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復午夜城的戰鬥,在萊德斯馬心臟爆裂的那一刻正式落下帷幕。
他的屍體靜靜地躺在地上,血不斷從身下流出,悄無聲息地向四周蔓延。四盞探照燈強勁的燈光依舊聚焦在萊德斯馬的屍體上,將他最後一刻的表情照得纖毫畢現。在那張臉上,凝固著不甘、恐懼、憤怒以及許許多多其它的東西。
如果歷史可以保留,那麼在這片遼闊區域,萊德斯馬的名字將會被人記住,會在少數歷史學家中流傳。對於這樣一個憑藉著十幾名夥伴,從無到有一手創立沉淪之刃,建立起地獄與天堂兼而有之的午夜城,並且只差一步就站上大湖西域王者之巔的梟雄來說,任何一本歷史教科書中,只要涉及到這片區域,就都少不了他的位置。
身為工程師的萊德斯馬對時代最大的貢獻,就是一手重建了午夜城的淨水工廠,並以此為基礎,建成區域內第一個也是惟一一個室內農場。這兩座設施加在一起,使幾十萬人由此得以生存。在沉淪之刃的統治下,人們依舊需要為生存而掙扎,但至少付出努力就可以活下去。
但是萊德斯馬的運氣還不夠好。
如果是在舊時代,他或許有機會成為不輸於聯邦歷史上幾位最著名總統的大人物,然而,不幸的是,他生長在這個時代,這個顛覆了一切常識的動盪年代。
萊德斯馬失敗的惟一理由,就是他的能力不夠強大,並且沒能找到足夠強大的夥伴或是護衛。
而在動盪年代,力量是惟一的規則。
在萊德斯馬死的時候,他手下所有的戰士沒有任何人試圖阻攔。在蘇恐怖的能力前,所有人都明白,任何阻攔都只是徒然送了性命。
不僅僅是沒有人救萊德斯馬,反而有不少聰明的人,他們早將那大膽抓拍的人抓獲,並且押送到蘇面前。
這是一個還不到三十的年青人,從服飾上看是個平民,紛亂的頭髮和許久不曾修剪的鬍子擋住了大半張臉,但是一雙透著拉丁血統的眼睛卻有著與落魄外表不相稱的光芒。他也有二階的力量能力,在平民中,甚至軍隊裡都可以算得上是把好手,但和萊德斯馬的精銳貼身衛隊比起來還差得遠,何況他手中還沒有武器。
一名軍官討好地將那男人的老式相機遞到蘇面前。透過那黑了一小半的液晶屏幕,蘇可以看到自己凌空握碎萊德斯馬心臟的瞬間。不得不承認,這張照片拍攝的時機角度完全是神來之筆。
看了看照片,蘇又饒有興味地看看那被強行按得跪在地上的男人,他正回望著蘇,眼中有些許的恐懼,但更多的還是興奮。
「閣下,要砸了它嗎?」
軍官問。
「不。」
蘇制止了急著拍馬屁的軍官,向男人問:「為什麼拍照?」
男人立刻挺直了胸膛,大聲說:「這是歷史的瞬間,我有責任把它紀錄下來!」
「是嗎?」
蘇笑了笑,將相機還給了他,說:「那麼,好好保存它。」
說完,蘇就向萊德斯馬的官邸走去。
而那個男人錯愕地抱著相機,向著蘇的背影大喊著:「嗨!難道就是這樣了?你不想多留幾張照片嗎?嗨,聽我說,讓我給你拍照吧,你會被幾百年後的人們記住的!」
等到蘇的身影完全在萊德斯馬官邸的大門內消失,軍官才狠狠一腳將男人踹倒在地,咬牙切齒地說:「照片?我去你媽的照片!你讓老子看起來像個小丑!趁著蘇大人還沒改變主意之前,快給我滾!下次再讓老子看到你,一定打斷你的骨頭!」
軍官沉重的軍靴狠狠地踢在男人身上,踢得他臉色慘白,連滾帶爬地跑遠。軍官似是想起了什麼,向著拉丁男人的背影叫著:「臭小子,保管好你的相機!」
這個時候,蘇已經站在萊德斯馬奢華的辦公室內,欣賞著裡面的傢俱、油畫和飾品。梅迪爾麗和希爾瓦娜斯則站在窗前,將外面發生的一切都收在眼底。
看到那個拉丁男人抱著相機張皇而逃,希爾瓦娜斯不由得哼了一聲,說:「又是一個想投機的傢伙!不過他的膽子倒還真不小。」
「嗯,他很有想法,也肯冒險。」
梅迪爾麗表示贊同,然後補充說:「如果他的潛力不是僅有三階的話,我想他會得到一個機會的。」
希爾瓦娜斯臉上浮起厭惡的表情:「他根本就是一個無恥的傢伙,甚至比外面那些戰士還不如!主人難道真的打算收編任用那些人嗎?他們根本不值得信任,隨時都有可能背叛!」
梅迪爾麗用看小孩子的表情看著希爾瓦娜斯,淡笑著說:「用啊,為什麼不用?只要蘇的力量還在,這些人就絕不敢背叛他。我們從『滴血子彈』開始動手,一路殺到這裡,就是想讓午夜城中最凶悍的一群人明白,我們的力量根本不是他們所能抗衡的。至於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裡的人,只要能夠有吃的,能夠活下去,換誰統治都是一樣的。」
希爾瓦娜斯非常不喜歡梅迪爾麗的眼神,爭辯說:「但是為什麼一定要靠力量和恐怖來維持統治呢?難道不可以讓人們因為感恩而服從嗎?」
「因為蘇沒有時間,而且人們的慾望是無止境的。」
梅迪爾麗說。
在萊德斯馬原衛隊的協助下,接收午夜城的過程十分順利。萊德斯馬的死讓部隊的高級軍官們明白他們依賴的武器在蘇的面前是如何的蒼白無力,也就明智地打消了想要混水摸魚的念頭。而五人委員會中個人戰鬥力最強的蘿拉,在得知萊德斯馬的死訊後,非常乾脆地投降了。
讓蘇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見到了維克多。維克多在黑暗陰濕的水牢中連續呆了一個月,居然還能活著,可說是一個奇跡。不過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嚴酷環境的折磨讓他原本達到六階的能力現在已經退化到了三階。即使今後有所恢復,也再不可能達到原本的高度。而委員會另外兩名委員,則早在萊德斯馬奪權時於混亂中戰死。維克多則是被萊德斯馬設計捕獲,但出人意料的是,向來和萊德斯馬交好的維克多竟然說什麼也不肯同他合作,因此被投入黑牢。萊德斯馬期待著他能夠屈服,等來的卻是蘇的回歸。
當蘇問起為什麼維克多會拒絕與萊德斯馬合作時,他的回答是,他深信蘇終將回歸,那樣的話,與萊德斯馬合作必死無疑,而拒絕合作的話,萊德斯馬卻未必會殺他。聽到維克多的回答,蘇只是笑了笑,然後就讓他安心休養,並承諾等維克多身體養好後會將午夜城交給他來管理。
初步穩定午夜城的形勢,用去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當夜色再次降臨的時候,拖走了屍體、洗去了血跡的午夜城又開始喧鬧和繁華,在酒精和迷亂當中,人們很快就忘記了白天的戰亂,和以往一樣投入到無休止的狂歡中。
在萊德斯馬的辦公室中,蘇凝望著逐漸喧囂的午夜城,忽然歎了口氣,說:「在這裡最多再呆兩天,我們就回鋼鐵之門。」
「這麼快?」
梅迪爾麗有些驚訝地問。
蘇點了點頭,說:「嗯,你知道,我馬上就要當父親了。可是那個小東西……如果我不在旁邊的話,實在是讓人放心不下。在這裡再呆久些,我擔心麗會出事。」
在蘇看不到的背後,梅迪爾麗做了個鬼臉,語氣卻是一本正經地答應著:「我們是應該早些回去了。」
時刻用全景圖監視著周圍的蘇當然發覺了梅迪爾麗的小動作,但卻只是把這個當成了少女的頑皮。
夜幕低垂。
在同一片夜色下,大陸北方的山區依舊可見處處的冰雪。雪峰腳下,燃燒著三堆篝火。在這樣的寒夜裡,跳動不定的火焰其實不能給旁邊的人帶來多少暖意。
奧貝雷恩坐在篝火旁,正藉著火光翻閱著《啟示錄》「它說,我存於過去、未來,而我也在現在。我曾死過,又曾復活,如此,而至永遠。它說,我執掌著多個世界的鑰匙,以此開啟連接彼界的大門……」
奧貝雷恩輕聲地誦讀著,悅耳的聲音伴隨著夜風飄揚,而他本身的力量則與誦讀的聲音相和,若潮汐般輕輕起伏著。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這種蘊含了力量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不光是坐在同一堆火旁的阿倫能夠聽到,就是隔了一段距離的帕瑟芬妮和艾琳娜也可以聽得見。
這一刻祥和而安靜,似乎剛剛結束的戰鬥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柔和動聽的誦讀聲似乎將夜中的寒冷也驅除了不少,但是《啟示錄》的內容卻顯得與眾不同。每次聽到奧貝雷恩誦讀《啟示錄》的時候,聆聽的人們總會浮起些莫名的感覺,就像是觸摸到了一個神秘世界的邊緣。不過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打斷奧貝雷恩的誦讀,這是因為他的聲音可以給人以真正的安寧,他的確是將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傾注到這本磨損嚴重的經文中。另一方面,這也是奧貝雷恩修煉和凝聚力量的一種方式,就在一頁頁《啟示錄》的翻動中,他的力量緩慢卻堅定地成長著。
篝火旁,阿倫正在用雙手壓摩著凹凸不平的盾牌。重盾合金有著良好的延展性,盾面上的坑坑窪窪一一消失,卻沒有損害盾牌的物理性質。阿倫赤著上身,將發達虯結如鋼筋般的肌肉裸露出來。在他的肩背上有幾道深深的恐怖傷口,看上去是新傷,但都已開始收攏。只是偶爾他用力過大,會使其中一條或是幾條傷口迸裂。他專注於重盾的修復,但是,在不經意間,卻會悄悄的向帕瑟芬妮看上一眼。這些細微的動作,都被艾琳娜看在眼裡。
艾琳娜坐在百米外的另一處篝火旁,將長褲脫去,只靠著一件寬大襯衣遮擋身體,讓兩條長得讓人口乾舌燥的雙腿盡數袒露出來,根本不在意會不會被人看到隱秘部位。在她的大腿內側,有著一道可怕的撕裂傷口。傷口處的血肉正在飛速生長著,但是星星點點的光芒不斷閃現,它們出現的地方,剛剛生長出來的血肉就會被重新炸開。這是被帕瑟芬妮能量長槍撕開的創口,裡面還殘留著帕瑟芬妮的能量,阻止傷口的復原。艾琳娜纖長十指的指尖都燃著一小團無色火焰,小心翼翼地將傷口中隱伏的能量一點點地挑出來,並湮滅掉。作為類法術領域中真正的大師,憑藉著對能量的操控,艾琳娜的雙手就相當於最精密的手術器械。不過她一邊治療,一邊在苦笑著。
作為纏戰數月的死敵,艾琳娜對帕瑟芬妮的瞭解誇張點說,甚至都超過了她自己。而自從帕瑟芬妮發展出九階的真實幸運這個看似雞肋的能力後,她就變得格外的難以對付。比如說現在腿上的這處損傷,當時佔據了上風的艾琳娜是想用以傷換傷的方式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優勢,沒想到受到的損傷卻比預想得要大得多,而且槍鋒上所附帶的能量大部分都滲入到艾琳娜傷口周圍的血肉中。從理論上說,這些能量絕大多數都應該散逸流失才對。結果,就是本該是兩敗俱傷的對殺,卻變成艾琳娜吃了大虧,不得不以沉重的代價中止了今天的戰鬥,且令近幾日來積累的優勢局面茫然無存。
神秘學領域的九階真實幸運,是一個曾經只在理論上存在的能力。能夠發展出九階能力的強者,即使在這個世界上也是寥寥無幾,而有這種天賦的人,大多會選擇類法術、格鬥域等實戰威力巨大的領域,即使是感知域,在戰鬥中發揮的作用也要超過神秘學。最初創建出神秘學能力體系的大師曾說,神秘學的本質就是機率和運氣。這一句話,如今的艾琳娜已有深刻體會。雖然她在神秘學領域同樣達到了八階的強者,但真實幸運的威力依舊令艾琳娜震驚。
敵人的幸運就是自己的不幸,這句話可以用來解釋真實幸運的作用。這一能力同時擁有著強化自身、削弱敵人以及引發意外的作用。艾琳娜幾次絕殺,都是在意外事件下失效。
傾聽著奧貝雷恩誦讀《啟示錄》的聲音,艾琳娜望向了獨自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帕瑟芬妮。這個美麗嫵媚得讓她也會嫉妒的女人,此刻正在那裡專心致志地修復著破碎的鏡片。鏡片在帕瑟芬妮雙手間的高溫下融成一團紅亮的晶體,然後逐漸延展成型。帕瑟芬妮身邊放著一截合金絲,等鏡片加工完成後,會用合金絲穿好,代替早已完全損毀的鏡框。新製成的眼鏡雖然失去了所有精密的電子探測儀,卻可以看到更廣闊的波譜,從而使艾琳娜發出的大部分能量攻擊顯形,而無須動用精神感知。
簡單但卻天才的構想,讓艾琳娜也是讚歎不已。
在修復鏡片的過程中,偶爾,帕瑟芬妮會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小腹,那裡已經有清晰的隆起。每當這個時候,帕瑟芬妮的臉上就會洋溢著幸福。看著帕瑟芬妮的腹部,艾琳娜總是會湧起女人的認同,她既有著嫉妒,也會因而歎息。就是因為腹中的生命,才使帕瑟芬妮的戰鬥力停滯不前。在這種持續數月的死鬥中,這幾乎與自殺無異。如果換成了艾琳娜,會毫不猶豫地終結腹中的小生命,以免受到拖累。反正只要活下去,那還不是想生幾個就能生幾個?
可是艾琳娜知道,這不過是想想而已。如她和帕瑟芬妮這樣天才和美麗兼而有之的女人,能讓她們有所心動的男人實在是少之又少。那又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讓帕瑟芬妮願意冒著生命危險,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呢?
蘇……
艾琳娜又在心中複習了一遍蘇的資料,單純從數據上看,蘇仍然距離她心中的最低標準有些距離。而奧貝雷恩已經超過了她的標準,並且綜合評價還在繼續上升著。
在艾琳娜的心底,對伴侶的渴望立刻壓倒了任務的重要,於是她惡狠狠地想著:「先把帕瑟芬妮打個半死,然後捉起來,逼那小子和我結婚。到了那時候,可由不得他說不!」
這片谷地私底下暗流湧動,表面上卻是一片祥和,《啟示錄》的福音隨著悅耳的聲音正在夜色中漸行漸遠。
而在千里之外,正有人在同樣誦讀著《啟示錄》內容和奧貝雷恩手中的那本經書一模一樣。
這是一個簡陋的營地,十幾輛靠人力拉動的車輛將營地圍在一起,近百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圍坐在數堆篝火旁,啃著烤熱的食物。在營地中間,黑袍的神父捧著《啟示錄》在人群中來回走著,將其中的內容誦讀給營地中休息的人們。而在營地中,一個窈窕的少女正在忙碌著,將食物和水分配給眾人。在她身後,有數名身強力壯的男人跟隨著,依著她的吩咐而動。他們望向少女的眼神中沒有畏懼,有少許的渴望,更多的則是敬仰。
距離營地不遠,是一個剛剛開始興建的工地。這裡將建起一個新的聚居地,一條河流從聚居地的邊緣流過,為這裡提供必需的水源,幾公里外的森林則會成為初期食物的供應地。
此時在營地中,少女已經分發完食物和飲水。她滿足地歎了口氣,舒展了一下疲倦的身體。火光映亮了她的容貌,原來,她就是離開了龍城的莎莉。
莎莉端著餐盤和一罐水,來到神父身邊。神父剛好讀完了一章《啟示錄》就和莎莉在營地角落裡找了塊空地,一起用餐。餐盤中只有幾片粗硬的黑麵包,用火烤熱,不過卻變得更加堅硬了。神父和莎莉的晚餐比營地中其它人都要簡陋,在這些人中,吃得最好的是幾名需要大量食物的能力者,其次則是承擔了聚居地主要修建工作的強壯男人。另外,幾個孩子的食物也得到了保證。
和神父的相遇算是一個意外。在莎莉決定領著願意跟隨自己的人離開龍城的時候,神父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消息,竟然願意和莎莉一起走。他放棄了龍城中的教堂,只帶上了親手雕刻的使徒雕像和整整一車的書。在教堂中工作的人員,從僕役到守門的少年,沒有一個人願意隨著神父離開,對他們來說,荒野中充滿了飢餓和死亡的威脅,為什麼要離開天堂般的龍城呢?不過,倒是有五名經常來教堂聆聽講道的能力者願意追隨神父的腳步。他們原本都是些扈從,但所屬的龍騎均已戰死。他們也就從特權階級的基石,淪為了龍城的下層人物,除非有新的龍騎願意收他們作扈從。
神父和五名能力者的加入極大地增強了這群人的實力,暗黑龍騎的扈從,哪怕是失去了主人,在荒野中也是難以抵抗的強力人物。就這樣,這只隊伍在暗黑龍騎未曾探索過的黑暗地域前行,直到找到了這個適宜居住的地點,決定在這裡安定下來,建立起屬於自己的聚居地。
看著神父將《啟示錄》收入牧師袍的口袋,莎莉問:「神父,您的這本《啟示錄》內容為什麼和我所知道的不一樣呢?這不是舊時代的經典嗎?」
神父從堅硬得堪比石頭的黑麵包上掰下一角,放入口中慢慢嚼著,然後微笑著說:「不,這本就是舊時代的經典。但和舊時代相比,現在的世界已經完全不同了。當時代發生變遷時,神的諭示也會發生變化。這就是我手中的《啟示錄》和舊時代不同的原因。然而,神祇有一個,它始終在那裡,存在於過去,現在和未來,不曾變過。」
莎莉思索著,卻並不十分明白。但她對此並不糾結,能力者在各方面都是這個世界的寵兒,沒有什麼能力的她對於世界的本質,對於力量根本談不上什麼理解。神父雖然也沒有能力,可是直覺告訴莎莉,《啟示錄》多半和世界與能力有關。沒有能力的她,也就無從理解。不過莎莉並不為自己的天賦煩惱,她需要思考的東西還有很多,而神父就是一座移動的知識寶庫。
「神父,我看到歷史書上說,舊時代的時候人們要求民主,每個人在法律上都是平等的。而在現實中,這個原則很大程度是實現了。為什麼現在這些法律都消失了,也沒有人再會提到民主和平等?僅僅是因為沒有政府,沒有秩序,又或者缺少足夠的食物和水嗎?可是暗黑龍騎的龍城中這些條件都具備的。我相信那些大人物都是很有智慧的人,他們為什麼不肯推行一點點的民主和平等呢?我想這不僅僅是為了在歷史上留下一個好的名聲,也會更有利於他們自身的地位。龍城有大量的資源,卻寧可閒置不用,任由它們白白浪費,也不肯稍微分些出來救治一些荒野上的人。我相信,只要他們抬一抬手,就可以讓上千人活下去。這些人都會感激他們的,不是嗎?」
莎莉終於問出了這個藏在她心中許久的問題。在龍城的時候,她可不敢問出來。
神父想了想,微笑著說:「你的問題其實包含了兩個部分,我先來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平等和民主吧。我們習慣於用戰爭來劃分新時代和舊時代,但是真正將現在與過去區分開的,是能力。在過去時候,人們之間的能力其實並無太大的差異,即使一個最精銳的戰士也難以同時抵擋十幾個普通人的圍攻。個體間能力的相當,是平等和民主的基礎。舊時代大人物的權利基礎,歸根結底還是來自於其它人的支持。支持的人越多,他們的權利也就越大。既然能力上沒有本質的區別,平等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人們的本能訴求,也就成了法律。法律是需要維護的,當有人破壞法律時,哪怕是一個最頂級的殺手,也有可能被幾名普通的警察打倒。但是能力改變了這一切。一個擁有高階能力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對付成百上千的普通人,火藥武器已經失去了作用,而薄弱的工業和技術基礎又使能量武器難以研製和生產,這讓普通人失去了制衡能力者的手段。平等,只會存在同樣的人之間,而能力者和普通人,實際上已經完全變成了兩個種群,兩種生物,我們不能期待人類給牲畜平等的人權。」
莎莉沉默地看著篝火,她不願意認同神父的理論,卻又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去反駁。荒野上的經驗和記憶正反覆地提醒著她,如她和神父這樣沒有能力的人,在能力者面前,的確和牲畜無異。
「那麼,為什麼龍城的大人物們不肯救助荒野中生存的人呢?」
莎莉勉強笑了笑,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其實在詢問之前,她已經知道了一半的答案。
神父依舊認真地回答:「因為他們的權利基礎,是能力。一千個流民的戰鬥力都比不上一個高階龍騎,為什麼要捨近求遠呢?龍城需要的是能力者,至少也要擁有能力的天賦。至於流民,要多少就會有多少,並不是稀缺資源。」
沉默良久,莎莉才低聲說:「這很殘酷。」
「這是現實。」
神父說。
莎莉忽然笑了笑,攏攏微亂的長髮,說:「看來我當初的想法還是對的,我們這些沒有能力的人想要活下去,甚至是改變命運,就只能依靠自己。」
神父搖了搖頭,說:「活下去很容易,可是想要改變命運就不是那麼容易了。沒有高階能力者的保護,即使你建立起了一個理想國度,也隨時會被能力者們摧毀。」
「也許會吧!不過也不能因為害怕就什麼都不做了。」
莎莉深深地吸了口氣,挺起了胸膛,說:「不管怎麼說,我都會想辦法把淨水廠建起來的。」
如此說的時候,她的臉上都泛起了光輝。
神父看著莎莉,微笑著祝福了她。他知道,莎莉在短短時間內就學會了全部淨水廠相關的技術,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但是擁有技術並不等於得到了淨水廠,輻射水處理核心需要的大量稀缺材料和精密部件都是極難得到的。至少就神父所知,除了龍城之外,還沒有哪家公司能夠生產出它們來。
但是奇跡,總是從毫無希望中開始的。
神父慢慢地吞下了黑麵包,然後在幾個強壯男人幫助下,將使徒像從車上搬下,挪到指定的位置豎立起來。神父取出一副精細工具,開始繼續他的雕刻工作。他一舉一動都是非常輕柔,整整一個小時過去,神父都在修飾著使徒像的一根手指。而且即使是眼力最好的人,也難以看出他究竟在雕像上改動了哪些地方。
午夜城中,蘇等得快要失去耐心時,前來接收午夜城的部隊終於趕到了。這是一支還不到百人的部隊,帶隊的竟然是圖揚,那個僥倖躲過蘇子彈的少年。在蘇前往寒冰王座的時候,他一直駐守在N69基地。基地易守難攻,裡高雷又吸引了萊德斯馬的全部目光,因此圖揚居然沒有遇到過任何艱苦的戰鬥。在得到蘇回歸的消息後,他又在第一時間率領部隊前往鋼鐵之門,而後得到指令,立刻掉頭趕往午夜城,在蘇的耐心消失之前趕到。
不得不說,圖楊的運氣的確不錯。
看著單膝跪在自己面前的圖揚,蘇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他在這個少年身上感覺到了真實不虛的運氣,可是,少年本身卻又有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虛幻。在蘇的視野中,少年的身後有一個重疊的虛影。這種景象,如同蘇當初曾看到過的黑白色的虛幻世界。但是圖揚身上的虛影,給蘇的感覺卻比本身還要強烈得多,並不像那些虛幻景像那樣只是真實世界的一個投影。而且,圖揚的虛影和本體之間還有強烈的波動聯繫,似乎虛影在影響著本體的行動和選擇。
難道,這就是運氣?或者,是運氣的某種表現形式?蘇若有所思。
但是,幸運是什麼?
通過薄弱的數學,蘇知道,在舊時代,幸運可以歸結為概率。幸運的人可能在短時間內連續達成小概率的事件,但是時間拉長、樣本擴張的話,大數定律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生作用。但是在新時代,幸運的本質卻發生了變化。幸運已經成為一種能力,而能力的作用,似乎是改變概率本身。
蘇收回了目光,拍了拍圖楊的肩,說了句「你做得很好!」
就走向已經準備好的越野車。而梅迪爾麗則和蘇一樣,盯著圖楊不停地看,直到蘇上了越野車,她才不得不跟上。就這樣,還是回頭看了幾次。
儘管低垂且寬大的帽簷擋住了梅迪爾麗大半容貌,然而勻稱身材、修長雙腿,以及整體那無法複製的氣質,依然昭示著攝人心魄的魅力。被梅迪爾麗盯著看,圖揚所感受到的壓力甚至要超過蘇所散發的威壓。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圖楊身上的汗水卻濕透了厚厚的作戰服。直到越野車門砰的一聲關上,隔斷了梅迪爾麗的目光時,那種讓圖揚骨髓發癢的壓力才逐漸消失。如同千鈞巨石從身上移去,圖楊全身猛然一鬆,更多的汗水如同洪水般湧了出來,而身體中的力量也大量隨著汗水流失。他英俊的臉轉眼間變得慘白,雙手撐在地上,才能夠支持著身體不倒下去。
奇怪的是,除了圖揚之外,他所率領的所有戰士似乎都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這些戰士其實都是些生性嗜血殘忍的兇徒,對於蘇身邊的兩個女人早已由垂涎轉為震懾。希爾瓦娜斯無論從相對嬌小的體形,還是靚麗精緻的臉蛋來看,都根本看不出其實他是個男人。然而蘇手下的戰士許多是收編自流民武裝,他們親眼目睹過蘇的殺戮,深深的恐懼早已刻入骨髓,只要蘇還活著,他們就不敢有任何二心。
「隊長,剛才那個女人一直在盯著你看,是不是有機會了?」
圖楊身邊一個衛兵故作神秘地問,眼中的艷羨毫不掩飾。
啪!
圖揚猛然站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一記耳光抽在了衛兵的臉上,已經擁有二階力量的他儘管虛弱,但一掌下去依舊讓那個衛兵凌空翻倒在地,口鼻中飆出兩道鮮血,血中還有幾枚新鮮脫落的牙齒。
圖揚臉色鐵青,身體都因為憤怒而在微微顫抖,他指著地上錯愕的衛兵,咆哮著:「你,還有你們!都給我聽著,今後要是誰再敢用這種方式侮辱大人和大人身邊的人,老子第一個撕爛了他!就是老子我,也只是大人靴子上的一塊泥,更別說你們這群廢物了!你們以為自己是些什麼東西?」
一陣狂風驟雨般的臭罵後,圖楊又狠狠向倒地不起的衛兵踢了幾腳,這才率領著士兵們向軍營走去。
另一名大鬍子的衛兵留下,將那倒地不起的倒霉傢伙扶了起來。身體一動,躺著的衛兵就痛得大聲慘叫,大鬍子這才發現圖揚是真的下了狠手,連肋骨都踢斷了好幾根。這些戰士都是久經殺戮的,斷手斷腳的傷勢都處理過不少,幾根肋骨自然知道該如何扶正包紮。
躺著的衛兵呻吟了幾聲,望著圖揚離開的方向,惡狠狠地吐了一口帶血的濃痰,低聲咒罵著:「真他媽的會裝模作樣!老子就不信,你心裡會一點都不想!」
大鬍子想起圖揚因為極度憤怒而變得徹底扭曲的臉,以及歇斯底里的變態聲音,心中忽然莫名地升起一道寒意。他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門,說:「我覺得……也許隊長說的是真話。」
「什麼?他真會這麼想?別他媽的扯淡了……」
躺在地上的衛兵聲音剛剛拔高,就被大鬍子死死摀住了嘴,把後面的話都按了回去。
「你要是不想活早點說,別把老子也牽扯進去!隊長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大鬍子眼露凶光,低聲吼道,一雙佈滿粗繭的大手下意識扼緊了他的咽喉。
受傷的衛兵在生命威脅下,凶性有所收斂,這時才想起圖揚凌虐俘虜時的殘忍手段,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軍營中,圖揚大步走進屬於指揮官的宿舍,將房門在身後狠狠摔上。
他以撕扯的方式將身上的裝備全部扯下,胡亂扔在地上,再以最快的速度將戰鬥服脫去,赤裸著站到了穿衣鏡前。
鏡中映出的,已經不再是那個尚有些稚氣的陰抑少年,而是英俊、陰狠、果斷的指揮官圖揚。短短幾個月時間裡,他已經成長,成熟,在無法承受的壓力下成長,成熟。
圖揚深深地吸了口氣,纖細的身體驟然膨脹起來,根根若鋼筋般的肌肉自肌膚下浮現。轉眼間,本是偏瘦的他就變成了一個肌肉發達的壯漢。圖揚彎起了手臂,鏡中人高高賁起的肌肉顯示出至少三階的力量。
幾個月時候,從無到有,直到三階力量,而且還能夠隱藏。圖楊看著鏡中恢復了纖弱外表的自己,終於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蘇曾經對他說過,他非常幸運。這句話可以解讀成他有很高的基礎幸運,哪怕沒有神秘學能力的加成。而根據蘇留下的能力資料,圖揚知道自己能力進階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如此順利晉陞三階力量,說明潛力天賦至少可以達到五階。聽蘇偶爾閒談透露,即使在遙遠的暗黑龍騎中,五階力量也夠得上龍騎低階軍官的標準了。
所以圖揚知道,自己非常幸運,並且很有天賦。
這讓他時時生活在恐懼之中,幾個月以來,從不曾有一個晚上是真正熟睡過的。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卻總是隱約覺得自己的未來籠罩著一片巨大的陰影,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心悸,是比死亡還要恐怖的黑暗。從一個本該死去的無名流民,幾個月間變成今時今日的地位,即使在荒野中,圖揚也算是初露頭角的人物了。蘇的意思,是要讓他今後負責午夜城的防禦,所以在大湖西域,圖揚已經位高而權重,而他自己的天賦和能力也配得上這樣的地位。
但是,圖揚真的害怕。一直在恐懼下生活的他,有幾次甚至在想,是不是當初沒有摔倒,被蘇一槍打死的話,反而會輕鬆些?
然而那片陰影似乎在冥冥中提醒著他,現在,即使死去,他也無法擺脫命運。或許,未來惟一的光明會來自於蘇,也只能從逐漸擺脫凡人領域的蘇那裡得到。
圖揚在鏡前緩緩跪下,低下了頭,輕輕地祈禱著,希冀著自己的忠誠可以換得可能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