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海獬珠

第四十二章海獬珠

蓬萊戰船駐紮的海域風平浪靜。

建文並未急著做出什麼追擊黑衣僧人或是尋找宛渠的決定,而是先派了哨兵船去周圍打探。

琉球三老在走蛟船的船艙裡養了會兒傷,這會兒已經精神百倍地走了出來。甲板之上,哈羅德、騰格斯和老阿姨閒下來紮成一堆,對著那水晶頭骨研究半天,用盡各種方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若說這頭骨的價值在於其水晶,但區區一個人頭大小實在也沒有連城之價;若說是這東西又能降出什麼神仙來,卻沒有法咒可言;若說是擁有它能獲得什麼無窮的力量,現在又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自己發生什麼變化,或是這片海域又起什麼波瀾。

王狼在頭骨上嗅來嗅去,建文用破軍遺留的海藏珠在上左劃右按,同樣絲毫不起作用,看來,這東西的秘密暫時也沒辦法搞清了。

並且,這東西也沒法解決目前大家最關心的問題——宛渠要去哪裡找。

很顯然,老阿姨不知道它具體的所在,騰格斯也只不過略窺門徑。

他們倒是想過,這蜃靈既然是在這裡逃竄的,那宛渠人會不會也和上次他們收服鷹靈時一樣在附近出現呢?可等了一下午,也沒有宛渠的船出現。

建文暗暗猜測:「這海上四靈齊出,宛渠卻毫無動靜,看來是另有原因。」

不多時,老阿姨推說自己無法感知姚國師船隊邪惡的氣息,提出要離開。建文知道那幫人是往大明方向去的,但老阿姨年事已高,剛剛又損耗精神給自己叫魂,也確實該回去休息了。

老阿姨又囑咐了幾句,無非是姚國師路數怪異,時機未到不要與他本人打架之類,至於那姚國師究竟是什麼路數,婆婆只說回去研究研究,接著就乘船走人了。

此時,失去青龍的惴惴不安才開始漸漸蔓延向建文的心頭。

因為那黑衣僧人的來龍去脈以及動機,對他來說,仍是個謎。

能否將青龍救回,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他見哨兵船遲遲未回,便找小郎君道:「這裡還有幾個判官我不太熟悉,請判官郎君與我介紹一下。」

小郎君把幾個判官叫到他身邊。之前在打賭的時候,建文覺得小郎君對人事賞罰極不可取,但小郎君這個執拗性子就是這樣,一旦要去行動,便力求有結果,因此得罪了一大幫人,現在能叫來的應該都是死忠了。這些判官高矮胖瘦大有不同,平常在南洋的二十四個衛所出沒,這次也是按小郎君的安排來到北海,本來是打算一言不合就要對付建文的。卻未曾想到,現在卻要聽命於這位「小靖王」。

小郎君指指一位面似敷金的判官道:「這是第十五衛所判官銅鳳凰,是個神箭手,專擅斷人纜繩旌旗。」又引見了一位大高個:「使關刀的這位是第十八衛所判官,樂通天。」

接著小郎君指指旁邊一個瘦高個:「廖三垣先生望風望氣最是擅長,他不是二十四衛所判官之一,常在蓬萊主艦工作,但今天也一起來了。」

這幾位判官各自有自己的「破軍烙」。銅鳳凰舉起一把微型的無弦小弓,樂通天的關王刀尾部沒有刀攥,而是用一節金剛杵代替。廖三垣看起來文文弱弱,卻擎著一把奇長的千里鏡,上面竹節似地箍了許多箍。那小弓和關刀倒是好說,但就算建文見慣了寶貝,一時也沒看出那千里鏡為何做這麼長,還是七里悄聲說那東西可以當鐵鞭使,建文才恍然大悟。

小郎君又指指一個雙目腫脹的人:「這是新任珍珠港的判官姚勇。出於奇遇,在沙灘上撿到過食人魚的海藏珠,因此可別被他的手鉗住,否則你也會變成我這樣。」這姚勇拿起自己的一串食人魚掛飾,咧嘴森森一笑,露出滿嘴縱橫交錯的犬牙。今天來的這些判官裡面只有他一位身有海藏珠,也是判官中的異類了。

小郎君這麼一路介紹下去,建文看著他們,依次點了點頭,順勢寒暄幾句。判官這職位和蓬萊的普通行當不同,基本都是血海裡拚殺出來的,尤其是跟小郎君交好的這批人,平常亦是凶神惡煞。就像廖先生這種看風望氣的文職,也保不齊是個廝殺的好手。

建文站在這幫人面前,就像是海淘齋空降來的老闆見夥計一樣,難免有幾分陌生,銅鳳凰他們又不是很善言辭,還是廖先生說了幾句建文斬殺蓬萊仇人幕府將軍,令他們哥幾個很是敬佩云云,給大家緩和了一番氣氛。他暫時沒提建文蓬萊主位一事,也給了判官郎君極大的台階下。

小郎君又向旁邊一指:「還有剛剛那個說風涼話的!你今天好不容易也在,過來吧。」原來正是剛剛陰惻惻地提到海藏珠的那個人。一眾判官聽小郎君呵斥他,都哄笑起來,接著從船弦上聞聲蹦下來一個老頭。

建文看這幫判官突然又變得喜眉笑眼的,想來這些海盜也有半真半假的兩副面孔,連小郎君打賭時的躁動沉鬱也有三分誇張,可見只要和他們接觸深了,人人都會顯得和氣許多。

只是現在蓬萊大局未定,他們每個人的心裡總歸還繃著根弦,到現在也無法放下就是了。

小郎君喊來的人在建文面前立定,他打扮衣衫襤褸,就像個老乞丐,面容曬得黢黑,胳膊肩膀露出的皮膚就像鯨鯊的皮一般油光閃閃,身上卻彷彿一點肌肉也沒有。這都不算什麼,最奇怪的是他右膝之下沒有腿,而是用了一根獨木代替,跳下來時身姿輕盈,但走在甲板上卻「篤篤」響得有些怕人。

「老死鬼還是老樣子,蓬萊做一個好用些的機械腿又不麻煩,真是很愛你這條斷腿。」廖三垣道。

「我哪有那個錢。」被稱為『老死鬼』的這個老頭舉舉自己手上那個破黑瓷的要飯碗,上面有一道貫穿整個碗的裂口。裂口兩側用幾十個銅釘鋦好,一抹抹金漆塗勻,導致它反而像一條趴在碗底的蜈蚣般難看。

小郎君道:「別看他邋邋遢遢,海面上可是人稱『推潮鬼』的人物,是海上一大霉頭,誰也不待見——當然,只有在蓬萊例外,因為他是第六衛所的判官。」

建文留意到這個數字。按順序來看,這老乞丐是入伙比前面人早得多了。

經眾人一介紹,建文才知道這老人的確在蓬萊極久,本來也確實是個老乞丐。尋常乞丐要飯都在陸地,可他倒好,專向海船之間行乞,因此消息極為靈通,幾乎可以與騎鯨商團比拚。直到他加入蓬萊之後,乞討的習慣也沒變,自言立志做蓬萊的最後一個乞丐,卻領了一幫猴子猴孫在海面上轉悠,第六衛所也從無一個固定的居所。

因為形貌怪異,更有傳說他是海難冤魂化身的「推潮鬼」,能操控潮力給船隻搗鬼,連天後娘娘都懶得管,所以尋常商船見了他都覺得晦氣,常常忙不迭地掏錢打發。

建文心念一動,道:「推老,你剛才說到破軍的海藏珠,是不是之前曾經見過?為何破軍生前總是不提起它,可否說與大家聽聽?」

說著,他自己先把珠子從懷裡掏了出來。灰白色的珠子已然黯淡無光,眾判官湊上來看了看,都陷入睹物思人的沉默,只有幾個異域打扮的判官在做著複雜的姿勢來拜祭。接著,他們聽說是建文從貪狼手裡保下這枚珠子,又紛紛稱讚不止。

七里剛剛一直在旁聽他們對話,此刻不禁摸了摸自己腦後的那叢珊瑚。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對被海藏珠吞噬一事變得有些在意。建文轉頭向她安慰地笑了笑,她才舒了一口氣,繼續聽判官們聊天。

推潮鬼看看這枚珠子,語調陰森,彷彿來自海面之下:

「老頭我認識破軍的時候,蓬萊還遠遠沒有建成,攏共只有十來個人,七八條船,連七殺也還在和男人搶地盤。那珠子我見過一次,它通體是黑色,和現在不一樣。頂著光線看,內中是一個白色月牙似的魚尾痕跡,那是一個海中獨角獸的精魂,叫做『海獬珠』。」

「海獬珠?」建文和判官郎君對視一眼,他們終於聽到這顆珠子的名頭了,兩人心中甚至有些激動。

「嗯,只是一些老人知曉。破軍生前不讓我們多提,但是現在也無妨了。海獬豸你們可聽說過?那大約是個獨角有尾的羊形海獸,平常生活在海底的高山之上。海藏珠裡寄寓的,大概就是這一類東西吧。」

老人把黑瓷碗在手中轉來轉去,臉上帶著五分笑意,語氣卻很隨意,彷彿這些老友之間的往事並沒有什麼被銘記的價值。

「至於它的效用嘛……不知道你們年輕人是否清楚,十幾年前的南洋有一種秘密集會叫做『海上判官會』?」

推潮鬼這麼一問,在場所有人開始嘰嘰喳喳,有的說「好像有印象」,有的說「我爹和叔分割家財的時候去過」,但大部分人表示沒聽說過,建文初到海上還不到一年,更是一無所知。

「嗯,看來事情過去太久了。海上判官會一共舉辦過兩次,地點就是在當時尚未成型的蓬萊,所依靠的也正是海獬珠的能力。比如你銅鳳凰和樂通天要結一個誓,」推潮鬼隨意指了兩個人作為例子,「就在海上判官會舉辦期間去找到破軍,在他手心立誓。立誓之後,如果有一方違誓,就會受到極殘酷的報應,比如瞎上兩隻招子、斷一條腿什麼的。兩人都違誓,就都收到報應,從來不爽。」

銅鳳凰一怔:「得到哪種報應,也是立誓時定下的嗎?」

推潮鬼「嘎嘎」地一笑:「那是自然。三等違誓是隨機的肢體割節,二等是隨機的耳聾目盲,一等便是死亡。大部分海盜會直接選後兩種,如果有違誓言,就會進入執刑的因果,無法逃避耳聾目盲或者死亡的命運。」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這一點是怎麼做到的。

「比如你銅鳳凰和樂通天選了第二種,誓成後,破軍便會在判官大會當場宣佈,有人違背誓言就會瞎。那麼你們眼珠後面,便會出現一對小刀,這就是下死誓的後果。你們二人回去之後,有一天你銅鳳凰突然不幹了,做了什麼違背誓言的事,那對小刀可不就刺破眼珠,讓你一輩子也看不見了?」

伴隨著推潮鬼怪異的嗓音,這段話聽來極為嚇人,銅鳳凰連連搖頭:「我才不是那種不遵守誓言的小人。」樂通天也道:「我也不是。」

推潮鬼卻斜睨他們一眼,道:「沒錯,我當初也是這麼信誓旦旦。但在第二次判官大會上,我和人立誓後耍了一次滑頭,才落得這條腿斷的結局。具體也不是什麼大誓言,我還要這張霉臉,不提了不提了。」

眾人看向他那條斷腿,哈羅德突然問道:「那麼如果你知道這條腿會斷,避開大刀斧頭什麼的不就好了?」

「避無可避。」推潮鬼語中竟有幾分得意

「避無可避?還有這等事?」廖三垣也驚疑起來。「對了老頭,你卻從未說過你這腿是被什麼人物砍斷的?我可得好好謝謝他!」

建文聽著奇怪,小郎君卻「哈哈」笑了兩聲,原來把所有晦氣話都往推潮鬼身上堆,乃是蓬萊判官之間的一種傳統。

「這便是海獬珠真正神妙之處了。你若立誓自斷一腿,即便你千般小心,也會遇上。我那天破了誓言,只覺得這條腿的皮膚下面淺淺浮起一道圓環,便似火龍纏腰的疹子一般,把我整條腿都圍了起來。我見了這道圓環,心裡十分害怕,當真是事事小心,唯恐碰上什麼人來傷我。但你們猜猜我這條腿後來是怎麼斷的?一不是刀劈,刀劈我能擋;二不是斧斫,斧斫我能躲。」

他見眾人猜不出,自己搖頭晃腦地解謎道:

「我是酒醉失足落水,被鯊魚咬斷的。可你們說巧不巧,剛好就咬在那道圓環上!」

「咦?」眾判官紛紛咂舌,沒想到誓言會以這種形式應驗在他身上。

也有的判官道:「這東西如此奇效,拿來宣誓的確再好不過。但我們為何沒有被強行立過什麼誓呀?」

推潮鬼一撇嘴:「那珠子的力量雖強,但『海上判官會』只開了兩屆,破軍便把珠子封存起來,不再使用了。一是因為破軍他力量足夠強大,也足夠得人心,再用這種東西,與獨夫何異?二是人為搬弄因果,怕是會招致其它不好的因緣。」說到這裡,他不由地轉頭看了一眼新任的蓬萊之主建文。

判官們點頭道:「是。破軍大王不用海藏珠,我們也會唯命是從。不過你推老幫我們以身試法,我們可真是欠你一個大大的人情。」

推潮鬼擺擺手道:「這算什麼。」

眾人這麼插科打諢著,建文忽道:「海上判官會不止兩屆,應該還有第三屆,也就是最後一次。」

判官們揚眉看向他,不知他是怎麼做出這種判斷。

建文道:「你想啊,貪狼說破軍大哥用海藏珠做了一件改變海洋的大事,這件事知道的人就更少。大膽推測,應該是因為第三次判官大會只有破軍大哥、貪狼、七殺他們參加,定下的應該也是一件秘誓……也許,那就是三大海盜結盟的開始。」

「有道理哦!」判官們紛紛道。其實當時貪狼也只是輕飄飄說了這麼一句話,但結合推老鬼的話得出這種令人信服的結論,也足見這個新的蓬萊之主思維縝密。

推潮鬼眼中閃過一絲迷惑:「這……卻連我不知道。我回到蓬萊時,那海上判官大會就再也沒有開過,我剛才說的這些也是我弄潮多年,綜合而來的消息。」

他突然歎了口氣,望向無邊的海潮:「因果那種事,誰能說得清呢。或許破軍大王身死,也是冥冥中被這海獬珠反噬的結果。」

眾人點頭不語。他們大多覺得是自己拚殺到如今,才建立起蓬萊基業,但從沒想過在此之前破軍都做了什麼,才在南洋上開闢出一塊舞台。現在看來,破軍最初把這幫人叫做「判官」,也是早有前定。

建文心中對破軍的往事更是心慕神追了,要主持重建蓬萊,可得付出比當年更多倍的努力才行。

眾人這麼談笑一場,彼此之間的氛圍倒是比剛才融洽了許多,包括小郎君在內的判官也是摩拳擦掌。忽聽阿拋喊叫「哨兵回營」,建文他們向走蛟船外望去,果然有一艘極小的船馳來,上面有一個哨兵把旗、一個哨兵眺望、兩個哨兵負責蹬著曲軸連枝將船開得飛快,剛一露面就舉旗報道。

「那老僧換了船,往押送提督的船加速開去了。押送四靈的十幾條船在後面開不快,拖尾了,主將仍然是游擊將軍鐵為鑒。」

這個消息在判官們看來,簡直是有些驚喜了。如果能奪回青龍船,為蓬萊所用,那現在是再好的時機不過。

本來如果沒有開剛剛這個小會,判官們也許會沒那麼痛快。這幫蓬萊判官生平最討厭的,可能就是大明的水師,尤其現在蓬萊還未恢復完全,這次又是外勤,因此大都留有分寸,暫時不想與大明再起衝突。但他們現在群情振奮,加之之前與鐵面佛的隊伍草草結束的那一仗,不打完總覺得欠點什麼。

見小郎君望向自己,建文知道他們在等待一個指引,或者是命令:打,還是不打?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