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糾纏

第六十三章糾纏

建文並未留意自己身軀變成什麼樣,反正一時之間無法出去,他便靜坐思量——既然這幽州苦海可以滲入小洞天,那就意味著它可以在特定的洞天之間行走無礙。

姚國師這麼做,定然不是為了翻修新都如此好意,也不是一心為了迎接那個所謂的彼岸。這人桀驁之極,彷彿天地萬物都可以成為任他驅使之物,看來自己之前推測姓姚的對於國師聯盟和宛渠裡都是雙料間諜,還是押對了題。

也許這人想要幹掉幽州苦海,接著獨佔洞天?

但就算他自認理由有多麼高尚,奪青龍、屠蓬萊在先,害死老阿姨在後,捎帶著還把自己差點變得半死不活,每一樣都罪不容誅。

「有人以為我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建文一怔,這幽州苦海好像是看沒人理它,才沒由頭地說出這句話。現在聽它的聲音,依稀能分辨出有些音色與剛才外面那些人子有相似之處,本來他還納罕一汪黑水為什麼有和人類一樣的神識,看來是以人靈為材料,借聲發聲,簡直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頭柱。

不過這也證明,幽州苦海這東西並不是能直接看透自己心裡在想什麼,不然宛渠人的計劃可就要暴露了。

按他們的原計劃,海眼開啟後會將幽州苦海盡數吸入黑暗的佛島,但如果姚國師不除,他一有可能再探佛島,再有可能利用小洞天留下的這點後門再把幽州苦海召喚出來,這就得不償失了。

即便一切超常順利,幽州苦海不再往四靈陣之外擴散,一點不剩地流進佛島,那自己豈不是也會被捲進去,永遠沉淪在暗無天日的封印空間裡?

真是想想都可怕。

「幽……幽大王,不如你我想法子逃出這個小洞天,咱們再共同商議退路?」建文訕笑道。

「欺騙真神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幽州苦海的聲音了無生氣,「可以告訴你。出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吞噬下去。」

建文心裡「咯登」一聲,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離約定好的時間,現在只剩不到一刻西洋鐘了。七里在外面看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一定也很為難吧?

烏都罕號在黑海之中航行,本來是超然地倒懸在天空之中,俯視著新都北平;但從騰格斯的角度看去,反而是這座城池倒掛在天上。而從城池中傾瀉下來的黑水漸漸成型,好像幾條碩大的觸手一般攪動著這片大海,還好烏都罕號善於運風轉舵,雖然這情景十分可怖,行船倒也有驚無險。

可甲板上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烏都罕號十分闊大,現在左右舷各自蹲坐了一幫士兵,自然是蓬萊眾和鐵面佛的兵力。鐵面佛和小郎君對坐不語,兩撥兵大眼望小眼,顯然誰都知道如果不是在騰格斯的船上,他們勢必會被捲進黑海,沖得連骨頭都不剩。

費信回想起剛才的驚險一幕,還是忍不住擦擦汗。剛才鐵面佛下令斬了一個神道官,還未及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舉動,身下便有黑水滲出,接著哈羅德便遠遠跑來,大聲提醒說不得了了,這定然是地下水倒灌云云,讓大家快跑。兩撥兵力都質問閶闔和阿景兩位長老那是什麼東西,結果他倆一問三不知,還險些又打起來。

關鍵時候,還是騰格斯提議先上船再議,結果那兩個長老也要跟著上船,彷彿也很怕死的樣子。蓬萊兵和明軍現在對這種妖人頗有幾分同仇敵愾,哪裡肯依?騰格斯是船主,他也只能為了爭取時間,同意了他們上船,但船開了之後大家一擁而上,就這麼制服了兩個神道官。

現在在兩撥兵力之間的桅桿上,閶闔被自己的鏈子鎖了起來,阿景的劍被扔進海中不說,連那雙可以攝人心魄的眼睛也被一條布條蒙住。

費信注意到,騰格斯船上那條怪嚇人的狗還一臉嚴肅地蹲在兩人身前,將兩人好生看護住。

他忍不住多嘴道:「將軍,我們也算被俘虜嗎?」鐵面佛只是一邊道:「不算。」一邊憂慮地看著天上的情況。

那閶闔長老心有不甘,口中頗有節律地罵著什麼東西。

小郎君本以為這是賭咒作蠱,便詢問手下:「他該不會是在下降頭吧?」

廖三垣擺擺手道:「這倒不足為慮,世上有兩類奇人出口成樂,一是西域的善聲沙門,二便是黑番。」但出於謹慎,還是過去將他的嘴也塞進了布條。

小郎君陷入沉思。雖然借騰格斯的船暫時壓制了鐵面佛和神道官,但這也只算是暫時的勝利。審問神道官後,卻發現他倆也不知道姚國師要的到底是什麼,只說開啟那陣之後,將會給燕帝一個乾淨的北平。

既然什麼也問不出來,索性讓他們一個看不見,一個說不得,倒也清靜許多,只是不知道這天地倒懸的情況幾時才能結束,人人心中都吊著的這塊大石頭更加沒底了。

沒多時,只聽那黑人長老又「唔唔」叫起來,只是嘴裡塞著布條,實在聽不清他說什麼。騰格斯正在操縱鷹靈船,回頭罵了句:

「幹什麼?俺不是說了嗎,休想在俺的船上打架,打壞了東西誰賠得起?」

閶闔長老卻圓睜一對白眼,拿腦袋往船的前方亂指。騰格斯搭眼一瞧,好像是一群普通衣著的人出沒於黑海的波濤之間。

「難道還有老百姓?」

閶闔長老聽他這麼說,劇烈地搖起頭來。阿景長老雖然目不能視物,但聽旁邊同僚這麼鬧騰,也猜出了大概,沒好氣地道:「那不是百姓,是之前那陰陽師的部下。」

騰格斯還沒弄清這兩者有什麼分別。「你們不是一夥的嗎?」

阿景長老再不答話,廖三垣起身將閶闔長老口中布條取下,閶闔大喘幾次,嘴巴終於重獲自由。「國師之前讓我們剿滅的,就是這幫人,只是不見那個獅子魚面的女人,看來是把餘下這些人都賣了。」果然那些出沒煙波的苦泳者像一群瓢般按下又起來,但沉下去的總比浮上來的多。

小郎君道:「難道建文說得沒錯,那賊禿真的是賊吃兩面。」

閶闔聽他罵了國師兩個賊字一個禿字,口中便又不依不饒地囉嗦起來,被王狼呲著牙一瞪,便把頭轉向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用嘴模仿起鼓點鐃鈸的聲音,攪得阿景長老不勝其擾。

姚國師沒再使用法術與鄭提督對打,而是隨著鄭提督進攻的方向,一邊後退一邊躲避,不多時便判斷出鄭提督是要將自己往陣中趕。

他既然已經取下鄭提督克制法術的利器,本來已經無心與他纏鬥。但大陣既成,既然鄭提督願意多拖些時間,他又何樂而不為?

思及此處,姚國師也沒再遲疑,他迅速朝鍾形罩的方向奔去,並將手中念珠穩穩拋出。那念珠甩到罩子外壁上,現出一圈白亮的灼燒痕跡,接著這圈痕跡中立刻現出一個泛著金屬光澤的東西。姚國師伸手將那東西一拔,竟然是長長的一根嶄新禪杖。

鄭提督心道:「好妖人,終於逼得你使兵器了。」迎頭便上,用手中巨闕和那柄禪杖斗在一處。

劍來杖往,將週遭塵土泥沙捲得飛動不停,鄭提督也是頭一次得知,這姚國師不禁妖術超絕,在武藝上竟然也能和自己過幾招。

但打得片刻,姚國師便露了下風,被他壓制在那鍾形罩的外壁,僧袍開始有些燒灼的氣味。鄭提督看準時機一劍刺下,卻刺了個空——就在他出劍之時,姚國師冷笑一聲,竟從那外壁整個人進去了內部,現在不見了蹤影。

鄭提督穩下了呼吸,不慌不忙地將劍一收,朗聲道:

「四獸有靈!若還識得本將,就放我進去。」

接著,他竟也毫無阻滯地昂首進了那陣中。

為免姚國師有埋伏,鄭提督剛一邁進去就以巨劍護身,接著就發現最大的問題並非來自偷襲,而是這裡面的世界根本就有兩個「低處」——就像航海慈石一樣,兩頭吸鐵,踏上地面還好說,墜入底下的黑色海洋就是九死一生了。

因此他剛一舉步前行,便覺得大陣內壁好像打滑般走不動路,只能將巨闕插在新都地面,待自己在地面站穩腳步,這才將劍拔出,向前方探尋而去。

燕帝手裡穩穩端著千里鏡,窺視著戰場上的變化,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他身旁的沙漏已經快要流盡,戰場局勢卻仍撲朔迷離。

銅雀心中亦焦灼不已。

若不是還有一幫小友在那個鐘形罩中,他真想衝上前把那個沙漏打翻,看看究竟會有什麼後果。但他只要不老實地動動腳,侍衛的刀刃便在他脖子上壓出道刺痛細長的白線,他想動也動不了。

銅雀盤算著情勢的變化,覺得下面可能真要懸了。他縱橫商界幾十年,對帝王之心的瞭解也不是常人能及的,他知道現在他還能保著命只是出於外交的便宜,只要遷都事情一旦失敗,大明要找個由頭把他這個朝鮮客商斬了是輕而易舉的事,到那時就算李王也保不了自己。就在幾天前他還做烤鴨商團的美夢呢,現在看來,自己不變作一隻烤鴨就相當不錯了。

遠處四靈的能量好像在逐漸衰竭,甚至有些黑水在沿著鍾形罩的罩壁緩緩流回地面。而更多的黑水則從城池內長長地伸出,猶如惡魔的黑色觸手般,重重地敲打著鍾形罩,似乎要從中將自己掙脫開來。

燕帝旁邊的幾個臣子,有的已經兩股戰戰,有的在緊閉雙眼念著佛,雖然聽不到任何聲音,但隨著一記記撞擊,觀戰的每個人心頭似乎都有撞鐘一般渾厚的聲音響起,彷彿那些觸手敲打的正是他們自己的心臟。

這簡直是可怕的末日。

銅雀喉頭動了動,只聽燕帝道:

「朕北遷的旨意是不會改變的。希望大火過後,這裡還能成為龍興之地。」

大火?銅雀圓睜雙眼看著那沙漏,最後一粒沙的確已經落了下去。

「陛!陛下!」銅雀這回真急了,「您的侄兒還在裡面!鄭提督,還有鄭提督啊!」

燕帝略微抬抬臉道:「朕是如何待天下,如何待至親,還須你來教我?」

說著起了身,將那火盆朝山間佈滿猛火油的溝渠踢去。與此同時,他用盡力氣大喊:

「神機營,聽朕旨意——全員開炮!」

三老已經趕到了祭壇之中,三人皆是面有難色,紛紛道:「我們本想放出青龍,可那些東西實在不伏管。」「是誰的龍,誰自去擒住。」

隨後他們往小洞天中看了一眼,又道:「擒龍的人在裡面……可怎麼辦。」

七里有些心神不定,這小洞天內外雖然視線洞明,但仍然不是同一世界。他倆這樣打一陣啞謎也沒什麼用,只見建文身下的蓮座給黑水推動得轉了起來,蓮瓣又推動水流撕扯著建文的身體,使他一會左轉,一會右轉,建文在裡面歪歪倒倒,還是染得像個黑烏鴉般。但他在自己身上左右摸索,不一會就從腰間找出一筒東西。

三老奇道:「他在幹什麼?」

七里辨認出那是從宛渠人處拿到的蜃靈藥劑,趕緊上前握拳敲了敲繭子的外部,示意要建文解釋一下。

建文在裡面躲避著幽州苦海的糾纏,拿到這筒藥劑已經很是不易,哪裡再有時間和他們解釋,只是緊握這筒藥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海眼馬上要開了,叫他們趕緊爬到高處躲避。

原來他剛剛一籌莫展之時,摸到自己之前對付姚國師用的蜃靈藥劑。這藥劑是蜃靈本身產出,也是麻痺蜃靈自己所用,在水母島之中造出諸般勝景也全是靠它。

宛渠人說過,這筒濃縮的藥劑連姚國師那等修為都會中招,對建文這等普通人,服下後幻覺會接踵而至,隨後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盡數不能判斷自己該做些什麼,會引發身體無法承受的錯亂,因此說它是一瓶劇毒的毒劑也不為過。

建文拿了那筒毒藥在手,掂了一下,又輕笑道:

「我再勸你一次,我這個人性子不好,平時最愛撒潑鬧事……命中八字又差,很不吉利。你吃了我,一定會燒心乾嘔。」

「我不曾有人心。」幽州苦海答道。

隨著洞天外四靈的衰弱,建文身邊的黑水也愈漲愈高,這東西定是要在不緊不慢地「吃」自己了。

看來用藥劑對它不會有什麼用,但建文拿出這個,也沒打算是直接施用給幽州苦海的,黑水這麼多,倒下去藥劑就散開了,藥效也肯定會被稀釋。

他心中想的是,幽州苦海之所以得意於他的體質,就是因為他不像洞外爛柯生那些人,而是怎麼受傷都很難立死,乃是難得的不壞身。

那既然自己是它想要的人子,那麼自己吞掉這筒藥劑,將自己毀滅,是不是就無法達成幽州苦海出世的條件了?屆時海眼一開,把它捲入黑暗之中,一切就得救了,雖然代價是自己的死亡。

建文算來算去,似乎真的沒有其它的辦法了。

哪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的故事,還是在自己身上應驗了。

「行啊,那就給我滾回去。」他擰開了藥劑的塞子。

繭子外的七里看不清建文手裡的動作,只是見他忽而笑笑,忽而眼中含淚,顯然是有什麼極難把握的情況,過了片刻,又忽然背過身去,又不知是想做些什麼。

她心下一慌,連忙跑到繭子另一邊,只見建文仍是悄悄背轉身去,將那瓶至毒的藥劑盡數倒進嘴裡。

「你在做什麼!」七里雙目圓睜,拚命敲打著那層繭膜。

「你快瞧我一眼!」

雖然建文聽不到,但他好像忍不住似地,還是向七里看了一眼。七里見他瞳孔散成兩粒漆丸,知道那藥劑的份量有多大,心下已經是涼了半截。

建文只覺得這藥劑吞下去甜甜的,如同吞了蜜糖一般。眼前走馬燈似的畫面在輪番駛過,彷彿很多沒有實現的事情都在這藥劑中得到了,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把一切想要的得到;但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一直在告訴他,那些東西都是假的,並沒什麼可值得高興的。建文伸手想要抓住那些蜜糖般的畫面,卻又被那聲音糾纏不清。

幽州苦海此時也充滿了小洞天,使得建文整個人在繭子中懸浮起來。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該多好,可惜是做不到了……七里,對不起啦,青龍,各位,對不起啦……

見建文緩緩閉上眼睛,軟軟地懸浮在黑水之中,七里大喊道:「妖僧馬上就來了,你不要啊!」她雙臂發力,有無數珊瑚枝在洞天與八臂神之間擠出,想要把這些可惡的東西撐開,可她心中大慟,那些珊瑚還是失力碎成了粉末。

七里雙腿一軟,絕望地跪在地上顫抖不止,任由珊瑚的碎粒飄散在風中,和大顆大顆的淚水混在一起。

「起風了,黑水在朝東北方流!」三老苦勸七里不得,便提醒她此刻已倒計時盡,海眼已經開啟。

七里也知道此刻最理性的做法便是和琉球三老趕往高地,但無論三老如何拉扯勸阻,她都無法從容地從這裡站起來了。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