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第六十四章 新生

山谷之中炮聲大作,銅雀的耳朵差點沒給震聾,心想這些炮彈傾瀉而出,過不得幾輪,勢必要將半個城池都炸飛到天上去。底下溝渠中的猛火油也燃起熊熊烈焰,像條火龍般竄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燕帝下令的當口正好是倒計時剛過,那些炮彈射程甚遠,一輪齊射之後,紛紛沒了回音;那四靈黯淡,化作四顆高懸在新都上空的暗星,安靜得很;鍾形罩也消失了。

只有那片黑海仍然倒懸在那裡,但已經不復之前那般隨著罩底呈現出的錐狀,而是一片烏雲壓頂的派頭,在四顆暗星之間游移不定。

然銅雀分明看到,罩子消失之後,又有一圈蒼黃的波浪從大陣四周排了出來。起初那浪頭悄無聲息,但數息之後越推越高,轟鳴聲也跟錢塘觀潮一樣越來越大。

——是四靈的罩子消失引發的沙塵暴!

銅雀暗道「翻盤的機會來了」,順勢將胯下銅雀一捻,袍袖一揮避開兩個武士的刀刃,矮身鑽出了包圍圈。

他直取燕帝龍椅,大聲喊道:「草民前來救駕了!」

燕帝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麼,就覺得自己被一個極柔軟的光球罩住了。

接著文武百官就感到一股強大的風沙撲面而來,吹得人拔地而起,炮火和猛火油已經失去了意義,因為偶然湧動的火苗、爆炸很快就被那些沙塵撲滅——如果山坡這些攻擊沒有了效用,那燕帝平定新都的盼頭可就沒了大半。

不知以後如果被選擇當京官,這種沙塵遮天的情形還會不會經歷?但在現場已經沒有人關注這個問題,因為他們睜開眼,抖抖一身黃土之後就發現——龍椅被炸個七零八落,皇上卻不見了。

姚國師匆忙中丟了禪杖,連硨磲手串也化在了陣中。他駕臨祭壇,見身後鄭提督沒有追來,便緩步走了上去。他一要查看哪裡出了問題,二是定要看看這建文是有何能耐,竟僅憑他一人也能讓大陣啟動。

姚國師進到場中,正好看見百地七里與琉球三老拉扯正急,四個忍術高超的人沒能留意到自己過來,看來是出了什麼大事。他環顧一番,發現人子們被吸乾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唯有爛柯生披散著衣服盤膝而坐,獨臂指向天空,已經死了一段時間。

姚國師特別留意了一眼他身前沒有被黑水浸泡的棋盤,想來稽留出也已經化為藥引……這個嬰孩只是名義上被封作第八個神道官,但養在神道司也只不過是為了今天而已。

在祭壇正上方的天頂,那片黑海之中逐漸捲出一個禁宮那麼大的孔洞,裹著閃電的海水觸鬚像蛇信子一般伸出,把四靈的黯淡星抓來隨意吞食。姚國師掐指算道:

「奇怪……幽州苦海沒有成型,他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外面的炮擊也停止了?」

正思量間,腳下的大地突然傳來激烈的顫動,彷彿有一條無形的溝渠牽引一般,空中的黑水像佛塔裡的旋轉階梯似地從天而降。

姚國師迎著浪頭躍起,好不容易在黑色的浪潮中站定,腳下的黑水已經淹沒了這片祭壇。什麼神像、棋盤、四忍者,全都被沖得一乾二淨。

姚國師在水面上走了一陣,發覺腳下越發使不動力,原來這水流衝下來時並沒有即刻靜止,而是在流向一個什麼地方。這可就奇怪了,現在四靈的防衛已經除去,幽州苦海沒了阻礙,應該是四下溢流,並且越來越多才對啊?

姚國師腳下走不安穩,便踏在一根不知哪裡漂來的宮殿橫樑上,想看水流的流向到底是何處。他本來赴火履水何等叱吒,但在這滔天漩渦的威勢下也只能借物而行了。

「明庶?阿景?閶闔?」他運起勁力高喊神道官們的名字,可也沒有一個人應他。

一艘巨大的船順著天降的海水開了下來,風帆鼓動,恰好駛過他前面,正是烏都罕號。小郎君和騰格斯兩人搶到船頭,將手中兩個俘虜一亮相,姚國師便吃了一驚。

他看了一下俘虜只有兩個人,又看見鐵面佛的隊伍依稀也在大船上,心中明白了大概,高聲喊道:

「明庶是給誰害死的?」

小郎君怒道:「你的人不是你自己害死的麼?」

姚國師大加斥責:「無知凡人!你知道為了這一天,我準備了有多久?破壞我的計劃,真是越行越錯!」

他完全不覺得自己利用那麼多人的生命去引誘幽州苦海有什麼不對勁,而其餘人為了活命奮力死拼,在他眼中反倒是天大的不對了。

話音方落,船頭又緩步走來一個人,竟然是燕帝,身後跟著銅雀,姚國師沒想到他在船上,但還是立刻斂起鋒芒,道:

「剛才的一番話,陛下想必都聽見了。老衲一心都是為了國家社稷,永遠禁絕幽州苦海這一禍患。」

說著便起身要登艦。燕帝卻一伸手,示意他不要上來,不緊不慢道:

「國師,雖說你為了朕用心良苦,可現在畢竟鬧成這樣子,你可要好好收場。」其實姚國師的計劃是他一手培植起來的,裡面種種生殺予奪豈會沒有他的一份?可他天子之位在身,誰也不好說什麼。

姚國師便把步子收回去。他本打算去看看四靈的下落,可往腳下橫木一看,立刻臉色大變。

「這又是怎麼回事?」

原來他剛剛和艦上眾人對話沒有留意,這橫木並不是要帶著他往哪裡流走,而是一直在原地打轉。這就說明這水流並非要流向一個特定的方向,而是要形成一個迴旋。

果然在他動念頭時,水面斜斜地揚起,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橫木轉動也加劇了,簡直像有人給它上了發條般——這漩渦的中央可不就是他自己?

而船上那些人……皇帝,銅雀,蓬萊眾,鐵面佛……全都在看著他。

「不對,不對!」姚國師白鬚抖動,「原來你們是合起伙要害我!」

他雙腳一夾橫木,偌大一根木頭就被他提得離了地面,在空中轉了一周。姚國師猱身扒住橫木,想要靠橫木擺動之力將自己送到船上,可剛一發力,腳下便一沉,整個人摔回漩渦的中心,又被橫木重重砸在身上。

「好大膽,想謀反麼?」燕帝的聲音從船上傳來。

姚國師終於知道,兔死狗烹的命運輪到自己身上了。待他終於有暇動了幾下胳膊,只覺渾身使不上力,週身竟多了三個各色衣服的老頭牢牢把自己的各處關節固定住。這三個老頭嘰嘰喳喳道:

「咱們知道你聰明,非得生拉硬拽才會進海眼。」

「哥幾個拼條命把你拉進去,雖然我那侄女還會傷心,但總還能解解恨。」

還有一個向燕帝喊道:「皇帝老,我們琉球民這次真的是在救駕了。」

海眼?姚國師週身一震,將琉球三老盡數震落水中,三老便消失在漩渦裡不見了。船上人想去搭救,但船高浪急,下面又有姚國師嚴陣以待,眼見三老已經沒有再被救出的可能。

姚國師自己的胳膊卻也有一條脫了臼。他努力爬上橫木,使它和烏都罕號一般繞著漩渦的中心轉動,自己把骨節斗榫接合回去。他剛要飛身而起,卻見眼前薄薄一道影子閃過,將自己胸前袈裟劃出一條大口子。接著那女忍者也站在了橫木上,手中握著刀,冷眼瞧著自己。

姚國師感覺口中一股甜腥,一絲鮮血從嘴角流出來,慘然道:「你們其實已經另尋好了方法,對是不對?」

「對,找到萬全之策的不是你,很失望吧。」七里眼神冰冷,恨恨道:「如果不是不想讓他的努力白費,我真的想把那東西放出來。」說著眼神向燕帝一凜。

燕帝沒料到這姑娘突然朝自己發難,觀戰的鐵面佛、神道官等人也露出詫然之色,覺得她有些無理取鬧——這一切和他們沒什麼關係啊。

七里看他們個個一臉無辜的樣子,頭腦中熱血上湧,覺得這幫大明官吏簡直是一幫沒有同情心的白癡。

「混蛋!你們是一群不配活著的人類!」她用盡平生力氣大喊出來。

「明明是他救了你們……明明是他救了你們所有人!」

人群先是一陣安靜,騰格斯、哈羅德和蓬萊眾首先明白了她說的是建文,而建文聽來已經是一去不回,接著船上猛地炸開了鍋。有的要下場幫七里幹掉姚國師,有的把刀架到燕帝脖子上讓他償命,鐵面佛的兵力則拔出刀要護駕,船上亂成一團,騰格斯也不再嘮叨別在他船上打架了,自己首當其衝給鐵面佛打了個烏眼青,鐵面佛也默不作聲,只是牢牢使人護在燕帝身前。

巨船與巨木繞著漩渦打轉,本來就已經接近被吞噬的邊緣,現在眾人忙著亂鬥,已經沒有幾人注意到漩渦中心伸出一絲絲翻著惡臭氣息的肉色觸手。

七里剛一回頭要繼續追剿姚國師,卻覺得腳下一顫,原來他早潛到巨木另一頭,暗中撬動木頭。七里站立不穩,一時也摔入了漩渦。一叢觸鬚立刻追尋過來,她拔出刀在水中亂切亂砍,卻無法抵擋巨大的水流將她帶到漩渦的中心。

七里閉上眼睛——也許自己的生命也要在這裡終結了。也許就像她剛才說的,整個城池都被幽州苦海吞噬就好了。

可就在此時,她腰部一緊,竟有一雙不同於肉須觸感的人類臂膀將她挽住,用力拉離了水面。

漩渦中心瞬間與七里拉遠,她驚疑地回頭,那張熟悉的側臉失而復回,與自己貼得分外相近。

果然是建文!

「你……」七里激動得說不出話,等她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是站在青龍船的龍頭上。

「嗯,沒有死成!」建文看起來嘴唇顏色好像不太對勁,但的確精神奕奕,好像比他平時還活潑一點。他豎起大拇指向甲板指了指,只見被姚國師震傷落入漩渦的琉球三老一個不落地躺在甲板上,圍成一個三角為彼此正骨療傷。

「可這是……怎麼回事?」她指向青龍船船頭掛著的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烏都罕號的人們看得更清楚些,他們剛剛還在一團亂戰,就見海面突然鑽出一柄龍槍。龍槍循著姚國師的奔逃之處破浪而去,只一槍就刺穿了姚國師的後心,又從他前胸透出來,接著是長槍後的龍吞、整個龍身……不,是整條船也露出水面,將姚國師高高在船頭掛起。

那正是青龍船。

攀著龍角的建文仿若新生,只是輕輕轉動手掌,就可以精確地控制龍槍將姚國師一舉挑起,可見他與青龍的默契程度已經全然恢復到青龍被抽靈前的狀態。

龍頭之上,七里疲憊地攬住建文,終於把腦袋靠在他肩頭,安心地長出一口氣。

「哎,那妖僧也還沒死。」建文卻道。

原來當初建文吞了蜃靈的藥水之後,眼前就像有無數小彩旗、小火籠在起了又滅。他覺得自己身體變得無限膨大,卻在狹窄的小洞天裡暢遊不停。後來建文意識清醒一些,才慢慢看清自己身處那片幽州苦海之內,海水傳來惡臭腥穢的味道,又見有一山屹立在海底中間,高有十萬多里,週遭也有五萬里。山根淨是些屈曲盤回的怪異建築,彷彿是有人故意造成那麼難受的樣式。

「酆都羅山?」

建文想要朝那邊游去,卻又有一股力量在排斥他。建文精神一振,知道這是自己吞下的藥劑起了效,現在自己看起來必定已經不成人樣,也許並不像哪吒,卻像那水妖沙悟淨一樣。只是眼前斑駁陸離,實在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他還游得餓了,順手便要抓條魚來吃。但看那青色魚搖動得慇勤,又不捨得吃了,便隨手餵了些東西給它。

他自己一個人玩得開心,卻又有一個人影拍拍他要他醒過來。他身形便猛地縮了下去,那小魚卻越變越大,再看時哪裡是一條魚,分明是腳底踩著的青龍船。

他又勉力睜開眼看向一邊,救他的人卻正是鄭提督,這才醒悟——自己在被幽州苦海吞噬之後,借它的軀體把青龍之靈拿來玩耍,竟然意外將其復原了。

這藥勁猛的一退,建文還是頭暈得很。與外傷不太相同的是,這種東西喝下去之後,藥勁直直向腦袋裡頂,直到鄭提督在他背上使掌力敲了幾道,建文渾身的不適感才消去了大半。

「建文,這便交給你了。」水中說話只能說幾個字,本來他們之前計劃中鄭提督的任務就是將姚國師趕到陣中,如今他倒的確是完成了。

建文知道是因為燕帝在上面,鄭提督才將後續事宜都交予他應付,心下忍不住歎道:「鄭提督與破軍大哥十幾年不說話,臨戰前也還要空出餘暇見一面。可他最近幾年與我四叔一直共事,這會倒要避而不見了,怕是被他傷透了心。」

再次見到青龍使建文心情無比輕鬆。現在青龍體內轉動聲音順滑無比,想來是吞吃了建造皇宮的什麼高級木料。

他凝神轉動手掌,默念道:「青龍,起!」青龍便在水中呼啦啦拍動起側翼,向上衝去。再看鄭提督已經不見了,三個琉球長者卻依次掉落在船上。

「咱們去對付妖僧!」

姚國師掛在船頭飄來蕩去的,自己倒似乎很滿意。建文將龍槍收起,姚國師一隻胳膊扒在龍嘴上,狼狽之極。

這個失敗者眼見大勢已去,只能長歎道:「老衲從來是一意孤行,從來不相信人有配合無間的合作。現在幽州苦海差不多要被海眼吸走了,你既然用這個法子贏了我,我也輸得心服口服,這就隨它去了。」

建文心道:「你說得好聽,心裡未必就服氣了。」上前一步抓住姚國師乾瘦的手腕:「死?我剛剛就試過一次,恐怕真的沒那麼簡單。」

姚國師本來就是不服輸,他知道建文最終的目的是把他丟到海眼,所以不等他開口,鐵了心要自己跳進去。他見建文抓住自己,疑道:「你又要做什麼?」

建文道:「你知道我是怎麼出來的麼?我對那幽州苦海說,『我渾身不好吃,但有個大和尚寶相莊嚴,平常又愛吃什麼素餛飩保養,你一定喜歡』,它就答應用你來換我了。」

姚國師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只覺得有絲絲觸手纏上自己足腕。

建文正色道:「你想用一死來逃避懲罰,想得可真是太美了。老阿姨要是知道你逃避了罪責,在九泉之下也會責怪我的。」

姚國師聽到這個名字,白眉低垂,再也不說話了。他覺得那些腕足正用盡力氣將自己抽離這個身體,開始是抽出一道黑氣,接著將團團黑氣從他身上剝離下來。

烏都罕號上眾人見此情形,全都嘖嘖稱奇。

「我就用你被奪舍的那部分來飼餵你的深淵之主——哦,這次它叫幽州苦海。」建文和七里抓住姚國師的手腕不放,和腕足像拔河般撕扯著。海眼形成的空間越收越小,腕足吞吃到最後,竟把一個黑色形體的姚國師從他的肉身上抽離下來,那黑色的魂靈在腕足之間翻滾,還攥著一隻水晶的頭骨。

見建文嘴唇一動,黑色的姚國師道:

「那你看這是何物?你永遠也別想得到……"

說著手中一握,那刀劈不進的水晶頭骨竟片片碎裂開來。但海眼封閉,地面已經接近恢復到漢白玉的形制,幽州苦海退卻之後,那黑色的姚國師已經全數被吸入海眼,捲到黑暗的佛島中永無在生之日。

建文和七里把手中這個姚國師扛回青龍船甲板。這老頭像蛻過皮一般,鶴髮童顏的,舉止也並不像孩童,更像個耄耋得道之人。但無論琉球三老逗他說什麼話他都沒太反應,只是東一句西一句地講些不著邊際的語言,時而笑笑,時而端莊睿智得不行,十分令人困惑。

建文失望道:「這就是老阿姨想要的小弟?」可惜老阿姨連他的這般樣子也看不到了。

祭壇四周的黑水滲得一點不剩,好像天上沒有下過這場黑雨一般。祭壇之上的空洞現在也已經消失,只剩下一個漢白玉的檯子。台上一片潔白,只有姚國師一雙手臂黑漆漆地從地面伸出,因為並非真實的肉體,而是精氣所凝,所以徒然只剩一個黑手的外形。手中盛著一些水晶碎片,還有另一些碎片散落在地上,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著什麼東西。

烏都罕號就停在離碼頭不遠的地面。建文他們拎著姚國師上了船,把他往船上一扔。燕帝見他現在完全是個普通老僧的樣子,還踱過來要和他握手,便把他推到一邊,問:「鄭提督何在?」

其實他見建文嘴唇烏青,看起來邪魅得很,想問句「你怎麼把嘴唇染成這種樣子」,但終究沒好意思開口。

建文露出厭惡的眼神。對胡大人也好,對這姚國師也好,只要四叔的目的達到,那些功臣變成這種樣子他也毫不惋惜,忘性反倒是一點不拖泥帶水,這就想著要和鄭提督重修舊好了。

建文這次搭上鄭提督的線,本來也可以一敘,但這妖僧的佈局甚密,自然抽不出空來,鄭提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自己要再見到他都不知會是什麼時候。他便沒好氣地道:「四叔做出這些事,我肯見你一面已經是念及血緣親故,他又怎麼會見你。」

燕帝站起身道:「你隨我看。」

建文順著他指的關山方向瞟了幾眼。

「朕興師動眾,並不是受了國師的蠱惑,實在是畢生大願。朕本來生在元朝,這草原蠻子的東西與大明也不是完全相抵,咱們大明如今接了四海混一的棋盤,是該好好利用大元的遺產。如果都城還在金陵,朕心實在難安。再者說,眼下四處都有災荒,如果強敵為了口吃的從北面直下,我也好作反應。」

建文心道:「你這番話我倒是沒得反駁。」

燕帝向眾人道:「現在新都已經落成,朕自有賞罰,剛才的爭端就一筆勾銷吧。」這話一出,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不平。

銅雀心中想的是「回去我就把該死的十一元老一一搞下台。」蓬萊眾雖然是鬧到未來的京城來,但總覺得自己有莫大的不滿,想要向這皇帝興師問罪,誰要他燕帝的什麼封賞。正好燕帝掃了一眼鐵面佛的隊伍:

「鐵為鑒,你跟我這麼久,怎麼也降了?」

鐵面佛知道自己一度是燕王隨時可以棄掉的棋子,也支支吾吾說不出來那種「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的車轱轆話。廖三垣正不知如何駁一駁這狗皇帝,聽他這麼問,便脫口而出:「我兩軍廝殺還沒決出勝負,那妖僧就殺到了,鐵將軍當然是誅殺國賊為先。不然要留妖僧的命到什麼時候?」

燕帝面上不悅,但眼下他的禁軍還沒到,自己可以說是船上最朝不保夕的那個人,必須給自己找台階下。聽廖三垣這麼一說,眾人統一全都把矛頭指向角落裡瑟縮著的姚國師,連閶闔與阿景兩長老也想渾水摸魚一下。

此時親軍也終於趕到了現場,少不了是一番救駕來遲的告饒,接著就有先頭兵登上烏都罕號,要把燕帝接駕回去。騰格斯暴喝一聲:「你們鞋上全是土,把俺的船都踩髒了!」

燕帝見來了救兵,便忙不迭吩咐:「將這叛逆的國師和同黨帶回天牢,不可讓旁人看到。」

建文心裡氣不過:「這人害死許多人,你捨得治罪麼?」當即攔道:「咱們帳還沒算完。兩個神道官不行,我們蓬萊要押回去鏟沙子。」閶闔和阿景便支吾著扭動起來。

燕帝眼一瞪:「你們蓬萊?好,好。你還要什麼?」建文見其餘三個船靈都回到了各自的靈器,便道:「你得把四靈的處置權歸我,我拿東西跟你換。」銅雀捻髯微笑不止,大概覺得這小子終於學會討價還價了。

燕帝又好氣又好笑:「那可是大明的四靈!你能有什麼好東西?」七里橫他一眼:「陛下,我們剛才可是救了你的命。」

建文不答他話,只是突然對小郎君道:「對了,我剛才吸了蜃靈的藥水,看到了破軍大哥。」

「吸了那藥水就能見到?」小郎君生平頭一遭鼓起腮幫,十分期待建文見到了什麼。

「他告訴了我水晶頭骨的用法。」

建文向遠處一指。

漢白玉砌成的方台上,頭骨碎裂成的水晶碎片之間本來有一些種子似的東西滾出,現在已經在祭台上的五穀壇中長出一叢叢植物,巧的是恰好鋪滿五穀壇的土地。

蓬萊眾面面相覷:「原來耗費這麼多精力的極東秘寶……就是這些草木嗎?」

哈羅德道:「這肥肥厚厚的,應該都是極東之國的糧食,暫時封存在了那個頭骨裡。」

燕帝撚鬚不解:「我大明物產豐富,要這些來何用?」

底下有一個戶部的官驗了一下那些東西眼前發亮,高聲唱喏道:「好東西呀!那珍珠棒槌是『長鬚老』,紅皮太歲是『袞雪籐』,一串串的『落花子』,一顆顆是『響馬鈴』。那個大花盤的花朵……是『承露翁』。這五色食糧,如果能以禁苑蒔而驗之,肯定能解天下饑荒,生養萬民。賀喜陛下!」

建文見這個人能一眼看出那些是極東國的糧食,明明頗有見識,可聽他說話卻酸得大倒其牙。他想起在這朝堂裡混,還要有臨場應制的本事,今天對於燕帝是何等喜事,說什麼話都要有名頭才行。建文覺得自己離開這麼久,是再也不適應這種環境了。

「我進金陵時,也聽說天下四處有災荒,破軍大哥說這些東西是救民水火所用,一定是沒有錯的。我就為了大明的百姓把它留給你。」

燕帝聽到這裡,終於默然不語。

建文見他氣焰間隙,便湊近道:「還有最後一件事。四叔既然心懷壯志,我也斷然沒有阻撓的道理。只是在四叔穩坐寶座之時,別忘了有一座孤懸海外的蓬萊小島,小島上一個你曾經千方百計想害死的侄兒,在這一天打敗過你。」

燕帝知道這是給自己提了個醒,免得他在位昏庸,忘了東面還有這麼一個威脅在,漸漸消失了現在的鬥志。

他抬起頭,長歎道:「去吧……去好好活著。」

建文和蓬萊眾將乘著青龍船和烏都罕號在官修水道中飛馳,建文端坐在一把交椅中,七里拿手指按按他嘴唇,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那裡因為吞食毒藥造成的烏青還沒完全消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癒。

幾個蓬萊小兵忙不迭地給他捶背、遞茶,一邊還嘰嘰喳喳地亂問:「這就是皇帝啊?」「皇帝那話意思,是不是不會再來殺你了?」

「不知道,」建文一概苦著臉道,「我現在只想回海上。」

天津衛就在眼前,他們,馬上就可以回到蓬萊了。

在剛剛發生過一場不明戰鬥的新都之上,燕帝屏退了親軍,在一片稼穡中獨坐了許久。他等了很久,鄭提督也沒有現身。

剛剛不知哪裡來的一群魚人怪把兩艘船都推走了,一大一小兩艘船都進了官道之後,他終於長出一口氣,開始催促令兵去看朝拜的大臣們有沒有到。

過了一會,領著大臣們來到的右公公首先出現在燕帝面前,他顯然不知道這裡剛剛發生了什麼,只覺得濃煙嗆人,四下殺氣沉沉,便推推禮官。

禮官說大臣全都到齊,請示是否可以開始正式的祭典。燕帝道:「繼續。」想到又要迎來一場漫長的吹拉彈唱,便疲憊地站起身子,由右公公扶著來到祭壇中。又有一堆人過來給五花十色的五穀壇罩上五色布帷子,便於燕帝在前面行禮祭拜。過不多時,這些布帷子之後的極東五穀就會移植到皇宮後苑,由燕帝親自督種。

是時天光大耀,一片吹奏吟唱之聲,喜慶又不失莊嚴。

一眾禮官向焚帛爐中投遞著祝帛,燒得氣氛熏人,燕帝在一片煙火中登上祭壇的最高處,坐上臨時修補好,略微還有些搖晃的龍椅。

鄭提督,姚國師,建文……燕帝數著以各種方式從自己身邊離開的人,口中喃喃不休,場中百官看不到這副情景,只是在場下山呼萬歲。

燕帝望著這座驚險中落成的新都北平,心中覺得諷刺極了。

青龍船上,建文最後遙遙望了一眼新都的方向,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此後,前塵已斷,朝堂種種,與他再無干係。而面前碧波濤濤,他已迎來新生,終將無拘無束,遨遊四海。

《四海鯨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