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辯難始

用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的解釋是,隆慶皇子自西陵前來大唐都城長安的路上偶感風寒,所以前些日子一直在桃花巷中靜養清心,所以一直未能拜望自己的兄長,而今日得知太子殿下明日便將啟程返國,故不顧病未痊癒,趕來此地相見。

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已經站在知命境界邊緣的強者,居然會被旅途中的風寒感冒弄到臥床不起?這理由借口自然無人相信,場間眾人都清楚,隆慶皇子只是不想太早與燕太子相見罷了,然而這等場合,既然西陵方面給出了個借口理由,大家也只能接受便是,難道還能直斥其非?

從隆慶皇子進入庭院,場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過去,那幾位書院女學生更是如此,低聲議論讚歎,更有少女眸中漸現癡迷,聽著莫離神官的借口,她們不禁好奇他會如何回答,臉上會不會露出尷尬的神情?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當莫離神官解釋的時候,他只是平靜沉默坐在燕太子下手方的席幾之上,臉上沒有尷尬神情,更準確的說,除了一些禮儀性的微笑之外,他那如美麗如畫的容顏上,基本上沒有什麼情緒。彷彿是在向場間眾人表明,我知道這是借口,而且這種借口很無趣,但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渾身上下透著股方正嚴肅味道,即便是那如畫容顏,都不能衝至稍淡幾分,直至此時,場間諸人才漸漸回想起來,隆慶皇子除了修道天才萬人迷之外,還有一個更了不起的身份,他親執神殿裁決司,權盛威重不可一世。

雙方分席坐定之後,便自有人介紹彼此身份,知曉陪著隆慶皇子前來的是曾靜大學士,場下席上的書院諸生不免又要起身行禮。

曾靜大學士便是當年住在宣威將軍府對門那位通議大夫,因為家宅不寧引來皇后娘震怒,結果最後反而因禍得福,得罪了清河郡大姓,卻得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賞識,從此青雲直上,成了如今朝中屈指可數的重臣。

書院學生雖則驕傲,但若進不了二層樓,結業之後也會入朝為官,哪裡敢得罪這樣的大人物,至於坐在最角落處的寧缺,所思所想卻與同窗不同,他好奇打量著遠處席間這位高官,心想小時候見你時哪有這等官威?

「晚生臨川王穎,見過大學士。」

「末學陽關鍾大俊,見過大學士。」

「南晉謝承運,見過大學士。」

謝承運長身而起,微笑揖手一禮,有些人注意到他並沒有自稱晚生末學,稍一思琢便明白,這並不是他對大學士無禮,而是不想在某些人面前落了下風。

「謝三公子才名遠播,老夫久居長安城,也聽說過你在南晉科試時的風光,聽說如今你在書院術科中精學勤進,真是令人欣慰。」

曾靜大學士微笑捋鬚,看著正坐在對面的隆慶皇子說道:「皇子號稱當世奇才,今番又要入書院進修,當與謝三公子這等俊彥好生親近一番才是。」

聽著這句話,隆慶皇子微微頷首,似是贊同曾靜大學士的話,但因為動作異常細微,很難看出什麼誠意,他美麗的容顏上毫無表情,並未刻意流露出某種冷傲神情,但這種無情緒卻透露出很準確的信息傳達,那就是不在意。

蒼鷹不會在螞蟻面前流露驕傲,高山不會刻意低頭俯視小山丘,因為在他們看來,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裡的存在,根本就沒有必要流露出多餘的情緒,但對於承受者而言,這種不在意正是最重的傲骨凌人,這種無視毫無疑問是最狠的輕蔑羞辱。

在書院中向來以才學風度著稱的謝三公子謝承運,孤單落寞地站在場間,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坐回席上,只有專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

……

不過是一首小小的插曲,今日得勝居宴飲真正的問題一直隱藏在幕後。隆慶皇子與燕太子相見,無論兄弟二人爭或不爭,總是燕國皇位繼承權的內爭傾軋。公主李漁很明顯站在燕太子一邊,而曾靜大夫隨隆慶皇子前來,雖然表面上是奉陛下旨意相陪,但誰能確定他是不是代表了皇后娘娘的傾向?

燕國皇位繼承權,事涉兩國之間的關係,同時也會進一步增強或是減弱大唐皇室兩大勢力間的實力對比,只是當著燕國人與西陵神官還有一眾學生的面,無論是公主殿下還是曾靜大學士,都要維持帝國應有的尊嚴與氣度。

「陛下命微臣陪隆慶皇子熟悉長安周邊,幾番交談雖不甚深,但臣深感皇子學識過人,殊可敬佩,加上修為驚人,入書院二層樓,想來是不在話下。」

曾靜大學士輕捋郁須,看著對面的隆慶皇子讚歎搖頭。誰也不知道這位皇后娘娘信臣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居然當著一干書院學生的面,如此稱讚外來客人,就算是為了打壓公主與燕太子攜手之勢,作派也實在是太難看了些。

場間席上的書院諸生代表,平日裡本就是書院中最優秀的一批人,傲骨自生,他們或許並不知曉燕國皇位繼承之事,但先前看著隆慶皇子無視謝承運一幕,對此人生出了極大的反感,此時聽著曾靜大夫說到書院二層樓一事,他們又驟然想起,這位隆慶皇子便是己等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不由一驚。

鍾大俊挑眉說道:「書院二層樓……可並不是那麼好進的。」

大唐風氣開放,似這等宴飲場所,隨意插話並不少見,尤其是當意氣之爭上來時,曾靜大學士微微一笑,不再多說什麼,似是對這等應答毫不意外。

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的莫離神官,冷冷看了場間一眼,淡然說道:「我西陵神國人才輩出,隆慶皇子乃我天諭院十年來最傑出之人,二十載年華便要邁入知命之境,堪為世間年輕一代最強者,若他都不能進書院二層樓,誰能入?」

他身為西陵天諭院副院長,身份尊貴,然而誰能想到他說出來的話,竟是如此直接甚至顯得有些蠻橫,然而有句俗話叫話糙理不糙,他輕描淡寫擺出幾個名詞來,加上這些年真實事跡的例證,這等糙話便顯得更有力量:如果世間年輕一代最強者,都不能進入書院二層樓,那麼誰有資格進入?

「邁入知命境界和知命境界本來就是兩回事。」

固山郡都尉華山嶽,面色微沉說道:「世間有多少號稱修行奇才之人,便在那門檻上誤了終生,眼看著知命在前卻邁不動第二隻腳。我固然不如隆慶皇子天資過人,但隆慶皇子現在不過是洞玄巔峰境界,便要說他是年輕一代最強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過譽,只覺得神官此言,恐有捧殺之虞。」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間諸國,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當他們入了大唐國境,進到長安城中,官方看似熱情有禮,實際上絕大多數人就像華山嶽此時一樣,根本看不起這些裝神弄鬼的道士,一旦怒意起,哪裡還管得上什麼修辭手法,反駁質疑嘲弄的話語,就像棒子一般硬梆梆地掄了過來。

莫離神官強行壓抑住心中怒意,盯著華山嶽的雙眼寒聲說道:「大河南晉月輪確實各有年輕強者,不過近些年來,還真不知道大唐又出了什麼大人物。」

華山嶽毫不示弱回瞪了過去,說道:「我大唐王景略現正在鎮國大將軍麾下效力,因天樞處規矩,現在還只不過是一親兵,便也真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只是他那知命以下無敵的名頭,始終還是無人能夠奪去。」

這段話真是擲地有聲,大唐王景略並非出自西陵,也與佛宗無關,純自修成才,號稱知命以下無敵,隆慶皇子雖說出自西陵神殿,號稱絕世修行天才,但只要你一天還沒有跨入知命境界,又沒有打敗過王景略,便難稱真正無雙。

清幽宅院間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然後這沉默迅速被一道極為平淡的聲音打破,聲音的主人,卻是席間一直沉默的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舉著手中酒杯,靜靜看著華山嶽,但目光清遠卻像是看著極遠處的某地,落在茫茫大澤旁的軍營之中,淡然應道:「知命以下無敵……很久以前我就想替他把這稱號給改了,只可惜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華將軍,如果方便不妨替我傳話給王景略,希望他能盡快往長安一行。」

「你知道的,我現在不方便出長安城。」

隆慶皇子收回目光,沒有夾雜一絲情緒望著華山嶽的眼睛說道:「如果他出現的晚了,我就沒有替他改稱號的機會了。」

迎著那雙寧靜如湖,毫無情緒的目光,華山嶽心頭微凜,無由一窒,準備好的話語強行嚥了下去,因為他從隆慶皇子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被激怒後的戰意,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靜自信。

場間很多人都聽懂了這句話:如果王景略出現晚了,他就沒有替王景略改稱號的機會,不是說他無法與王景略交手,也不是說他認為自己可能失敗,而是因為……

他堅信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必將踏入知天命境界,到那時再擊敗王景略,王景略豈不是依然可以保有知命以下無敵這個稱號?確定自己必將踏入知天命境界,甚至隱隱可惜晉境之前沒有機會與王景略一戰且擊敗之——這種自信淡然,需要經歷過怎樣的歷練,達到怎樣的實力境界才能擁有?!

被一個燕國皇子,一個來自西陵裁決司的敵人震懾住了全場,李漁精緻的雙眉緩緩蹙了起來,想起天樞處裡那些老頭子,想起這幾年間周邊各國湧現出來的年輕強者,不禁生出淡淡無力之感。

數百年來,大唐國力強盛,軍威更是無雙,可只要書院後山中人不出手,便極難在個人層面上找出能與外敵相抗衡的人選,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極大的遺憾。

她的目光在場間的書院諸生間掠過,帶著一絲惱怒想著,如果你真是呂清臣先生寄望的修行天才,本宮何至於在這種場合被這個皇子逼至如此境地?思緒還在柳絮間發散,她卻沒有那角落裡找到寧缺的身影,不由更是惱火。

……

……

得勝居側門巷內,寧缺站在烏廂馬車旁,對疑惑探出頭來的桑桑不耐煩地招了招手,說道:「你在家裡不是成天鬧著說要近距離看看那位隆慶皇子嗎?」

桑桑很認真地解釋道:「少爺,我就那天晚上說過一句,沒有成天鬧。」

寧缺攤開手說道:「好吧,你想不想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帶著桑桑向得勝居走去,有些心疼地掏出一塊銀子,遞給行方便的得勝居小廝,然後穿過不再嘈雜的露台,走近清幽的宅院,他想著桑桑想看,所以便帶她去看,反正李漁和她相熟,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自幼相依為命的生活早已養成二人某種習慣,看到對方喜歡的東西,便下意識裡替對方留著,比如煎蛋面,比如酸辣面片湯,比如陸雪,比如銀子,比如皇子。

清幽庭院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先前那番爭論吸引,然後被隆慶皇子平靜話語流露出來的強大自信所震懾,竟是沒有人注意到他把桑桑悄悄帶進了場間。

淡雅絲竹聲間,偶有低聲議論,首席座上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神情傲然,曾靜大學士面無表情,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謝承運看著案上酒杯,忽然間微微搖頭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氣後長身而起,揖手為禮,看著座上隆慶皇子朗聲說道:「敢請教。」

聽著這三個字,庭院間驟然變得更加安靜,那些做為背景音的絲竹聲不知何時也悄然無蹤而去,李漁看著站在場間風度翩翩的謝承運,眼眸中流露出些許讚賞神情,只是想著此人也非唐人,不免還是有些遺憾。

隆慶皇子屈膝半跪於地板上,認真整理衣著後,正視謝承運,今日頭一次以凝重神情示人,認真說道:「謝兄請。」

……

……

庭院角落。

桑桑半跪在寧缺身後,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看了兩眼後低聲說道:「少爺,這隔得太遠了,比那天在街上看的還要遠,都看不清楚他的臉。」

「不要打岔。」寧缺夾了一筷子醋漬魚皮塞進嘴中嘎崩嚼著,說道:「沒看見正戲上場了?兩大才子辯難,這種熱鬧可不多見。」

桑桑哪裡知道辯難是什麼東西,好奇看著那邊,問道:「少爺,你覺得誰會贏?」

寧缺喝了一口酒,搖頭說道:「我只希望謝承運不要死的太慘。」

……

……

(桑桑哪裡知道辯難是什麼東西,我又哪裡知道辯難是什麼東西,所以注定是不會正面寫的,大家如果想看,請翻閱精彩的《上品寒士》,在裡面擇一場就當是我寫的好了,阿彌豆腐,下台羞愧掩面而走。再阿彌豆腐一下,剛才把上品寫成一品了,繼續羞愧掩面走。)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