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的雲層被強風吹開了一片空隙,火辣辣的陽光傾洩而下,原本還在地面上活動著的形形色色的變異生物立刻四散奔逃,各找陰暗處藏身。直曬的地面溫度迅速升高,不一會升騰的熱空氣便將地面上的景物變得扭曲起來。
除了呼嘯的風聲外,荒野上幾乎再沒有其它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活動的痕跡。
在一棟廢棄的別墅裡,蘇坐在二樓的窗戶旁,正仔細擦拭著步槍零件。當最後一個零件擦好後,他更以緩慢而又精確的動作將步槍重新組裝起來,然後推上了一顆燃燒彈,才將槍小心翼翼地放在身邊,並用布條蒙住槍口,以防止進灰。槍是蘇在荒野中生存的保證,失去了手槍後,改裝步槍就成了蘇唯一的武器。而且要和群狼戰鬥,這把步槍更是他的依靠。
蘇靠在牆壁上,進入了睡眠狀態。在這片區域內,蘇已經遊蕩了整整五天,在腦中的地圖上,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在過去五天中走過的軌跡,一個大大的弧形,幾乎快形成了一個半圓。現在他進入的區域,是地圖上已經探索得差不多的部分。蘇不願意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區域裡和人戰鬥。
半個小時後,蘇張開了眼睛,一秒鐘都不差。此時天上的雲層重新合攏,荒野上又是灰濛濛、陰沉沉的一片,剛才日光灼烤帶來的炎熱仍徘徊不去,踏足於土地上,腳下依然是熱浪蒸騰。
五天以來,蘇都是走兩個小時,休息半個小時,交替進行,不分晝夜。他行走時勻速前進,保持在每小時十公里左右。當然蘇的速度遠不止十公里,這樣做是為了讓後面跟蹤而來的群狼判斷錯誤。在關鍵時候,或許最微小的失誤也有可能扭轉戰局。
狼群距離蘇正越來越近,但他們與蘇還沒有碰過面,蘇也就不知道這些狼因何而來。等蘇一個大圈繞完,或許可以從狼群留下的痕跡找到些蛛絲馬跡。
現在時間還很充裕,蘇慢慢地活動著身體。他肌膚微微顫動著,上面不斷感受到極微弱的針刺感,這是危險的標誌,說明後面的人始終沒有放棄對他的追蹤。許多野獸都有對危險的天然直覺,蘇在這方面並不輸於大多數野獸,甚至還猶有過之。在選擇了神秘學的能力域後,對危險的感覺就更加的敏銳。或許這是神秘學少為人知的一項好處。
蘇開始整理裝備,並且看著腦海中的地圖,思考著下一步的路線。當看到地圖上的K7基地時,蘇忽然心中跳動了一下。不論這些狼來自何方,從他們出現的時間和方位判斷,K7基地都是最有可能的一個起點。
蘇出了小樓,走出數公里後突然折了個方向,斜斜的向K7基地插了過去。
距離蘇不到90公里的地方,萊科納等人在一棵大樹下找到了些最新的痕跡。兼職扈從的電子專家打開那份精度絲毫不比蘇差的地圖,上面赫然標注著蘇這些天來行進的路線,幾乎分毫不差。電子專家在最新的位置上做了個標記,於是一個幾乎完整的半圓出現在地圖上。
這份地圖上,有好幾個地方都被打上了紅X,猩紅得十分醒目。
「他肯定已經發現我們了,狡猾的傢伙,想帶著我們繞圈子。」
萊科納冷笑著說。他向電子專家望了一眼,問:「你那東西可靠嗎?」
電子專家抬起頭來,嚴肅地說:「除了奧貝雷恩閣下,我們的隊伍中應該沒有人可以發現並且破除我的裝置。」
萊科納的臉色明顯有些不愉快,但他並沒有發作,而是看著地圖,陰冷地說:「如果這傢伙真想跟我們兜個他媽的圈子的話,希望你能夠給他一個足夠大的驚喜。」
萊科納又看向獵人,略顯不滿地問:「我們的速度不能更快了嗎?」
獵人正研究著地面留下的痕跡,聽到萊科納詢問,抬頭說:「不能更快了。他留下的痕跡非常稀少,現在已經是我們追蹤他的極限,那還是因為幸運,最近這片區域沒有極端氣候出現,否則只要一個過路的龍捲風就會抹掉一切。看這處痕跡的時間,估計我們與他的距離已經不到一百公里。再過三天,我們應該可以進入分散包抄攻擊的距離。」
「還要三天!」
萊科納顯然極不滿意這個答案,但是責備一個三階獵人是毫無意義的,萊科納自己根本就沒有替代的人選,而且四階獵人也不可能來給他當扈從。
「我們繼續追!而且和以前一樣,用一切手段,激怒他,讓他自己來找我們。現在休整30分鐘,30分鐘後整隊出發!」
萊科納下了命令。
扈從們架起了可折疊行軍鍋,將配給制式口糧投入到鍋裡,再注入水。鍋下有一個開關,只要一按,源自固體燃料的高溫火焰就可以在三分鐘內將口糧煮沸。每口鍋配了一公斤的燃料,足夠使用一個月。
裡高雷慢慢地吃著自己那一份口糧,反正吃飯時間有十分鐘,他並不著急。配合萊科納與奧貝雷恩行動的這幾天,裡高雷一直冷眼旁觀,將看到的一切細節默默地記在心底。萊科納和奧貝雷恩都是非常有才華的年輕人,而且他們的十名扈從中有六名是三階能力者,其餘的都是二階。粗看起來,這樣的陣容羅克瑟蘭公司也拿得出來,可是本身是二階能力者,還身兼生化專家、電子專家的專業人員,整個羅克瑟蘭公司也不過寥寥數人而已,這種複合型人才都在公司總部身居高位,怎會像眼前這些人一樣給人做與奴僕幾乎沒什麼區別的扈從?
此外暗黑龍騎的裝備精巧、簡單、實用,幾乎件件都包含著超越羅克瑟蘭公司能力的技術。比如這個行軍鍋,羅克瑟蘭公司就無法自行生產。冶金、電子和機械精加工是沒問題的,可是高效固體燃料就遠遠超出了公司的科研能力。
三分鐘煮飯,兩分鐘分餐,十分鐘進食,十五分鐘休息,這支隊伍的行動如鐘錶般精確。跟著蘇在荒野中繞了五天的圈子後,所有的越野車都因為缺少燃料而被丟棄。而且乘車由於速度過快,經常會失去蘇的蹤跡,效率反而不如徒步行軍。
十五分鐘時間,裡高雷睡了個酣聲大作的覺,鬧鐘一響,他便精神抖擻地跳了起來。萊科納望向裡高雷的目光中,多少有了些尊重。五天連續不斷的追蹤,就連那些三階的扈從都開始顯得疲倦,只有萊科納、奧貝雷恩和裡高雷沒有分毫倦容。
夜色很快降臨,陰寒的風驅散了白晝的炎熱。
蘇靜靜站著,注視著一公里外的K7聚居地。深沉的夜幕下,在這個距離上,即使以他的微光視覺也只能隱約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
風撲面而來,鼻端掠過陣陣腐臭的氣息。在荒野上時時可以聞到這類味道,但是今晚的氣息格外濃些,也比荒原上那些飄來蕩去的氣息新鮮得多。
K7聚居地一片寂靜。雖然平時在這個時候,聚居地內大多數人都應該進入了夢鄉。但是仍會有小部分人活動著,在酒精、毒品和性愛中麻醉自己的神經。今晚的K7,實在是太安靜了些。
黑夜是蘇的領域。他取下了改裝步槍,將子彈推上膛,然後如一個幽靈般,向K7潛去。
K7聚居地的每一個角落都儲存在蘇的地圖中,不是平面,而是三維的。可以說,蘇已經對K7瞭如指掌。K7的居民大約兩百多人,以一個聚居地的規模來說,不算大,也不算小。
聚居地修復後可用的建築成環形,這有一多半是出於防禦外來危險的需要,中央則是一小塊空地,平時是居民們聚會或交易的地方。聚居地指揮官的住處,一座鐵皮小房子,就座落在空地的邊緣。
現在空地上多了些原本沒有東西。
一根三、四米長的木桿,桿上吊著一具屍體,在激烈的夜風中來回搖蕩。一陣風偶爾將屍體吹得轉了個身,藉著微弱的夜光,可以認出這具屍體正是K7的指揮官。一道繩索勒過指揮官的脖頸,將他吊在木桿上。但這道繩索看起來並不是指揮官致死的原因,他身上到處都是燒灼過的痕跡,整個身體幾乎都已化作焦炭,幾塊完好的肢體彷彿是刻意保留下來的,因為那上面深深地嵌入了炭化的衣服。然而他的臉卻奇跡般沒有任何燒灼過的痕跡,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將他臨死前極度痛苦的表情刻印下來。
木桿下是厚重的底座,由屍體堆疊而成的底座。
蘇慢慢地一具一具看過去,這些屍體都有一個共同點,無論肢體變得如何殘缺不全,臉都被完好地保存下來,連同那些絕望、痛苦、憤怒、吶喊的表情。這些面孔有的蘇認識,有的則很陌生,不過應該都是K7的居民。粗略估算,木桿下大約堆積了四十多具屍體。屍體都已高度腐爛,不時有大得不像話的蛆蟲在腐肉裡鑽進鑽出。看起來,這些人死了已經有些日子。
寂靜的空地上,蘇孤零零地站著,有如墓地中不死的怨靈。
不止是中央的空地,K7的許多屋子裡都在散發出新鮮的腐臭。整個K7已變成了一塊墳場,只有幾處還傳出微弱的呼吸聲。
他慢慢俯下身,拉起一具屍體被燒焦的手臂。觸手處,炭灰立刻飛揚,顯然血肉已被完全燒透,然而炭灰燼處,卻還有一層薄薄血肉貼在骨頭上。奇異的是,手臂外層已徹底炭化,裡層的血肉卻相當完好。這說明燒在屍體上的火焰溫度極高,遠遠超過一般的火焰,才能在短時間的接觸中完全炭化血肉。蘇想了片刻,才站起身來。
蘇沒有再動空地上的屍體,而是輕輕推開旁邊一座棚屋的門,可以看到棚屋裡面坐著一個乾瘦的老人,聽到了聲音,轉頭向門口望來,混濁的目光從蘇身上滑過,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有幾個平方米的棚屋裡,除了這個老人,還有三具屍體,一男一女和一個孩子。屍體早已腐爛,棚屋裡到處都是濃郁的臭氣,老人卻一無所覺。
蘇如幽靈般消失,老人仍舊呆呆地坐著。
此時還留在K7的,都是些無法行動的老人,只有在這裡等死。倖存的人則早已離開了這裡,其實一個聚居地,除了相對安全之外,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地方。當K7的屍體開始腐爛,瘟疫會很快奪去敢於逗留的人的生命。不管新舊時代,這一點都從未改變過。
蘇準備離去時,忽又停住,有什麼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那是夜風翻動印刷品的聲音。
空地裡的屍堆中,露出了一本書的一角,顯得非常突兀。
蘇慢慢解開右手上的繃帶,纖長而滑膩的手指輕輕觸了觸書的封皮,才慢慢將它從屍體下面抽了出來。這是本巴掌大小的小冊子,大約有一公分厚,黑色的硬封皮製作得非常精美,上面是燙金哥德體的書名:啟示錄。
翻開封面,扉頁上用優美華麗的花體字寫著:「願迷途的旅人,從此得享安息。」
簽名則是:奧貝雷恩。
蘇合上了這本《啟示錄》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屍堆前,然後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色下,十三個人如狼一樣,在荒野中行進著。而這片土地夜晚真正的王者,成群腐狼卻似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消失得無影無蹤。
打頭的獵人忽然停了下來,仔細分辨著地面上的痕跡,再在風中嗅了嗅,說:「他在這裡換了方向。」
萊科納順著獵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裡正是K7的方向,於是嘴角浮起一絲冷酷的微笑:「看來我們的陷阱要起作用了。」
狼群如同嗅到了血腥氣,轉了個方向,開始徐徐加速。
轉眼間天已漸亮。
藉著微亮的晨光,蘇在幾公里外就看到了獵鷹的莊園。不用借助高階的視力強化,也可以看到莊園門口豎著的十二根木樁,和木樁上穿著的十二具身體。
蘇沒有停頓,依舊以勻速跑到了莊園門口,這才停了下來。
那一晚,桌上十二個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的粗糙男人,都在這裡了。左數第四個是獵鷹的首領,看來對手並沒有因為首領的體型或者是一階能力而高看他一眼,只是隨意地與眾人插在了一起。
這一次沒有人被火焰焚燒過,但是痛苦並沒有減輕多少。樁體已經乾涸的血流軌跡顯示他們被木樁從下身穿入的時候,都還是活著的。
莊園裡所有的房子都被焚燒,到處是灰燼和倒塌的廢墟。一地瓦礫中不時可以看到伸出的肢體,更多的是黑乎乎無法辨別原形的焦化物。從殘餘物的數量來看,老人、孩子和女人們有一部分埋葬在火場裡,另外一些則不知所蹤,不知是被趕走了,還是死在了別的地方。
左首第一個木樁下,放著一本有點眼熟的黑色封皮《啟示錄》打開後,扉頁上寫的是「因理想而不朽,因歸返而救贖」簽名依舊是奧貝雷恩,同樣優美華麗的花體字。
蘇撫摸著奧貝雷恩這個名字,指尖敏銳的觸感甚至可以感覺到在簽下這個名字時,那隻手的穩定和有力。
「奧貝雷恩……」
蘇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將《啟示錄》放歸原位。
他的目光落在了獵鷹首領的腳下。那裡歪倒著一個酒瓶,瓶裡還有小半瓶混濁的液體。從酒瓶的式樣和已經完全看不清的商標分辨,這應該是一瓶舊時代的酒。
那天晚上,獵鷹首領拿出這瓶酒時,瓶裡只剩下三分之二了。這些酒,一半在那個晚上進了蘇的口,變成了一次任務的酬勞,另一半現在就在蘇的面前。
蘇向酒瓶走去。只邁出一步,他忽然停住,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向四面望了一圈。蘇的胸口開始發緊,心跳加快起來,週身血液不住奔流,體溫也在迅速升高。而他淡金色的短髮不住起伏著,似乎被風拂起。而此刻,根本就沒有風。
這是極度危險的感覺,而且越來越近!
酒瓶中混濁的酒液忽然沸騰,酒瓶全無徵兆地離地而起,斜飛開去。剛剛平移出半米,酒瓶上就遍佈裂紋,然後轟然炸開!
蘇碧色眼瞳中,所有的景物都在扭曲著,耳邊似有幾台噴氣式發動機在同時轟鳴,強烈的聲波從幾十頻的超低頻一直分佈到幾十萬的超高頻,瞬間撞上了蘇的身體!
獵鷹首領的屍體上剎那間出現了數以百計的傷口,最初時只是一道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縫,旋即張開,變成了無數深淺不一的傷口。獵鷹首領的血早已流乾,傷口出現後,立刻有數百片腐肉在空中飛舞,如同一隻隻蒼色或是青色的飛蛾。離開他比較近的幾具屍體上也平空出現了許多傷口,只是比獵鷹首領身上的傷口要少許多,也淺得多。離得越遠的屍體,身上的傷痕也就越少。
然而蘇幾乎承受了全部音波的殺傷力!他身上的斗篷碎成了數百片,衣服和繃帶的破片更是漫天飛舞,改裝步槍的護木辟辟叭叭的佈滿了無數裂痕,就連堅固的槍管上也多出了不少青白色的劃痕。
和獵鷹首領一樣,蘇的身體上也多出了數以百計、縱橫交錯的細線。細線中立刻湧出大量血漿,然後細線張開,露出裡面紅白相間的血肉來,更有些交錯的傷口處,有整塊的皮肉掉落!
蘇剎那間已變成了一個血人!
蘇慢慢放下護臉的雙臂。在異變突生的瞬間,蘇以雙臂護住了頭臉,卻已顧不得其它。他一雙手臂上血肉模糊,只有臉和眼睛仍是安然無恙,然而耳部的繃帶上開始滲出鮮血,相對於如此狂猛的音波攻擊而言,他那雙具備超頻聽力能力的耳朵實在是太過嬌嫩了。
蘇就這麼站著,看著酒瓶炸開的地方。那裡殘留著一片還不如指甲大的電路板,邊緣都已燒焦。那些致命的音波,以及生命感應的裝置,都是集成在這麼一塊毫不起眼的小小電路板上。
這樣的陷阱,這樣的科技,蘇從未見過。
蘇緩緩抬起手,抓住胸口處只露出一個角的酒瓶破片,手上運力,將這片嵌進胸骨的破片硬生生的扯了出來。他一用力,手臂和半邊身體又湧出大量鮮血,紅得發亮的血液順著身體流下,已在蘇的腳邊積成了一個血潭。
玻璃與骨頭摩擦著,發出陣陣尖銳而又刺耳的聲音,這才不甘不願地從蘇胸口的血肉中脫離出來。這是酒瓶的瓶底,上面還積著一汪鮮血,沾染了點點碎肉。
蘇拉下臉上的繃帶,將酒瓶瓶底舉到嘴邊,伸出柔軟靈活的舌頭,舔吸著瓶底上混著酒漿的鮮血。舌尖上傳來陣陣鮮血的腥甜,混雜著濃烈的酒氣,還有顆顆粒粒的碎肉。
他滿飲了這一杯,有酒,有血,有肉。
蘇俯身,將乾乾淨淨的瓶底放在獵鷹首領的腳下。這一杯血酒,權作他承諾獵鷹那一任務的尾款!
蘇碧色的眼瞳變得深不見底,他俯下身,將地上散落著的自己身上的肉塊一塊塊地拾起,再一塊塊地放進嘴裡。他找得極為細心,連稍大些的肉沫也不放過。最後,蘇伏在自己鮮血積成的血潭邊,如一頭野獸,一下一下的舔食著自己的鮮血!
蘇需要體力,體力源自於食物,這時候最好的食物,就是自己的血肉。
當蘇再次站起來時,地上已經只剩下一片顏色深沉的土壤。他身上不再流血,但那數以百計的傷口仍然如一張張小嘴微開著,傷口處翻出慘白色的肉。
整個世界對蘇來說,是寂靜的。他的雙耳已聽不見任何聲音,眼前的世界時時會掠過不同的色彩,腦海裡千百條神經在無休無止地跳躍,撕裂般痛。儘管如此,他仍然從忽然大起來的風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蘇將已不能更破爛的衣服撕開,再扯成布條,將兩片陶瓷防彈片一前一後纏在了身上,勉強蓋住些傷口。他丟下了一切裝備,只帶上二十發手制子彈,然後提起了步槍。
蘇沒有向遠方逃離,而是向群狼迎去。
此時此刻的他,既是一頭受傷的孤狼,也是一個接了任務的僱傭軍。
行進中的狼群突然停了下來。那個電子專家扶住耳機,耐心聽了一刻,抬頭說:「有人觸發了我的陷阱。」
此時隊伍距離獵鷹總部的陷阱,已只有40公里。萊科納眼中冒出狼捕食前森寒犀利的光芒,他當機立斷,下令所有人以最快速度向獵鷹總部進發,隨即與奧貝雷恩、裡高雷一馬當先,率先向獵鷹總部趕去。
一小時後,狼群已經聚集在獵鷹總部,這裡果然有太多令他們驚喜的地方。生化專家忙於將沾染了蘇鮮血的泥土收集起來,並用放大鏡尋找著每一粒可能的肉碎。令人意外的是,現場的血量和肉碎實在是少得可憐,但畢竟還是有殘餘的。以暗黑龍騎的先進檢測手段,這些樣本的數量已經足夠了。
「找到了入侵者,不過全是死的。」
生化專家宣佈。
這個消息還是令眾人鬆了一口氣,在場的人都瞭解入侵者那屠殺一切的可怕特性,雖然他們正是為此而來,又都是頗具能力者,但是他們目前還無法掌握入侵者的感染渠道和途徑,直接面對活體心裡多少是有點惴惴不安的。
生化專家以隨身攜帶的便攜式儀器簡單檢驗了一下取得的樣本,不出所料,樣本中全是已經死亡的入侵者以及其它細胞的殘骸。再經過初步染色,死去的入侵者細胞內是無數斷裂的基因破片,根本無法復原,也無從知道入侵者真實的面目。
「我需要更多的時間,看看能不能找到仍然存活的入侵者樣本。」
生化專家抬起頭來,面色有些難看。
現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入侵者的活性和它的侵略性一樣強悍,只有在土壤裡或者是其它什麼地方找到仍然存活的入侵者,再以攜帶的急凍噴霧徹底凍結它們,才有可能得到完整的基因。
然而入侵者的恐怖,沒有人會比這位生化專家更加清楚。他再有獻身精神,也絕不願意和這樣的東西打交道,何況這裡還不是措施嚴密的實驗室,他也只有一個便攜式的簡陋儀器和一些簡單的防護措施而已。天知道這些入侵者是通過什麼方式傳染的,會在人體中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現場十米內,只有生化學家自己在緊張地工作著,其他人都嚴格按照規範,站立在十米之外。
生化專家一塊一塊地取著樣本,噴上急凍液,並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個隔離袋中,再做好標記。
萊科納留下兩個人協助生化專家,餘者便由獵人帶隊,尋找蘇的行蹤。然而一出獵鷹總部,所有關於蘇的線索就全斷了。奧貝雷恩的獵人扈從具備了多項感知域的二到三階能力,以及格鬥域中的二階敏捷,更有近二十年荒野求生和追蹤反追蹤的經驗,即使如此,也要非常的仔細,才有可能找到蘇留下的一點點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痕跡。
「他很狡猾,以前的表現完全是在迷惑我們。」
獵人不止一次臉色凝重地這樣說,每次都不忘補充一句:「當然,他受的傷非常重。」
從現場飛濺的碎肉和大片的鮮血痕跡來看,誰都知道蘇受傷不輕,但是這句廢話仍然能夠平抑眾人心頭的焦燥,特別是萊科納。只要能夠抓住蘇,回去後數不盡的榮耀、獎賞和地位都會隨之而來。在萊科納心中,蘇就是一座移動的寶庫,何況從那幅畫像來看,儘管無從得知蘇的全部樣貌,但已經是個足夠令人心動的男人。如果不是那令人不寒而慄的入侵者,在把蘇交上去之前,萊科納非常願意嘗試一下他的味道。
儘管知道這座寶藏已經是觸手可及,卻偏偏要耐著性子一點點地去尋找,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對耐心的巨大考驗。
冷靜和耐心,是每個暗黑龍騎都要反覆牢記的品質。萊科納天生性格急躁,但是所受的嚴格教育使得他仍能夠壓下心頭的煩亂,並且不對獵人指手劃腳。那是奧貝雷恩的扈從,而且信任專業人士也是所有暗黑龍騎都知道的常識。
隊伍行進地非常緩慢,幾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繞著獵鷹總部足足轉了三圈,離開中心點距離卻只行進了兩公里。
蘇並未遠離,這是獵人和奧貝雷恩共同的結論。這麼短的時間,又受了這麼重的傷,蘇不可能高速移動卻不留下任何痕跡。蘇留下的痕跡分佈在莊園周圍,看樣子也曾經繞過圈子,以迷惑後面的追擊者。至於現在,在這片散落分佈著廢墟、荒棄別墅、斷裂的高速公路、孤零零的電塔以及一大叢一大叢茂密扭曲灌木的土地上,蘇有足夠多的藏身之地。如果追蹤不到他的痕跡,哪怕是只有一平方公里大的地方,全面的搜索也需要一整天的時間,那還是在假定目標物不移動的狀況下。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夜色很快再次籠罩了這片土地。眾人在黑夜裡雖然不如白天那樣行動自如,但是隊伍中有三階獵人在,他們還是不肯放棄,因為蘇肯定跑不遠。對於這樣狡猾的獵物,當然不能給他留出喘息回氣的時機。
獵人打開一個精巧的手電,但並沒有可見光線發出。這是一隻紫外線手電,而獵人的眼睛經過特殊改進,可以看得到紫外線。
在獵人仔細查驗著地面痕跡的時候,其他的人則在漫無目的四下掃視黑沉沉的夜。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獵人能從那片啥都沒有的地上看出什麼來,但是肯定是有了線索,他才會這麼慎重。
夜裡是有風的,風很亂,忽快忽慢。
黑暗中,遠方忽然有火光閃動。奧貝雷恩面色大變,不及呼叫,以迅疾的速度伸出手向幾米外的萊科納凌空一按!
砰的一聲輕響,以萊科納為中心,忽然起了一陣強風,吹拂得奧貝雷恩的灰髮飛揚不定,黑色制服更是緊緊貼在身上。幾個二階能力者猝不及防之下,更是根本抗不住風壓,踉蹌著向後退去。裡高雷站在原地未動,然而對撲面而來的強勁風壓也感覺到一陣心驚。
波的一聲輕響,萊科納前方一米處忽然亮起一團火光,一顆彈頭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驟然減緩,然後彈頭開始發生強烈的變形。換了普通子彈或許就在這道屏障前徒勞無功地炸裂開來了,然而這顆子彈動量巨大,遠遠超出尋常,彈頭雖然在高速和強力的摩擦中變得發紅髮亮,幾乎熔成了一團鐵水,最後卻還是撲的一聲,穿透了那堵無形牆壁,化做一股熾熱的金屬射流,向萊科納胸前呼嘯而來!這道金屬射流雖然與之前相比速度大減,但是那來勢和高熱仍可以輕易穿透不厚的鋼板。
但子彈被阻擋了一下,萊科納已有了反應的機會。他雙眸中泛起鮮亮的紅色,大喝一聲,身周忽然暴起一道熾熱之極的火焰風暴!金屬射流衝進了這焚熱之風後,立刻被狂暴的旋風狠狠捲動、拉偏、吹散,一大片金屬液滴與萊科納擦身而過,撲撲落在荒野上,地面炙起片片青煙。
焚風急速旋轉數十周後,忽然向四面擴散開去,將萊科納周圍十米範圍內能夠點燃的一切都統統引燃。萊科納身體周圍似有一道無形的力場,將焚風與身體隔離開,但事出突然,力場的範圍收縮不定,他身上暗黑龍騎的制服抗不住這種高溫,大片織物開始燃燒。
直到這時,悶雷般的槍聲才隱約傳來。
站立在一片火焰中,萊科納看著不遠處仍在冒出縷縷青煙的焦土,突然間出了一身冷汗!那顆子彈的軌道是瞄準他心臟而來,若不是奧貝雷恩有所察覺,及時為萊科納加上了一層防禦力場的話,那麼萊科納的胸口就會多出一個大洞。
以萊科納的能力及暗黑龍騎的技術,就是被狙擊槍擊中胸口,只要大腦不被破壞,那麼仍可以撿回一條命來。但是這一槍的威力要比尋常的狙擊步槍大得太多,堪比反器材槍,如果被這槍直接命中,恐怕萊科納大半個胸膛都會被轟飛,那時暗黑龍騎再先進的技術都救不了他。
萊科納手下一名扈從立刻找到合適的陣地,架起了遠程狙擊槍,在復合瞄準具中搜尋著蘇的蹤影。其餘幾名扈從則以戰鬥姿態,準備衝向子彈射來的方向。
「不用去了。」
奧貝雷恩攔住了剛剛起步的扈從們,平靜地說:「他已經走遠了。」
在火光的映襯下,奧貝雷恩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額頭上全是汗水,平日柔軟而飛揚的灰髮都粘在前額上,灰色的眼睛也失去了不少神采。此刻看起來,他就是一個有些纖弱、蒼白的大男孩,或許換身裝束,就能夠變成一個具有幾分中性美的漂亮女孩。
然而裡高雷沒有被奧貝雷恩略顯柔弱的外表所迷惑,心底震驚於他那強悍且神秘的能力。那個威力強大的防禦罩且不說,單是他能夠察覺行將來臨的危險,並且在這樣可怕的攻擊下及時護住了萊科納,已顯得不可思議。
這一槍如果射向的是裡高雷,他自認只有死路一條。
眼前這個淵博、安靜、謙和,甚至略帶柔弱的年輕人,此刻有如無底深淵無盡之洋,根本就無法測度深淺。
萊科納忽然一聲咆哮,一圈火焰以他為中心撲向四周,十米內盡成火海!一眾扈從都立刻向四面避開,他們可不敢沾上這看似平常的火焰。這種異能引燃的火焰有著異乎尋常的高溫,只消十幾秒鐘就能將人體徹底焦化。只有奧貝雷恩站在火海裡,動也未動。火焰到了他的身邊,自動向兩旁分開,流瀉過去。
「他跑不遠的!我要親手殺了他!」
萊科納咆哮著,不光雙眼赤紅,就連臉上的肌膚也泛起了濃濃的暗紅色,高溫的焰體不住在他身周生成,大有將可見一切焚成灰燼的架勢。
奧貝雷恩雙手一張,攔住了萊科納,認真地說:「他比我們原本預想的要危險得多!光是我們兩個是不夠的,向本部請求增援吧!」
「增援?」
萊科納吼了起來。「為什麼要向本部請求增援,為什麼要讓那些傢伙來分薄我們的功勞?你知道我們捉住他之後,回去後會得到什麼樣的晉陞,會得到多少能力嗎!」
面對暴怒的萊科納,奧貝雷恩歎了口氣,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們這樣追上去的話,也許傷亡會很重。」
發洩過後,萊科納的情緒平靜了些,周圍的高溫火焰也不再生成。他推開奧貝雷恩,同樣認真地回答:「扈從的使命,就是為我們服務,哪怕是犧牲也在所不惜。」
「可是……」
奧貝雷恩想要反駁,最終卻沒說出口。
萊科納向獵人一指,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你帶路,去把那小子找出來!」
獵人略有猶豫,最終還是應道:「是!長官!」
他是奧貝雷恩的扈從,但也是暗黑龍騎的外圍成員。萊科納作為暗黑龍騎的下士,在場軍階最高者,所下的命令他必須服從,除非奧貝雷恩明確反對。
射向萊科納的一槍發自一公里之外,蘇射完一槍即刻撤走,並未整理掩藏發射陣地,因此獵人和萊科納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這是個不大不小的坑,剛好夠埋下一個人。周圍只有些並不茂密的草叢,起不到太大隱藏的作用。
獵人檢查過陣地,向萊科納道:「看來他白天是把自己埋在了土裡,才躲過我們的追蹤。現在,他應該是向東方撤離了。」
「追!」
萊科納陰沉著臉,下了命令。
十個人轉而向東追去。萊科納已經根本不準備再管留在莊園裡的生化專家和兩名戰士,一心只想著要抓到蘇。
他還是頭一次如此的逼近死亡。
隊伍剛開始行進,奧貝雷恩就猛然停住了腳步!他停得如此突然,以致於身後一名扈從差點剎不住腳步,一頭撞在他身上!
「怎麼了?是不是發現他了?」
萊科納折了回來,關切地問。他瞭解奧貝雷恩的能力。
奧貝雷恩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汗水再次打濕了頭髮,他勉強笑了笑,說:「我沒事,繼續吧。」
萊科納有些疑惑,但並沒有多想。奧貝雷恩有足夠的自保能力,如果連他也不能自保,那麼萊科納也幫不上什麼忙。此時前方的獵人已經找到了蘇離去的路線,開始加快速度追蹤下去,萊科納急忙跟上。
奧貝雷恩走在隊伍的最後,其實是將整個後半隊伍都保護了起來。他默默地行進著,心中仍回想著剛剛過去的瞬間。
在隊伍剛準備去追蹤蘇的時候,奧貝雷恩忽然感覺到眉心如同被針給刺了一下。奧貝雷恩立刻明白,在這一瞬間,他已被人瞄準!就在他準備發動防護力場的時候,針刺般的感覺悄然消失了。
奧貝雷恩忽然明白了這一記瞄準傳遞過來的信息:「下一次,我會先殺你。」
茫茫黑夜中,奧貝雷恩無從感應蘇的位置,也無法通過剛才那一瞬的感覺追蹤蘇的行蹤。這說明蘇在他感應的極限之外。不過,只憑兩次那麼短的接觸時間,蘇應該還不能推測出奧貝雷恩的感應距離,那麼當他下一次現身時,或許會被奧貝雷恩鎖定。
畢竟,奧貝雷恩的感應範圍,是800米。
藉著夜色的掩護,蘇如一隻靈動的黑貓,以十公里左右的速度行進著。他不是不能走得更快,但是速度再快的話,身體上那些勉強合攏的傷口就有可能迸裂開,並滴落幾滴鮮血。這幾滴血,足以將身後狼一般的獵人引來,並且暴露自己的行進路線。但即便如此,前路上仍會有難以通過的地形,或者是潛伏著的食腐動物需要蘇動手清理,從而牽動他的傷口。
大多數時候,蘇會伏下,用舌頭舔盡地上遺留的血跡。他已聽不見任何聲音,腦袋中更是時時刻刻都有可能出現難以忍受的刺痛,全身上下的痛楚更是不必細說。蘇的感知極其敏銳,這意味著他所感受到的痛苦也是尋常人數倍。當痛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麻木。因此他的感官和知覺都有所遲鈍。只是舌尖上的感覺還沒有減退,能夠將所有的鮮血都吸收回來。
蘇已決心節省每一分體力,他要將身後的群狼全部拖垮。從有記憶的時候起,他就經常在生死線上掙扎。現在蘇賭的是這些一看就知道過慣了優越生活的狼,不如自己能夠忍受痛苦、疲勞、飢餓和骯髒。
第四天,一座龐大的城市廢墟出現在萊科納面前。這座城市,就是連接著N11基地地下通道的地方。
此時他已經沒有從容優雅並且略帶傲慢的氣度,雙眼深陷,金髮凌亂不堪,並且一團團一塊塊地粘在頭上。那件處處焦黑破爛的暗黑龍騎制服更是髒得可以,完全看不出本色和暗金紋飾。萊科納都是如此,其他的扈從們更加狼狽不堪。許多次他們都在懷疑,蘇究竟有沒有受傷,否則何以能夠堅持這麼久,幾乎是永無停止的奔逃?只是每隔幾十公里就可以找到幾滴鮮血,甚至是一粒碎肉,重新給了他們信心。
奧貝雷恩稍好一些,年輕的臉上儘管滿是倦色,但眼神中仍是充滿了陽光。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一路上他所承受的壓力。
至於裡高雷,他本就是滿臉胡茬,一身風霜的頹廢風格,現在不過是鬍子更長了些、衣服更髒了些而已,和以前沒多大區別。
萊科納一聲冷笑,就向城市裡走去。奧貝雷恩拉住了他,皺眉說:「看來這是他選擇的戰場,我們還是叫總部增援吧。在這種大城市裡,狙擊手會帶來很大麻煩。」
「怕什麼!這不是正好嗎,老鼠終於不再逃了。」
萊科納雙眼中佈滿了血絲,看上去格外猙獰:「我們都受過反狙擊的訓練。而且一個三階的狙擊手,在你面前只會有開一槍的機會,不是嗎?」
奧貝雷恩雙眉越鎖越緊,卻是拉不住萊科納,只能跟著他走向了城市。
對這十個人來說,眼前的城市有如一個無比巨大的怪獸,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們,等待獵物自行走進自己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