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坐在山頂看風景。
山頂是這片區域唯一的制高點,視野開闊。前方是茫茫草原,一望無際,但是景色和色彩都十分單調,依靠遼闊空間本身帶來視覺衝擊。空中的鉛雲始終是低垂的,在強風的推動下迅速前移,如果看得久了,就會有一種錯覺,似乎不是雲在向前,而是人和大地在後退。
蘇抬起了瞄準鏡,鏡頭裡的世界一如既往的單調,寧靜,看不到一點異常。草原上鹿群、迅兔和草狼時時出沒著,偶有慘烈的遭遇戰,敗者成為勝者的口糧,一切都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迎面而來的風也沒帶來絲毫危險的氣息。
這麼寧靜、平淡,全無危險的生活,實在是讓蘇極為不適應。從有記憶時起,幾乎每一天蘇都是在尋找食物、在尋找下一個棲息的地方或者是在為生存戰鬥著,從無休息。即使置身於聚居地或者公司,也只是補給的地方,並不能完全放鬆下來,甚至還會更加緊張,因為人比變異生物要危險得多。
現在背靠著N958,蘇有睡覺的地方,有充足到根本喝不完的純淨的水,也有大量庫存的武器彈藥。至少12.7MM高射機槍彈就有整整一箱。蘇所有的槍都是威力奇大、結構簡單、維修方便,而且他的槍法幾乎都是一槍致命,很少需要第二槍。其實,練成這種恐怖槍法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蘇沒有錢。子彈很貴,經常身無分文的蘇根本用不起要點射才能發揮威力的自動步槍。狙擊槍彈或手制子彈雖然比自動步槍彈要貴得多,但是可以一槍致命,一場戰鬥下來,花費反而會少些。
或許是習慣了艱苦的日子,現在看著堆滿整整一間倉庫的各式舊時代的武器彈藥,看著可以流淌許久的淨水,看著每天都可以生成一箱的合成營養素,蘇的人生失去了目的。
現在在他的生命中,似乎惟一一件有意義的事就是等待暗黑龍騎的到來,然後戰死。
蘇忽然覺得生命十分荒謬。
世界從來不會去考慮某個人的感受,而是照常運轉,正如太陽每天都會升起。哪怕厚重的輻射塵雲遮擋了所有的天空,太陽還是照常升起,只是人們看不見而已。
所以蘇茫然的人生繼續著,轉眼間已經是五天過去了,暗黑龍騎依舊沒有出現的跡象,似乎這個組織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但是蘇清晰地知道他們隨時有可能出現,離開了這片選定的戰場,蘇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拼到一個龍騎墊背,所以他還是得在這片山區繼續呆下去,也還得繼續過著這種平靜、茫然而無意義的生活。
茫然的不只是蘇一個。
薩拉托加之外,暗黑龍騎的營地整齊肅穆依舊,然而進進出出的扈從們有著明顯的煩燥不安。本來盧瑟習慣了在營地外靠坐在越野車發機蓋上,或者望向遠方,或者悶頭看手中的電子戰術板。可是這樣連續看了五六天卻沒有結果後,盧瑟自己也覺得天天坐在這裡實在是有些犯傻。
有了聚居地首領的先例,薩拉托加的居民當然不敢招惹暗黑龍騎,都遠遠地繞開了警戒線。偶爾從建築物的縫隙中,他們才敢向營地,向坐在越野車上雕塑一樣的盧瑟偷偷看上一眼。
盧瑟越來越覺得,那些偷偷瞟過來的目光中,充滿了嘲弄和諷刺。這些目光象針一樣刺著他,盧瑟只想早點離開這個倒霉的、荒涼的鬼地方。可是關於行動失敗的報告早在幾天前就已發回總部,胡裡奧中校在接到報告後一小時就曾經回復新的方案已擬定,只等著上面批准。按照暗黑龍騎的慣例和雷厲風行的作風,一般當天晚上新方案就會得到批准,然後盧瑟就可以帶領自己的扈從離開這個營地,返回總部述職。賈斯汀等人則會在原地待命,等待新的指揮官到來。
誰會知道,方案報上去後就如同石沉大海,就此再無消息。盧瑟這一等就是六天。他忍耐不住給胡裡奧中校發信訊問,中校起初還回復了幾次「方案正待批准」「待批,請耐心等待」到後來乾脆就不回話了。等到第六天,中校索性單方面關閉了與盧瑟的通訊頻道。
盧瑟一頭霧水,他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茫然之際,他和家族中的人取得了聯繫,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結果得到的回答和胡裡奧中校的回復一樣,後續行動方案正等待批准。
官僚主義?疑惑不解之際,這個舊時代的詞悄然爬上了盧瑟的心頭。可是細想暗黑龍騎中執掌大權的那幾位,哪一個不是果斷凌厲?
盧瑟索然不解的時候,最初三天賈斯汀還在冷眼看他的笑話,偶爾還會諷刺兩句。但是三天之後,所有的龍騎都變得不安起來,不知道為何總部遲遲沒有新的命令下來。他們也都通過各自的渠道去詢問原因,所有渠道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後續行動方案正待批准。
至於後續行動方案卡在了誰那裡,那些消息人士都諱莫如深。其實知道不知道都是一個樣,整個暗黑龍騎總部有資格卡住這個方案、並且可以讓胡裡奧中校無計可施的就那麼幾個人。而這幾個人,卻是誰都不願、也不敢去招惹的,打聽這幾個人的事,和自己找死相去無幾。
所以蘇還得在山頂繼續迷茫,盧瑟和賈斯汀則繼續在薩拉托加外的營地中迷茫。
蘇還有很多事可以做。他先是利用工廠區的智能檢測設備測定了一根小金屬條的成份,然後用倉庫裡現成的一些機件回爐重熔,調配成與這根金屬條成分一模一樣的合金塊。再以自動車床切削成近萬根金屬片,然後將這些幾公分長的金屬片折成特定的角度。在接下來的幾天裡,蘇將這些金屬片撒遍了山區的各個角落。山區非常大,金屬片雖然多,但是一分散也就完全淹沒在雜草、土堆、砂礫中,幾乎看不見了。這些金屬片質地很脆,非常容易折斷,折斷時會發出從低頻到超高頻的數十種聲波,大多數是人耳聽不見的。然而對蘇來說,在幾公里內他都可以聽見這些對他來說是極刺耳的聲音。
這座山上沒有什麼大型的變異生物,偶爾有一兩隻也早被蘇射殺。至於小動物的活動,還是很容易分辨開來的。
布設下這些金屬片後,蘇偶有空閒去基地,就會把基地內打掃一下,需要不受打擾的睡眠時,他會在基地門口躺下,睡上十分鐘,然後準時醒來,前後差不了3秒鐘。剩下的時間,蘇會利用基地的工廠加工一些子彈,在彈頭上刻下繁複的刻紋。金屬片和這種刻紋都是蘇從聚居地的老獵人那裡學來的技巧,不過當初的刻紋只是簡單的幾條,如今蘇已經將其發展到類似於裝飾花紋的地步。
由始至終,蘇都沒使用過三樓那些裝飾奢華的睡房,雖然他也把它們打掃乾淨。
蘇在基地中停留的時間其實非常少,他不是電腦專家,雖然憑借自己的基礎知識按照操作手冊仔細檢查過中控電腦的功能,但是一切顯示正常,並沒有發現隱含的另外一路系統,當然也就不會知道有人正在通過各個攝像點觀察著他在N958中的一舉一動。
荒野中長大的蘇對於那些能夠威脅到他生命的東西有天然的敏感,其實這也是許多荒野生物的本能。但對於攝像點這類沒有直接威脅的東西,敏感就差了很多。中控電腦上顯示,蘇是這個基地最高也是惟一的用戶,他也就相信了。可是只要呆在基地中,蘇就會隱約感到不舒服,可是又說不出這種感覺的來源,所以他每次都不願在基地久留。
水、子彈、營養素,以及能源,蘇都只取用所需的部分,一分也不多拿。
相比蘇的忙碌,盧瑟幾乎要發瘋了。被逼宮承認失敗的滋味並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還要天天面對著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暗黑龍騎並非不能容忍失敗,但必須有充分的理由。在這個以力量至上為原則的組織裡,要麼有過人的武力,要麼有過人的智力,要麼,就要有過人的忍耐力,好在底層混一輩子,混到退休。盧瑟沒有武力的天份,他一直極力想證明自己具有軍事和謀略上的才能。這一次的失敗,毫無疑問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那種。胡裡奧中校雖然還沒有對上次的行動加以評價,但肯定不會有什麼好評語就是了。如果法佈雷加斯家族不肯鼎力支持自己的話,盧瑟的中尉軍銜或許會變成少尉軍銜。
第七天,盧瑟總覺得薩拉托加某個房間的窗縫中射來了一束火辣辣帶著赤裸裸嘲弄挖苦的目光。他已經忍受六天,沒想到第七天還會有這樣直截了當的挑釁!
盧瑟騰地從越野車上跳了下來,一把搶過路過的一名扈從身上的智能模塊式步槍,調成狙擊模式,隨意的瞄準了一下,就扣動了扳機!
撲撲撲,步槍槍口噴出淡淡的火舌,聲音則是比舊時代的手槍還要輕。十幾發子彈劃過一個高高的曲線,有一大半穿進了那個相距近1000米的窗戶。暴怒之下,盧瑟展示了平時絕不會輕易示人的射擊技術。
那間用木箱板和薄鐵皮釘成的房子根本擋不住子彈的穿射,裡面頓時響起了數聲慘叫。房門隨即打開,一個女人抱著兩個渾身是血的孩子踉踉蹌蹌地跑了出來,沒跑幾步就不由自主地跪倒,兩個孩子都摔在了地上。雖然摔得很重,可是那兩個孩子都是一動也不動,顯然在摔倒前就已經失去了生命。
女人歇斯底里地哭著,叫著,搖搖這個孩子,又晃晃那個孩子。可是任她怎樣呼喊,都不再會有任何回應。
盧瑟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幕,他如被一盆冷水澆過,所有的忿怒和幻覺都被澆熄。他放下了步槍,雖然從沒有將這些聚居地生活的人們當成自己的同類,可是盧瑟的心臟仍然承受著劇烈的衝擊,女人每哭叫一聲,就如同一柄大錘敲在他的心口。
女人終於放棄了努力,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搖晃著向盧瑟走來。她哭著,向盧瑟伸出手,可以看到女人的胸口腹部也有幾團正在迅速擴大的血跡。每走一步,女人身後就會留下一條鮮紅的尾跡。看上去,她的血早該流乾了,可是女人已經走了近一百米,還是哭著,走著,始終不曾倒下。
賈斯汀和幾名龍騎都出了營地,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噹的一聲,盧瑟手中的步槍掉落在地上。他轉身大步向營地走去,所有的龍騎都向旁邊走了幾步,給他讓出了一條路。擦身而過時,他們都看到盧瑟的臉色蒼白如紙。
盧瑟的一名扈從默默地走上來拾起步槍,瞄準,擊發,用一個點射結束了女人的痛苦。
幾乎所有薩拉托加的居民都走了出來,沉默地看著兩個孩子,沉默地看著女人,沉默地看著女人和孩子之間那一道鮮紅的線。
所有的龍騎都回到了營地裡面,一名扈從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去,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了女人身上。
圍觀的薩拉托加居民中,走出一個滿臉花白鬍子的老人。他徑直來到女人身邊,一把掀開了披風,當著扈從的面,把這個兼有防水、保暖、防護功能,肯定可以賣個大價錢的披風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抱起滿身血污的女人,慢慢向薩拉托加走去。
這是對這名扈從和暗黑龍騎最直接的挑釁和侮辱,不過這一次,沒有人開槍。
這幾天裡,帕瑟芬妮的心情十分灰暗,就連高而狹長的落地窗外,難得一見的明媚陽光也無法讓她稍微高興一些。只要點開待辦事項這個圖標,無數文件就會如瀑布一樣落下,在屏幕下方堆成一個大垃圾堆,過上幾秒再重新歸隊排列整齊。本來帕瑟芬妮十分喜歡這種接收文件的顯示方式,在她看來,絕大多數的日常工作都是垃圾。可是這幾天不知怎麼了,需要她處理的事情突然間多了幾倍,只要看到待辦事項那個十分可愛的貓頭圖標,帕瑟芬妮就有種要掐死它的衝動。
帕瑟芬妮已經在用她的最快速度在處理公事了,而且心裡也一直在祈禱著第二天千萬不要有這麼多的工作。不過在堆積如山的工作中,終於有一件待辦事項以不懈的努力成功地激起了她的怒火。
這份文件就是追捕蘇的後續行動申請。
那天應奧貝雷恩的請求,帕瑟芬妮簡單地否決了這份方案。當然,奧貝雷恩提出請求時還不知道盧瑟的行動已經失敗,他只是憑自己對蘇的印象和對盧瑟小隊的能力分析而得出的這個結論。當帕瑟芬妮看到報告內容時,對自己弟弟的準確判斷有了那麼一小點的讚賞。只是讚賞而非贊同,與她屏幕上那些如瀑布般流瀉下來的文件相比,這實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帕瑟芬妮的本意是既然一個上尉不夠,那麼就派兩個上尉去就好了,雖然她的簽字只有簡單的否決兩字,不過經驗老道的校官自會充分考慮上意,重新擬定方案,然後走正常的審批程序,就不用再到她這裡來了。
這件事本該到此為止,誰知道過了一兩天,這份文件居然原封不動地又跑到她的屏幕上來。帕瑟芬妮根本就不再看文件內容,直接寫了個否決了事。按照暗黑龍騎的程序,這件事該就此為止,胡裡奧中校應該重新擬定方案內容,再去找他的上級批准,而不應該越級來找帕瑟芬妮。上司可以越級審批,不代表下屬可以越級報告。
再過了一天,後續行動申請又跳到了她的屏幕上,而且靠著重要事項的標記跳到了待辦事項的前排。帕瑟芬妮強忍著怒火,在文件中重重地劃了個否決,將它彈了回去,然後又埋進了無窮無盡的工作中去。她滿腔怒火根本無處發洩,因為這幾天暗黑龍騎中的幾位大人物幾乎傾巢而出,各有各的事情。結果所有的日常事務幾乎都堆到了帕瑟芬妮的頭上來。
她決不是一個肯辛勤工作的人,可是既然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得承擔起相應的責任,這一點帕瑟芬妮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她逼著自己從早到晚的工作,每天只休息三個小時。現在的帕瑟芬妮,倒是像極了一個辦公室女郎。
就在帕瑟芬妮完全被工作淹沒的時候,她樓上的那位老人倒是十分清閒,每天大半時間是在觀看蘇在N958中的行動舉止。身材誇張火爆,面孔冷如冰山的女助理會第一時間將帕瑟芬妮對後續行動方案的批復送到老人的案頭,除了這個,老人就幾乎沒什麼事可幹。
偶然有一次,這個行動方案想按正常的程序進行,而沒有被送到帕瑟芬妮那裡去,老人便動用了自己的權限,同樣越級在上面簽了個否決。於是過了兩天,新方案報上來時,老人滿意地看到方案又被越級送到了帕瑟芬妮那裡。
在整個暗黑龍騎總部,這幾天最倒霉的傢伙非胡裡奧中校莫屬。
他的下屬,盧瑟中尉行動失敗的事傳得沸沸揚揚,連大樓裡守門的衛兵都知道了。這倒不是說這次失敗有多麼難堪,而是中校擬定的後續行動方案前所未有的受到了大人物的關注,並且每一次都被直接越級否決。最引人側目的是參與否決的還不止一個人。
方案第二次被越級否決時,胡裡奧的上司就忽然病倒,請了一個月的長假。沒有什麼家族背景的中校可沒辦法休病假,只能硬著頭皮挺下去。
關於中校的傳言也就漸漸多了起來。他為何會受到上面大人物們如此特殊的關照,私底下猜測什麼的都有。沒有人敢隨便議論那些大人物,哪怕是好朋友之間也不敢輕易開啟這種話題,於是所有的猜測都集中到了中校身上。從中校微微隆起的肚腩,到他微黑的皮膚,乃至於體味的濃淡、胸毛的多寡都成了猜測的話題。不過沒有多少人置疑中校的辦事能力,從進入這棟大樓的那一天起,中校用七年的時間證明了自己的精明幹練。特別是在判斷敵人的實力以及擬定相應的行動方案、選擇合適人選方面更是出類拔萃。中校的個人戰力並不突出,他是依靠智慧而不是體力得以上位的典範。
但是此時此刻中校前所未有的對自己的智慧產生了懷疑。第一次方案被越級否決還算有端倪可尋,一個主修感知域的上尉看上去是有些單薄,儘管胡裡奧自己判斷小隊的戰鬥力已經綽綽有餘。
中校修改了方案,添加了一名主修格鬥域的上尉,又發送了上去。這一次中校的上司是準備直接簽批的,誰知道他剛剛簽完,又是一個越級簽批橫空而來,蒼勁有力的否決一詞讓他足足呆了半個小時!
下午,這位上校就病倒了,聲稱至少要經過一個月的治療才有可能康復。
生性嚴謹的胡裡奧中校經過長時間的思索和權衡後,並沒有大幅調整自己的方案,第三次修改只是將其中主修感知域的上尉換成了相同能力的少校。他始終認為戰鬥力已經溢出太多,反而是感知、追蹤和搜索能力更加重要。暗黑龍騎雖然擁有著龐大的資源,可也不應該隨意揮霍。中校並沒有因為那幾個倒霉的否決批示而放棄自己的判斷和擬定方案的原則。由於上司生病,所以胡裡奧中校硬著頭皮,直接將方案發給了帕瑟芬妮。
然後就是一個乾脆的否決。
中校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如果不是意識上出了問題,怎麼會這樣一份明顯壓倒性優勢戰力配置的方案都會被否決?
這天晚上,中校喝了整整一瓶酒,直到第二天中午還是頭疼欲裂。帶著一身酒氣的中校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後,將自己在裡面關了整整一天,藉著酒勁擬出了一份由他親自帶隊,配合一個全新裝備的小隊的方案。等中校將方案發送出去時,已經快到晚餐的時間。
帕瑟芬妮晚上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約會,正要離開辦公室時,恰好看到這份熟悉的文件在閃爍著。
於是中校就在發出文件15秒後,收到了有生以來速度最快的一次否決。
這一晚,中校徹夜未眠。他將有關於蘇的一切紀錄都反反覆覆地看了三四遍,並且調出了科研院關於入侵者潛在價值的評估報告。在中校看來,蘇的能力最多介於四階到五階之間,而入侵者的價值也不值得如此興師動眾。所謂的潛在價值,有90%永遠都會是在潛在的狀態。在暗黑龍騎的各個實驗室中,具有潛在價值的東西數不勝數。
天亮的時候,中校將「帕瑟芬妮」的簽名放大,置於屏幕的正中央,好似她正在注視著自己一樣。然後他將一切關於自己會成為暗黑龍騎笑柄的想法都拋之腦後,精心擬定了一個龐大、詳盡、精緻、完善,並且非常不切實際的計劃。
在這份計劃中,除了由胡裡奧親自擔任行動指揮外,還針對蘇的特點配置了三名少校,包括一名格鬥域高手,一名五階專精的狙擊專家,以及一名荒野生存與追蹤專家。既然有了三名少校,那麼下面再配置十一名尉官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加上扈從,組成了一支超過千人的龐大隊伍,調集了50多輛戰鬥車輛,以及同樣數量的補給和運輸車輛,並且申請了三架垂直起降戰機十天的使用權。
這完全是一支軍隊,可以輕易的摧毀幾百公里內的任何勢力,現在卻要用來搜捕一個能力還不到五階、極限也就相當於一個中尉的目標。
中校盯著屏幕,帕瑟芬妮的名字給了他無窮的勇氣,他顫抖著將這份方案發了出去。然後就是等待著審判時刻的到來。
走進辦公室時帕瑟芬妮就有一種預感,那就是執著的胡裡奧中校一定會再把方案發過來的。她剛剛在椅子上坐下,面前的屏幕就自動升了起來,屏幕正中央,後續行動方案正在閃爍著,而且是最高的重要級別。
帕瑟芬妮很想直接砸穿地板,將二樓那位完全想不起來模樣的中校轟碎。她理了理頭髮,儘管根本沒有觀眾,仍擺出最端莊嫵媚的姿態,戴上了特製的眼鏡,用雪白修直的手指,夾著深黑色鑲暗金紋的鉛筆點開了那封文件。
才看了兩眼,帕瑟芬妮就被這個方案大膽而荒謬的內容嚇了一跳。用一整支軍隊去捕捉一隻老鼠,這個胡裡奧是不是瘋了?她不由得對這隻老鼠感到一絲好奇,他究竟有什麼本事令自己那個從來將高傲藏在心裡的弟弟如此另眼相看,並且使得一向嚴謹精幹的中校提出要動用一支軍隊去追捕?當然,她絲毫沒有想到她本人對於催生出這樣一份方案作出了什麼樣的貢獻。
鉛筆在屏幕上一圈一點,有關於蘇的檔案和背景就調了出來。在照片那一欄,填的其實是奧貝雷恩手繪的那幅畫像。
一看到蘇的樣子,帕瑟芬妮忽然面色大變,一聲低呼!
奧貝雷恩的畫極為傳神,甚至於能夠讓人感覺到蘇平靜目光深處的一絲寂寞。
卡嚓一聲輕響,她手中的黑色鉛筆碎成了數段。帕瑟芬妮仔仔細細地將有關於蘇的一切資料看完,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將蘇的畫像放大,佔據了面前整個屏幕,然後就這樣怔怔地凝視著。
不知過了多久,帕瑟芬妮才從沉思中歸來,用她纖長的手指直接在方案上刷刷刷地寫起來,轉眼間將方案修改批復完畢,然後彈了出去。
她在屏幕角落裡的銅鈴圖標上一按,辦公室的門就被輕輕推開,一位高大挺拔、英俊陽光的龍騎走進來,容貌身材舉止儀表都無可挑剔。他敬禮之後問道:「您有何吩咐?」
帕瑟芬妮已整理好了辦公桌上的文件,站了起來,向這個英俊得已有些脂粉味的年輕龍騎吩咐著:「我要出一次任務,回來時間不定。我出去的這段時間,所有工作都按預定授權移交,你知道該怎麼做。」
年輕龍騎面上掠過一絲驚訝,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任務,竟然需要帕瑟芬妮親自出馬。不過訓練有素的他將所有疑問都壓在心底,而是低沉而有力地回答:「是!將軍!」
胡裡奧中校終於盼來了回復,這一次打開文件後跳出來的終於不再是否決,而是代之以一個大大的紅叉,將所有人員、所有裝備統統劃掉,只是在方案執行人那一欄裡重新填上了一個名字:帕瑟芬妮。
帕瑟芬妮……
胡裡奧盯著這個名字,一直看到眼睛發痛,這才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劇烈的疼痛告訴他,天雖然黑了,但他並不是在做夢。
中校重重地歎了口氣,一陣疲憊襲上心頭。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聽總部大樓裡的年輕女孩兒們說,上了年紀的大叔,最大的特徵就是缺乏想像力。
薩拉托加,幾乎在等待中崩潰的龍騎們終於等來了期盼已久的新命令。命令的內容很簡單,所有人員一律撤回,總部將另行派人接手此次任務。然後就是保密規定,此次行動的一切內容都屬絕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賈斯汀不明白為何自己也會被撤換掉,他實在是喜歡追捕蘇的那種感覺,因此悄悄地給胡裡奧中校發了個訊息,強調了一下自己對於追捕蘇的重要。
胡裡奧回了兩條訊息,第一條極其簡潔,只有兩個字:白癡。第二條特別繁複,整整兩屏的粗話將賈斯汀罵了個體無完膚,全無中校應有的風度。
蘇並不知道因為自己惹出了多少風波,也不知道大難行將臨頭。
他仍然坐在山頂,看著風景。
暗黑龍騎出現得越遲,意味著準備越充足,想必將要到來的一擊會是雷霆萬鈞,無可抵擋。蘇知道,這一次絕不會有僥倖出現。蘇的運氣是比一般人要好一點,畢竟他在神秘學中形成的一階能力是基礎幸運。這是一個似乎處處有用又像是全無用處的能力,蘇直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它的原理是什麼,究竟是怎樣得來的這種能力。這個能力目前惟一直觀的表現就是在擲硬幣上面,如果蘇想要正面,那麼擲上100次,大約會得到51次正面。
所以蘇的運氣,僅僅是比普通人好上一點點而已。
瞄準鏡中,依舊是茫茫的草原,看不到任何異象,也沒絲毫危險的氣息。
蘇突然聽到了腳步聲!那是清脆的鞋跟敲擊路面的聲音,踏著穩定的韻律,悠悠而來。
這個時候,雖然根本沒有風,蘇淡金色的頭髮卻瞬間飄了起來,再徐徐落下。這是他感覺到最極端危險時的表現。
瞄準鏡中依然沒有分毫發現,漫山遍野的金屬薄片也沒有哪怕一枚發出警示聲,然而耳邊的腳步聲卻是越來越近,近得似乎每一下都踏在心臟上,而且蘇居然還無從判斷腳步聲的方向!以他精心選擇、全力強化後的感知能力,居然都無法判斷出腳步聲的方向!從蘇露出一線的鼻樑上,可以看出已經在滲出細細的汗珠。
全無徵兆中,電擊般麻痛的感覺陡然沿著脊椎骨上竄,瞬間瀰漫到整個背部。極端的危險,就在背後!而此時,無法辨識方位的腳步聲依然無休無止地響著,衝擊著他的耳膜。
蘇放下了瞄準鏡,動作很舒緩。他沒有轉頭,也沒有去動背後的巴雷特或者是腰間的瑪格納姆。他知道,不論做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完全無法鎖定,甚至不能感知的目標。蘇明白,自己與來者之間的實力有著不可逾越的差距。他無法反抗,無法逃脫,甚至多半也無法選擇死亡。
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後看了看天,看了看雲,再看看山與草原,然後碧色的眼睛和修直的眉毛共同構成了一個微笑。
蘇一直在等待著最後的時刻,卻沒想到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暗黑龍騎的實力果然深若大海,兩次追捕失利後,第三次的來襲竟然是如此的無可抵抗!
蘇想要拉一個龍騎陪葬的想法就此胎死腹中。蘇不想做一個活的實驗品的希望也變得渺茫。
蘇想了想,還是抽出了瑪格納姆,扳開了擊錘。放棄抵抗不是他的風格,前面五顆子彈是敵人的,最後一顆子彈,蘇會留給自己。
腳步聲戛然而止,這次終於可以判斷出就在他身體左側。
接著一個淺棕色、做工精細的帆布背包扔在了蘇的腳邊,然後蘇的視線裡就出現了一雙誘惑的腿。
這是雙筆直的腿,長得讓人口乾舌燥,深色偏黑的光滑絲襪充分展示了線條之際,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多餘。那雙高跟鞋式樣簡單得近乎於樸素,但是優美的線條和精到的做工已經證明它絕不可能是件便宜東西。
蘇揚起了頭,他的視線也就自然而然的順著這雙長腿向上爬,先越過膝蓋,再沿著渾圓的大腿向上,碰到一步裙的裙沿時,部分視線在裙內深入了幾公分,大部分視線繼續向上。接下來是束到裙內的白襯衣,翻過恰好脹滿襯衣的胸峰,隨後是修長的脖子,無可挑剔的面孔,更增誘惑的黑框眼鏡,以及盤在頭頂的灰髮。
「好看嗎?」
她一手叉腰,一手握著枝鉛筆,並用鉛筆點著嘴唇,就這樣問。
「好看。」
蘇老老實實地回答。
「還想看嗎?」
她又問。
蘇沒有回答,而是站了起來,望向遠方,舉起了手中的瑪格納姆,向茫茫草原連射了五槍。槍聲彼此激盪著,形成了巨大的回音。似是與槍聲相應和著,風也驟然大了起來,吹得他的淡金髮絲飄舞飛揚。
蘇回轉瑪格納姆,將灼熱的槍口抵在了自己下巴上,閉上了眼睛。
荒野、廢墟、輻射雲、變異生物、聚居地,這些元素共同構成了蘇過往的生命軌跡。這個時候,它們是如此的熾熱,熾熱得如同瑪格納姆的槍口。他喜歡它們,也放不下它們,但是對生的眷戀和熱愛,完全無法抵消他的決心。
蘇不想成為實驗室的標本,如果實在沒有選擇,那也得是在死後。
帕瑟芬妮能夠輕鬆處理海量數據的大腦瞬間出現了一塊小小的空白。她完全無法理解在自己詢問過「還想看嗎?」
這樣一個有著雙重含義的問題後,何以對方的反應竟會是舉槍自殺?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自己的樣子讓他難過得要自殺?
好在她大腦中的短暫空白迅速被填平,右手一探,輕輕巧巧地將瑪格納姆從蘇的手中取了過來。那夾著黑色鉛筆的食指和中指和她的腿一樣,長得讓人心跳。蘇只覺得手上微微一麻,手槍就已經到了她的手裡。
帕瑟芬妮看上去笨手笨腳地把玩著瑪格納姆,這是把做工精緻的槍,不過巨大的槍身、沉重的重量、強大的威力與震耳欲聾的槍聲使得它與漂亮這個形容詞無緣。她試著象舊時代的牛仔那樣將瑪格納姆在手指上轉了個圈,然後兩隻手一起抓住,結果好像是無意中壓下了扳機,只得砰的一聲巨響,熱流撲面而來,蘇留給自己的一發子彈就此飛向了茫茫的雲層。
帕瑟芬妮嚇得全身一抖,差點失手把瑪格納姆扔到了地上去。她的臉色蒼白,眼神中全是驚慌,黑框眼鏡有些滑落,甚至於盤起的頭髮也有一縷散落出來。總而言之,她看起來像是被震耳欲聾的槍聲和強大的後座力嚇到了,非常非常的驚慌。
她扶正了眼鏡,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拈著瑪格納姆,送到了蘇的面前,心有餘悸地說:「還給你!」
這一次,是那只黑色的鉛筆和銀灰色的瑪格納姆構成了對比。
蘇接過了瑪格納姆,從腰間的皮盒中夾出六枚子彈,雙手一錯,已經重新上滿了子彈。他看著帕瑟芬妮,平靜地說:「手槍的子彈還有很多,而且也有許多不用子彈的自殺方式。想把我活著帶回去,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
她看起來很忿怒,咬著手中的鉛筆,質問:「不過是問了句還想看嗎,你就要自殺?我的樣子就那麼可怕?」
蘇的聲音依舊平靜:「你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這位暗黑龍騎來的小姐。」
她立刻一臉驚訝:「你怎麼知道……好吧,我承認我是來自暗黑龍騎。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蘇有些頭痛,這個女人的演技的確高明,可問題在於她的謊言實在是不堪一戳。不過他還是回答:「你的鉛筆上有徽章。」
帕瑟芬妮看了一眼手中的鉛筆,黑色的筆身上盤繞著暗金色花紋,在筆端處合成了一隻口中銜著金盾的龍頭。
她將鉛筆交到左手,向蘇伸出了右手,有些不情不願地說:「帕瑟芬妮。很高興認識你,蘇。」
蘇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了右手,說:「我寧可從沒見到過你。」
「嗨!你是男人,別那麼小氣!」
帕瑟芬妮叫了起來,手微微往後一收,不讓蘇的手碰到自己:「還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和人握手時戴手套是不禮貌的嗎?特別是和我這樣的美女。」
蘇愣了一下,眼前這個神秘的女人行為舉止處處出人意料,自己已經有些弄不清楚她的真實來意。蘇拆下了右手上纏著的繃帶,露出了一隻完全可以和帕瑟芬妮媲美的右手,然後與她握在了一起。
從肌膚、從線條,這兩隻手幾乎分不出高下,當然區別還是有的,蘇的手透著隱隱的力量感,而帕瑟芬妮的手則充滿了纖麗的美感。
「既然握過了手,我們就不再是敵人,而是朋友了。跟我回暗黑龍騎吧!」
帕瑟芬妮熱切地說,緊抓著蘇的手不放,五指不停地動著,竟然在撫摸著蘇的肌膚!這個時候,她的表現只能說是一隻披著端莊外衣的色狼。
蘇實在是有些無奈,說:「你可以帶我的屍體回去。」
「小氣的男人,不要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說得好像我是個惡魔一樣!我可是個非常非常溫柔的女人呢,從來都不會強迫別人做什麼的。既然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會慢慢勸你回心轉意的,要知道我可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哦!這段時間我們就住一起吧,你看,我連行李都帶來了!」
帕瑟芬妮仍然緊緊抓住蘇的手,如是說。
蘇看著地上那只估計連一雙鞋都裝不下的帆布女包,實在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