國師,他在蘇州城外一家普通的寺廟出家,要過許久才能回城一趟。這位年輕的僧人會選擇先去滄浪亭呆上一宿,再去會會城內諸般朋友,最後買些東西,在平江一帶探望僅存的一位家人——他的親生姐姐。

每次都是一成不變的路線,如此過了十幾個春秋,卻在某一年變得大不相同。

那天他仍然是一個人來到蘇州地界,照例叫了一個相熟的餛飩攤,挑著擔子便走向了滄浪亭。

這滄浪亭本是五代時的官家池館。宋時慶歷之後,有位罪臣蘇舜欽謫居至此,見它荒蕪不已,與城內精緻的林泉館舍情趣大異,顯然是經歷過好一番興廢。他頓生感懷,便拿四萬貫錢財買下這館子,自己在荒園之中修造出一個亭子,取了屈夫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典故,叫它做「滄浪亭」,以示自己隱逸之意。

年輕的姚僧和賣餛飩的拾級而上,沒幾步就到了亭下。姚僧向賣餛飩的道聲「照舊」,便一個在檻下安坐,賞玩明月;一個在亭邊支起砧板,做起了素餛飩。

在蘇舜欽之後,這座園子又經變更,現在正值大元當朝。姚僧慣來之時,這座園子已經與當地的佛寺融為一體了。

但他向檻外看去,週遭仍是野趣盎然。宋時的梧桐仍在,卻被寄生籐纏了又纏,明月蘆花各安其位,枯枝衰草隨風低語,好一副天造草昧,未經雕琢之感;而那草木在白日間爭光,魚蟲在夜色中暗湧,枯枯榮榮到了今日,再加上山坡之間隱隱點綴的幾處孤墳,又好像將所有的生老病死、天地滄桑,都濃縮在這區區一個荒園之中。

一般寺僧覺得這裡過於幽閉,但它竟成了姚僧喜愛的冥思之地,他每一次到訪,都愈覺得它開闊豐富,賞玩起來其樂無窮。

但今天,來到荒園的客人好像比平時多了一位。

一開始,姚僧還以為他是寺中的僧人。可那人一襲黑衣披散著頭髮,不是行者也非頭陀,不知何時坐在了亭中,也看著那月亮不說話。

餛飩下鍋了,那黑衣的神秘人才悠然道:

「『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歐陽修這詩,倒是諷刺得很。」

姚僧似笑非笑,轉頭向那一望。

原來這詩句本來就是歐陽修題詠滄浪亭的詩句,說的是蘇舜欽買廢園,外人看來像個冤大頭,其實是佔了大便宜,因為他只花四萬貫就得到了整個清風和明月,那才是無價的瑰寶。

姚僧道:「是極。世間川谷丘陵,出雲入雨,本來都是天地間的靈物。人拿來供自己驅馳,又哪裡花過一弔錢了?」

那黑衣人見姚僧搭上話,看起來有幾絲興奮。「想必蘇舜欽買下這宅子,也不是濯纓濯足皆聽天命,心裡定然也是憋了股氣的。」

姚僧這次笑了出來,看著鍋裡載沉載浮的餛飩:「丈夫在世間不能一展胸襟,當然像這剛下鍋的餛飩似的,一肚子氣了。」

那黑衣人奇道:「你這人說話,頗不似釋家語!不過我喜歡。」

姚僧聽這評價,展了展衣袖,做了個無可奈何狀:「我出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那一家子,據說有點邪門。」

他說著又看了一眼那黑衣人:「想來你也是知道的,不然不會專程來找我吧?」

姚僧說著想去取那碗餛飩,卻被黑衣人攔了下來。黑衣人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世間道有什麼好施展,何不試試天道?」

這聲低語好像是個炸雷般在他腦袋裡響了幾遭。這次他停了下來,想聽聽這個神秘來客到底想說什麼。

「這世上有一群人,可以驅清風、馳明月;有一個地方能踏長鯨、翻北溟,因為他們行的便是天道。」

「天道……」

那人吹得天花亂墜,姚僧卻聽得入迷起來,一聽就是一宿。那晚他們聊了什麼,姚國師已經記不得許多。只記得聊到餛飩涼了,吃了腹脹,那賣餛飩的卻早已經擔著擔子走了,再沒能要到第二碗。又聊到第二天太陽初升,寺裡僧人上過早課,姚僧錯過了與朋友的見面;聊到太陽又要落下,姚僧一拍腦門,忘了自己還要去探望姐姐,這才拽著黑衣人的手,穿街過巷來到自家門前。

但任他四下尋找,百般呼喊,熟悉的老屋裡面都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

黑衣人在一旁道:「不愧這一家上下遭世人白眼,根器奇特的一家就是不一樣,你家姊定然也是個奇人。她知道我們要來,怕是有所預感,早就走了。」

姚僧悵然若失,在家中坐了一會,便也隨那黑衣人走了。

幾十年間,姚僧再也沒有出現在陸地上。所以,在他後來終於重新出山,出現在燕帝面前時,也不免感慨再也無人能做出那時節的素餛飩,而一些故人也是難以再見了。

姚國師結束了關於那個遙遠夜晚的回憶,眼前水風交接,大明軍船仍在平穩航行,手中的餛飩碗卻也已經涼透了。

阿景長老見姚國師轉過身來,躬身道:

「剛才查驗過,押送鄭提督的船在前方開路,押送四靈的船卻仍在後面跟隨,要不要讓他們趕上來?」

她位佔八風之南,躬下身子的時候,露出袍後繡著的一枚薔薇十字風標,正中是一柄小劍直直指向南方。

姚國師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居高臨下地發問道:「阿景啊,你是不是以為老衲忌諱什麼東西,才讓四靈遠遠跟隨?」

「屬下不敢。」

「記住,我們對四靈的態度永遠是驅馳和利用。四靈過處,可以擦除很多東西……氣息,遺跡,還有航路。就讓它在後面緩行吧。」

「可萬一有追兵過來,看守四靈的人手會不會不夠……」阿景的碧藍瞳孔之中似乎有一道幽光閃過。「而且,屬下已經嗅到了戰爭的氣息。」

「該來的戰爭總是會來,但是不要被它影響。」姚國師望向海面,「因為我們所奉行的便是天道。」

餛飩只吃了一顆,姚國師把碗放在一邊,突然說了句:「而且老衲看來,有些人現在是過度地自信了。」

他語氣好像這碗餛飩般乏味,阿景也不知他說的到底是李大廚,還是其他什麼人。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