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小叔叔

既然是要去打探消息,他們便不能再穿進城時的小兵衣服了。建文和小郎君把身上什麼凶神惡煞的水手掛飾摘掉、紋身擋住,他倆面目清秀,換裝後倒還像是普通客商。由建文一路帶領,眾人在金陵城內左穿右穿,來至一所寫著「一笑樓」的酒樓。

這店也是上午剛開門營業,是以沒太多人進來。一樓大廳,二樓多是雅座,所以在大廳中坐定是挺容易得到什麼信息。小郎君抱著膀子看了一會牆上的掛單水牌,道:「這就是一等一的烤鴨店?你們京城的物價也太貴了。」但還是要了兩隻烤鴨上來。

建文操著一口泉州口音給大家點了幾個菜,哈羅德特立獨行,被鹵鍋裡的毛雞蛋吸引住了興趣。眾人在桌邊坐定,有小二端菜上來,先是油光閃爍的酥皮烤鴨,接著是精緻的小菜,然後是哈羅德專供的毛雞蛋。七里看了一會這東西,道:「如果死後的黃泉國有弁當,那裡面裝的一定會是這種東西吧。」

小二上完菜,又道:「要不要品嚐小店的國師餛飩?」

「那是什麼?」建文他們覺得聽到了兩個不祥的字眼。

「素餛飩啊。」小二興致勃勃地介紹,「當朝姚國師喜歡吃這個,現在金陵大街小巷都賣呢。」

接著不顧眾人瞠目解釋,將他口中的國師爺如何在前陣子斬了京裡好多官,城裡如何惡臭三天才散,國師爺喜歡吃素餛飩的說法又是如何傳到民間一一敷演一遍。

「城內氣味有異,那不是妖眚之事嗎?你們斬的是清官還是貪官?」

小二被眾人逼問,只是一連搖頭,說不知道是清官還是貪官,反正官挺大的。建文嘟囔道:「那你們高興這麼早幹什麼……」

不過話雖這麼說,這國師權勢之熏天已經可見一斑。

「那這餛飩?」小二試探著問道。

「不要。」建文耷拉著眼道。

眾人邊吃邊等,過不多會,就有幾個客人陸續進來坐定,接著果不其然就開始閒聊了。

聽客人們閒談之間,建文他們才知道原來陸地上最近出了很多禍事。先是西南有蝗災,又是平原乾旱,到處都不好過。他們久居海外,尤其是物產豐富的南洋,對這些只在陸上常見的災害竟然變得遲鈍許多。

「按說這都是妖異之象,」一個客人壓低聲音道,「我看當今皇上得國不正這事,還是有了報應。」

另一個人早拍起桌子來:「哎哎,此言差矣。我看這皇帝來路挺正。倒是之前的皇帝,在南洋花光了銀子……」

建文聽慣了這類評價,並無不豫之色。只是來來回回幾桌客人都沒有停留太久,吵吵嚷嚷之間也沒能聽到什麼重要的消息。在此期間,店小二還又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

「這就是素餛飩?」七里看了一眼。「蠻……可愛的?」

建文向小二道:「可是我們沒有要啊。」

「是……不是你們這桌要加的?」

「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我們這桌的人?」

小二看這幫人凶神惡煞的,口中連連道:「不知道,或許是賬面錯了,各位慢用!」一邊把餛飩放在了桌子最中間,接著毛巾一搭,跑了個利落。

眾人看著這碗冒著熱氣的餛飩,心中都有些忐忑。難道這姚國師能算到他們這小隊死裡逃生,因此打一進了金陵,就被國師發現了?

「咚、咚、咚、咚。」

一陣緩慢篤定的腳步聲從木製樓梯傳來,聽著好似一個遲暮但穩健的老人從樓上走了下來。

聽到這個聲音,眾人各自緩緩把手伸向自己的武器,店小二見他們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迅速在櫃檯後面把頭藏了起來。

衣袂掀動,待那人從隔欄後顯露出身形,大家就都把武器放下了。

來人個頭不高,身形瘦削,頭戴一個寬簷帽,寬袍大袖,腰間的赤襴絲絛拴著一隻銅質小麻雀,隨著在胯下左右搖擺。

「銅雀老?」眾人不禁低呼。

「……老闆!」店小二在櫃檯後打了個立正。

來人正是騎鯨商團的主事人銅雀。他現在臉上毫無一絲笑意,道:「嚇了一跳吧,是我給你們點的。」

他朝櫃檯甩甩頭,那店小二就知趣地撤離了大堂,鑽到後廚去了。眼看四下無人,眾人一場虛驚之後,終於放下警惕熱絡起來。

建文和銅雀打招呼的語氣有點痛心疾首:「全金陵最棒的烤鴨店,竟然盤給你了?」

銅雀沒有回應他的玩笑,而是面目嚴肅,逼視著建文,那眼神彷彿一把利劍要刺穿建文的內心。

建文給他瞪得向後挪了挪,銅雀這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聽說你弄丟了青龍船,還把玉璽也弄丟了?」

「這……」建文訕笑幾聲,算是默認了。

銅雀眼中血絲纍纍:「那條船對我來說不算什麼錢,但玉璽!玉璽!」

建文在蓬萊取船之前,是銅雀親手把玉璽交給他的,雖然青龍現在即便恢復,駕駛也用不著玉璽了,但建文見銅雀掐著大腿,咬牙切齒的模樣,料想這事對他極其重要。

銅雀和建文坐在一條凳子上,使他被逼得不停在條凳上後退,一邊解釋道:「我們也沒想到那事情如此意外。現在玉璽在那姓姚的國師手裡,咱們須得聯合起來,想個法子搶回來。」

「呸!少來安慰我。」銅雀不顧形象地自己啐了一口,「姚國師回朝,玉璽還能在他手裡?要是這事暴露了,我在商團裡……」說著就掐著自己大腿不說話了。

建文聽他這麼說,「哦」地一聲恍然大悟了。

玉璽是在兩軍陣前、眾目睽睽之下到了姚國師手裡的,回朝後,他自然要將玉璽交給四叔燕帝。燕帝本來就有得國不正之嫌,玉璽到手,當然要昭告天下,那騎鯨商團的元老會也自然會聽說此事,到時候非得把銅雀的骨頭拆下來不可——這番因果一環扣一環,簡直是嚴絲合縫地指向銅雀即將被驅逐出商團的命運。

建文歉然道:「青龍、玉璽,本來就是大明勢在必得之物,所以才會被奪走。現在這事發生了,我們只能奮起直追。」

銅雀卻森森笑了起來:「追?我夜半去宮殿,把那玉璽盜出來?」

七里道:「只要能引開妖僧,這事在下一人足以做到。」

銅雀還沒聽完就大搖其頭。

「晚了,晚了!小老兒我現在接的是大明的生意,斷然不能再去大明的宮殿裡盜玉璽。我已經想好了,玉璽是萬萬拿不回來,開除便開除了。正好我自己組建一支新的商團,就叫——就叫——」他站起來,胡亂打量著自己的店內,「就叫『烤鴨商團』!白手起家做上三五年,也能有所小成。」

桌上眾人面面相覷,銅雀現在說出這種顛三倒四的話來,完全不是他平時機變叱吒的生意奇才模樣,顯然是經受了極大的打擊。建文看了一眼桌子中間逐漸涼掉的那碗餛飩,小心問道:

「銅雀老,是不是那姓姚的威脅過你?他到底要做什麼?」

銅雀站在當場,渾身一顫。「這個嘛……這是僱主的商業機密,我如何說得。」

建文作勢道:「不告訴我們也沒關係,我們自去找那姚國師,要回青龍船。」

「我勸你們不要。那姚國師是橫起的一路人物,他的路數連我都摸不透。」

建文道:「可是青龍,還有其它三靈都被這賊取走了,我要把青龍奪回來。」

銅雀聽他語氣堅定,不禁大剌剌地搖搖袖子:「青龍雖然機巧無雙,但也不過是條靈船而已,從投資的角度說,沉沒了便沉沒了。你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默契,其實……」

接下來,他眼睛忽然瞪得溜圓:「等等,你和青龍已經把神識綁定在了一起?」

建文嚴肅地點點頭:「此事說來話長,與我們經過的一個仙島有關。我駕駛青龍不利,蓬萊匠人說它就要報廢,我便在那仙島裡將兩處神識化在一處。但這一關完成之後,船就給妖僧奪走了。」

「真的假的?」

眼見銅雀被這仙島吸引,建文故意賣個關子:「你帶我們見識一下姚國師在讓你搞什麼鬼,我就告訴你那仙島是怎麼回事。」

銅雀搖搖頭:「沒興趣。」

建文吃了個癟,卻聽七里在一旁清清嗓子:「銅雀老,其實我們這次出門,在海上遇到了老阿姨。」

「什麼?」銅雀這次凜然道,「那她來大明了嗎?」

七里只是詭秘地一笑。

過了一刻西洋鐘,一騎人馬停在了宮城之外,為首的是銅雀。建文兩隻眼皮腫成單眼皮,襯得他像個朝鮮小廝一般,原來是銅雀胯下那枚銅雀的化裝易容之效。七里、小郎君和哈羅德也打扮成朝鮮人模樣,跟在銅雀後面。

建文熟悉的宮城後牆,現在已經是一片足有兩畝地的工坊。工坊被整齊的道路切開,路上滿滿的都是勞工和車馬,灰土揚天之間,可以看到在城牆高處搭的腳手架上,有工人高高地坐著。他們將廢舊的篾衣一點點劈好了,統一搓成粗大的繩索,繩索盤成一盤就順到下面去,下面的工人再將一些巨大的木構、箱子等物一件件捆上馬車。

這個工坊的效率看起來不低,大有把整座皇宮搬空之勢。工人們沒敢怠慢,更有各色官服軍衣者在此停駐,或拿著文書,或拿著鞭子呼喝工人們幹活。

「真是淒慘。」七里勒馬道。

「皇帝要做的事已經不全是秘密了,」銅雀道,「他想要把都城遷回北平。」

「遷都?」建文大吃了一驚。

小郎君給他嚇了一跳:「至於那麼吃驚嗎?」原來其他人不是皇家子弟,皇城也不是他們後花園,自然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大反應。

建文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撓了半天頭只能道:「這都城本來就是祖龍所在之地,是一早就定好的。」

銅雀搖頭道:「你皇帝叔叔為此事,又是清剿又是體罰,不允許有任何的異見,鐵定要把都城遷走。實際上你中華歷代遷都的事也不少啊,哪次不是需要力排眾議?哦,皇城塌陷一事,你可知道?金陵已經不適於做皇城,小老我對貴國遷都也是舉雙手支持的。」

他又壓低聲音,坦白道:「主要是我在其中能賺夠銀子。」

建文努力地回憶著小時候的日子,往事種種,如鉤沉海。「奉天殿等幾個大殿,的確有下沉一事,還是我那早逝的十叔魯王告訴我的。可這也不是遷都的理由啊?」

「你皇帝叔叔在北平住慣了。」銅雀道。

「我四叔……」建文若有所思,「要不是他與你朝鮮李家朝廷交好,這生意也不會便宜了銅雀老吧?」

「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我每日要連舟轉馬去碼頭監工,運河裡又不能喚鯨,真是極不方便。」

聽他這麼說,這遷都的確是大費周折到極點的一項工程,光是重建北平新都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銅雀口中的大筆銀兩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掙到手的,誰想從他手裡搶走這生意,他肯定是要拚命的了。

建文心道,這總算是大工程了麼?可它與四靈船又有什麼關係呢?

「好了,看到了吧?」銅雀催促道,「這裡離皇宮太近,不安全。既然你們覺得這工程需要四靈,皇帝又鐵了心要遷都,那四靈是決計要不回來了。」

他長歎一聲,忽然道:「那真是很乖巧的一條船。」

建文見銅雀這樣子,怕是真的不敢得罪姚國師。自己也一時想不出聯合他的法子,眾人就找個僻靜地方歇息。建文按先前的約定,把老阿姨的行蹤跟他說了一遍。銅雀聽得一會雙目聚光,一會面露憾色,聯想起老阿姨之前談起銅雀的語氣,令人不得不疑惑他倆的關係除了師徒之外,是不是還有什麼更上一層的關係?

建文說完,卻陷入了沉默。現在銅雀迫於生意周轉沒法公開與姚國師作對,那宮裡還有沒有能聯合的力量,至少先把鄭提督救出來呢?

他想了一會道:「你們記不記得我十叔?」

小郎君並不知道此事,但跟隨建文去佛島的人卻都聽他閒聊時講過的。

「除了父皇,我小時候最疼我的就是十叔,說起來這發火銃也是他教我的。他被封到山東之後熱衷煉丹修仙,突然給妖道騙得死去了,臨死還挖下自己眼珠,好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我祖皇爺感歎他為人荒唐,賜了他一個『荒王』的謚號。現在想來,我竟然覺得那也是國師聯盟的陰謀。」

說著,他們站起來一邊往回走,一邊隨口聊著:

「打我十叔死了,那妖僧來復突然給我祖皇爺進言,說要把我家男丁的名字全給改了,說什麼『沉水入火,自取滅亡』之類的,叫我祖皇爺不能以人之五行,奪天之五行。本來我家起名規規整整,我叔叔名字裡全都——」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腳步,眾人也都跟著一停,看來他是想到了什麼。

「是了,和我關係不錯的王叔,還遺漏了一個。」他突然又沉下聲,「哎,可惜十七叔未必能幫上忙。他是寧王,後來更名叫做朱歡。」

他剛說到這,七里突然警惕地向後望了一眼。「等等。」

從眾人背向的牆角後伸出一個腦袋,接著一個身穿錦衣衛千戶衣服的中年人轉了出來。建文叫道:「不好!」眾人剛要發難,只聽那人連連叫道:「太子爺,是我是我。自己人。」

眾人一看,這人一邊鬼鬼祟祟地回頭看著工坊一邊走過來,可不是已經升作千戶的沈緹騎麼?他這塊滾刀肉在佛島一役中活了下來,回朝後一路高昇,現在看起來混得是挺光鮮。

「沈……千戶。」建文道,「你回京後發福了些,是以一時沒認出來。」

「可小的這雙眼,不管太子爺化多少次妝,都能一眼認出。」沈千戶笑吟吟地道,「畢竟小的也拿命陪您玩玩鬧鬧過嘛。」

沈千戶第一次認出建文的化裝是在破軍的宴席上,這是他生平訓練出來的本領,現在又把緣由歸結在交情上,看來是有意套近乎,不像是有什麼威脅的樣子。話是這麼說,但建文仍沒有放鬆警惕。畢竟沈千戶這種人兩面三刀是常態,保不齊又有什麼大靠山供他攀馳,又把原先的交情給只手翻覆過去。

而且……沈千戶出現在這裡絕不是偶然。建文道:「今天舊相識還真是一個接一個啊。」

沈千戶看出他的疑惑,坦然道:「小的是受貴人相托,說在街上若看見太子爺,一定通報他老人家。這人太子爺一定感興趣。」

說著他欠欠身,讓出一條空當,從他身後的牆根後,緩步走出一個服飾雍容華貴、臉上卻未脫稚氣的少年,看上去比建文小好多歲。

眾人還以為是哪兒的官家小孩走錯地方了,卻見建文又驚又喜地喊道:「小……小叔叔!」

那少年走上前來,沉穩地應道:「老侄兒,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怎麼這副打扮?」

建文卻禮貌地道:「十七叔,您……您怎麼長這麼大了呀?」聽起來古怪之極。

十七叔?寧王朱歡?七里他們驚得都說不出話,這十七叔看起來比建文還小一個頭,說話也是剛剛變聲的感覺,看起來眉宇之間是跟建文有幾分相似。要是建文不喊一聲叔叔,說他是建文的弟弟還顯得合理些,不想竟然是他叔叔。

而那邊奇怪的叔侄倆卻已經互相看了看,哈哈笑了起來,不知是喚起了什麼共同的久遠回憶。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