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避耳目,建文一眾請走了沈千戶,重新回到一笑樓的包間裡坐定,把朱歡圍在中間。朱歡平時被眾星捧月慣了,不想這幫海盜對王侯沒有半點尊重的意思,看他就好像在看鄰家沒長大的孩子一般。他心中有幾絲尷尬,只好埋頭逗弄大魯和二魯。
建文好奇道:「這兩隻老鼠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一個叫起來是『吱吱』的,一個叫起來是『咕咕』的。」
他把大魯二魯放到一邊,歎了口氣:
「哎,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皇長兄出事以後,怪我那時候太年輕,四哥說是去救你,哭了幾嗓子我就聽信了。結果不光你沒能回來當皇帝,連帶我現在也被收了兵權,現在只能每天蹲在皇宮。」
見他落寞悔恨的樣子,建文道:「你那時候還小嘛。不對啊,你現在年紀也不大啊……」
「現在?你小時候嫌叔叔我年紀小,和我玩不到一塊就罷了,現在怎麼半點也沒改。」朱歡說得好像已經有數十年過去一般,頓了頓,他直白地問,「你說,這皇帝你還當不當了?」
「宮裡的事都已經與我無關了,我現在是化外之人。」說到這裡他竟不自覺地看了眼七里,「怎麼,你想當皇帝啊?」
這也並非開玩笑,因為三五年沒見,他這十七叔看起來倒真的有幾分帝王之象。結果朱歡腦袋搖得撥浪鼓也似:「不。我這兩年煩透宮裡了,只要讓我出宮我幹什麼都行。倒是聽你這口氣,是半點即位的心思都沒了。」
建文道:「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外面煙波浩渺有多好玩,皇宮我倒覺得小了。」
朱歡盯住建文的眼睛看了一會,道:「好,你通過了考驗。」
建文笑道:「什麼考驗?難不成你是四叔派來的,想看看我回來是不是不讓他做皇帝了?」
朱歡搖頭道:「你不知道,那個討厭的妖僧,我和他打過交道。你現在是誠心要對付他,我有一個人要引見與你。」
建文是實在想不出宮中還有什麼人能成為他的助力了。只聽朱歡緩緩道:
「是曾經被四叔派去捉你的,錦衣衛姓胡的那人。」
建文揚眉道:「他?」
建文回想在海上流浪的這兩年,有好幾股勢力都在追尋他的行蹤。首先是鄭提督,他忍辱負重一邊尋找自己的下落,一邊調查父皇被妖人蠱惑的真相;其次是日本人,乃是整起事件背後最大的陰謀家;最後就是這胡大人,雖然兵力不如前兩者,但也號令錦衣衛緊緊相隨,前與鄭提督競速,後與日本勾結,追得他如遇跗骨之蛆。
只是自己那時候沒什麼斡旋的經驗,也頗著了他幾次道,這人卻連面目都沒露過,實在是個陰險角色。
「他必欲殺我而後快,又把南洋挑動得紛亂不休,找他來能做什麼?」
「才不是呢!」朱歡焦急道,「此人的為人極可利用,我慢慢與你說。我讓剛才那個千戶回去報信,讓姓胡的晚上來吃飯,現在可以準備這道鴻門宴了。」
眾人見這個湊熱鬧不嫌事大的小王爺終於說完了,都吁了口氣。建文的思緒更是飛速地計算起來。宮中有權又可以使自己進宮的,的確只有這姓胡的一個人了——但前提是與他化敵為友,這聽起來可比進宮本身難得多了。
當晚銅雀在一笑樓單設了一桌酒宴,一更三點夜禁之後,街上已經少有人行走。
朱歡在二樓窗子望了望,見四個鐵塔般的轎夫抬著一頂鎏金翡翠葫蘆寶頂藍呢轎子從路上走來,旁邊走著的是指揮使賽哈智和幾個錦衣衛。轎子停在一笑樓旁邊的一家茶館下,賽哈智向周圍看了兩眼,又看了看二樓伸出頭來的朱歡,先是揮揮手示意朱歡不要靠近窗口,又朝轎子簾低聲說了些什麼,接著便有一個羸弱瘦削的中年官員從轎子裡鑽了出來,剛剛站定,就有下人給他披上厚厚的外袍。
那官員瘦弱清,臉上煞白煞白的,正是胡大人。兩個指揮使大人徑直向一笑樓走來,那些轎夫卻仍停在旁邊的店門口矗立不動。
「真是多疑。」朱歡暗自道。
過了一會,轎夫們紛紛揉起膀子,活動腰胯,朱歡便知道胡大人已經進樓了,他離開窗口,回到席首。
胡大人和賽哈智經銅雀引著「咚咚」上了二樓,賽哈智先進了雅間,看了看屏風後、桌子底有沒有什麼異狀,才示意胡大人進來。胡大人掖著領子走進屋內,發現席間只有寧王朱歡一人,還正拿著些乾果和肉脯喂兩隻毛茸茸的小耗子,不禁眉頭微皺。
他也不就座,站到桌邊開口就是單刀直入:「寧王殿下賞識我幾個錦衣衛兄弟,下官不勝榮幸。可錦衣衛不是設來陪殿下玩鬧的。」
他說的自然是朱歡早間要挾賽哈智,以及白天在錦衣衛中挑人陪他在宮外逛街一事。他見朱歡還是在低頭喂耗子,又道:「下官自然更沒有這份閒心,殿下要是沒事,下官先行告退。」
這寧王抬起頭:「你去年動用錦衣衛去找前太子,算是玩鬧麼?」
見寧王知道這件事,胡大人倒也不意外。可還沒說話,賽哈智抖抖鬍子先搶著嚷道:「為天子出生入死,乃是我錦衣親軍的榮耀。」
朱歡喂完乾果拍拍手,也站了起來:「可你們這份榮耀,現在已經被個和尚搶去啦。」
被這麼一個小孩子指出朝廷中的秘辛,胡大人開始覺得他仗著王爺身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笑道:「什麼僧僧道道的,與下官沒有任何瓜葛。」
他剛說完,包廂門被「砰」地一腳踢開,一個衣著樸素的青年舉著把手銃進得門來,銃口穩穩對準胡大人:「那我與你又有沒有瓜葛呢?」
原來建文早些和朱歡商量,以他的名義請胡大人出來,他早已經潛藏在這座樓裡,只等胡大人現身。他進得門來,就聞到撲鼻的一股草藥味,想來是胡大人體弱多病,需要經常吃藥來緩解。
「原來追緝我兩年的胡大人就是你胡瀠,終於露出真容了。」
賽哈智懾於火銃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胡大人蒼白的臉龐卻彷彿瞬間舒展開來,眼中閃過一絲引人玩味的狂熱,彷彿這反倒是他夢寐以求的情形一般。
「久違了太子爺,沒想到竟往下官的銃口上撞。你想開火嗎?來啊,都不需要我一聲令下,只要火銃一響,錦衣衛就會包圍這個地方。」他又朝向寧王說道,「寧王殿下不想想怎麼和逆賊劃清界限麼?」
「錯了。」建文道,「你只帶了區區一個校尉,七八個人手。」
「還有四個抬轎子的力士。」窗口有個女聲道,原來是七里從二樓窗外輕身跳了進來,她剛一落地,就出刀頂住了賽哈智的後心。賽哈智武功雖高,但論偷襲在錦衣衛裡也不算好手,何況被建文一分心,奇變之中就落了下風。他試圖突圍幾下,但七里的刀隨他身子微轉,他處處被動,怎麼都逃不過七里平平舉著的刀尖,而她竟還有餘暇反手把窗子關好了。
胡大人看了看賽哈智,知道如果不是這女忍者已經打倒了所有手下,對面這些人也不會有此等自信。
雖然這些人看起來是想要尋仇的樣子,但這可是他魂思夢縈的獵物啊……他像只病狼般向前行了幾步,繼續道:「怎麼,你以為殺個朝廷命官,鬧得滿城風雨,便能逃得出去嗎?」
建文見他這副樣子,反而把銃塞回腰間。「不必逃啊,你我死拼同歸於盡,功勞馬上就被那妖僧搶去。」
「你……」胡大人一時沒明白建文為何提到那個姚國師,不過他看了一眼朱歡,立馬知道是他搞的鬼。
「怎麼,被說中了吧?」建文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飲,又抬眼看看胡大人,示意他過來同坐。
胡大人邁著本就虛弱的步伐踱過去,坐在圓凳上。他看看眼前這叔侄倆,道:「你們和燕皇作對,真的沒有什麼好下場。」
「你對我四叔忠心耿耿,就有什麼好下場了?你沒能除掉我,我四叔一直耿耿於懷吧?我猜他見妖僧動用四劫陣,出手就殺了我,了卻心頭大患,正不知怎麼開心呢。」
見建文如此推心置腹,句句都戳在自己痛處,胡大人的銀酒杯在白白細細的手指間攥得卡卡作響:「是,殿下本該死在我的手裡。有好幾次我馬上就要得手了……」
他這番話毫不避諱地當著建文面說出來,當真是誠懇到了極點,建文幾乎要理解這傢伙為什麼緊追著自己不放了。但他繼續挑逗道: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技不如人?」
胡大人坦然道:「那妖僧變幻莫測,皇上只是一時被他蠱惑。他日雲開月明,臣下這番心思也不算白費。」
朱歡在一旁搶道:「你整日枯坐錦衣衛鎮撫司,坐著轎子走來走去,哪天才能雲開月明?」
胡大人笑了笑,其實他剛剛聽這兩人一唱一和,心裡就豁然明白他們並非單單來尋仇了。他反問道:「聽你們這意思,倒是急不可待了?」
建文道:「也是剛巧,我與姚國師也結下了樑子。」
他拉過胡大人的肩膀,盯視著他的眼睛。
「時過境遷,你現在要殺我既沒有機會,也沒有意義。」建文一字一句道,「因為你真正的敵人,同樣是姚國師。」
「不,不。」胡大人突然陰惻惻地否認道。「我比從前更期待親手殺了殿下了。」
他掙脫建文的手,眼中重新現出那種狂熱與興奮,身上藥味似乎也多加了幾分濃郁。
「因為那賊禿去見佛祖的日子近在眼前了。只要那人一死,殿下必與皇上刀戈相見,接下來就是您的死期。您不死,臣下的心頭之恨難解。」說著竟對建文深深一揖,「我只是無法接受殿下死在那賊禿手裡。」
建文心想這人追了兩年還追出執念來了,心裡邊得有多扭曲啊……他見朱歡想要出言譏諷,連忙制止了,此刻還是讓這偏執人的狂熱多延續些好。
他忍住心頭強烈的不適感,道:「好,好,胡大人是聰明人,言下之意是暫且接受合作咯?」
胡大人看看賽哈智,後者把頭擰到一邊,並不敢說什麼,看來這病癆鬼還真是御人有術。
接下來,正如建文叔侄倆期待的那樣,胡大人終於點了點頭。這對在海上糾結癡纏已久的敵手,如今終於結成了暫時性的盟友。
「臣還請殿下明示。」
建文道:「首先我要救出一個人,那人與你也有過節,但我相信你能忍受。」
「你是說鄭提督?」胡大人腦子此時轉得飛快,「我只知他不在我們詔獄,或許刑部的人會知道。」
「對,所以我需要你把鄭提督在哪關押,何人看管,妖僧和他的人手有無巡視,全數告訴我。」
胡大人笑道:「那賊禿如何給皇上下迷藥我不清楚,可他每日行動習慣,我卻已經瞭如指掌。請殿下稍候一日,我自會派人送來滿意的結果。至於萬歲,他的確需要一些善意的謊言了。」接著便離席要回去了。
朱歡在他身後道:「你要上下打點吧?你沒幾個錢,不要忘記多派個人來領銀子。」
銅雀送完兩位指揮使上樓的時候,叔侄倆也從窗口看到賽哈智救起了被七里他們擊昏的人,與下面望風的小郎君對視一眼,便匆匆走了,胡大人出門竟沒再披那件避寒的長袍,看來是心頭火一般熱。
銅雀進屋道:「那老兒倒是個東晉謝公般的人物。」
建文聽他把胡大人比作謝安,不由心生好奇:「銅雀老,你是說他的能力靠得住?」
銅雀擺擺手:「哪裡,我是說他表面陰險得可怖,下樓的時候卻激動得踩空了一級,不正如謝安屐齒之折?」
建文噗嗤笑了一聲,卻很快鎮靜下來:「銅雀老,現在情況不妙啊。」
銅雀料知他是想要拉攏自己入伙,拔腿便要走。只聽建文在後面道:「剛才十七叔說進宮要上下打點,錦衣衛與宮衛那幫人都精明得很,恐怕是不小的花費。」
他聽到這就停下了腳步:「我聽蓬萊人說你拿到了破軍的寶貝,嗯……我那典當生意也好久沒開業了。」
建文努力護住懷中寶貝:「這可不行。破軍大哥的遺物你也想染指嗎?」
朱歡本來在窗子旁邊,現在聽他們鬧得正歡,湊過來打斷道:「要錢,我有。你一個朝鮮商客,就不要參與我家事務了。」
銅雀聞此,先是乾笑兩聲。「在下小本生意,自然比不上寧王殿下。當年入主皇城,收了您朵顏三衛的騎兵步兵,共支給您這麼多個年俸,可有錯訛?」
銅雀說著習慣性地用袖筒籠住手,朝朱歡比了個數字。
朱歡看在眼裡,臉上一紅:「這個你也知道?」
「所以您出手闊綽,藏著大量珍奇異寶,這個小老兒若是不知道,也別在天下第一大商團混了。」
寧王朝建文道:「你朋友了不起。」
建文順勢道:「銅雀老,寧王爺這麼誇你,還不考慮加入我們?」
銅雀搖搖頭:「恕小老不想參與。小老能給諸位留個謀逆的側身之所,已經是殺頭的罪過。」說著真的搓著胯下的銅雀,一步步退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建文和七里都歎了口氣,那個在闖佛島前豪言壯語的老頭,現在卻只能為巨額財產在京城奔波。
七里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恢復百足也不是件易事。」
建文道:「至少他闖佛島時灑脫過一次,如果換做常人,早就到了極限了。」
寧王伸手帶上了窗子,他並沒有發現一樓的牆角處仍有幾個不甚明顯的身影在鬼鬼祟祟地躲藏著。
寧王只要自己回宮就沒有任何麻煩,但建文、七里、小郎君和哈羅德只能藏身在一笑樓,每日擺弄從宛渠拿來的各種新鮮武器。胡大人說是一日後答覆,但一直過去兩天也不見有人來傳報。建文吃定他不會短視到把太子藏身在酒樓的事告訴燕帝,也就由著他去調查了。
到了第三日凌晨,胡大人竟親自坐轎子來到了一笑樓,將整理好的一沓記錄給了建文,並說鄭提督不在城外刑部大牢,而是被軟禁在了宮中。
「在宮裡?」建文奇道,「那豈不就沒有劫法場這一說了。」
胡大人點頭道:「他這罪著實尷尬,哪邊都不好定奪,似乎是姚國師凌駕於此,直接將他用禁身術扣押起來了。」
又說當晚防守空虛處是幾更幾點,因為已經暗中調換成自己的人;宮城何處薄弱還未及加蓋,巡視的又是哪兩位神道司的長老。最重要的一點是:
「那妖僧確信不在宮裡,已經乘了運河去北平了。」
這正是建文他們想要的絕佳條件。
姚國師忙於幫燕帝遷都,並不是時時能顧得上宮裡。胡大人貌似漫不經心地問:「可就算找到鄭提督,禁術如何可破?」
建文道:「他有珍奇之術,我們也不是沒有應對之寶。」
胡大人喏了一聲,就離開了一笑樓,但建文覺得他今天身上的藥味是愈加重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過姚國師垮台的那天。
當晚月色晦暗,建文和七里一行人來到外宮後門。由於怕吵著人睡覺,那裡的工坊已經下工了,腳手架也已經拆除。趁著望樓上的士兵朝相反方向走,七里和小郎君先登上了宮牆,再把建文拉上來,藏身在一個垛台之後。
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皇宮就在面前鋪展開來,遠至奉天殿、文武樓,都是建文分外熟悉的地方。夜幕之下,它彷彿一頭沉睡的巨獸。而後宮的一座高聳著的奇特建築,就是胡大人標出的位置。按原定的計劃,現在胡大人應該已經令錦衣衛在宮城東西兩側備好快馬,寧王也會在相應的時候進行配合。
「想不到我如今竟然要這麼回家。」建文趴在城牆上道,「來,大家拿出傢伙,瞧瞧宛渠人的手藝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