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後山裡的師兄師姐們,要不來自南海孤島或是別的國度,或者家在遠地,家在長安城的竟是一個也沒有。在見過二師兄那位清新可人小書僮後,寧缺曾經動過念頭,帶著桑桑一起搬進後山去住,然而想著自己畢竟是個書院新人,哪裡有資格與二師兄相提並論,剛剛進山便提出這種要求,總給人一種臉大的感覺,二來後山雖美但總少了些市井氣息,於是他便成為了書院後山唯一的走讀生。
桑桑趕在坊市未閉夜燈未熄之前,按照他列出的清單去西坊買了一大堆筆墨和稀奇古怪的材料,然後便開始忙著做飯,一邊切菜一邊向他報告今天老筆齋的經營情況。
「今天生意很好,尤其是上午的時候,門檻差點被人踩爛了,鋪門昨天我不是修補了的?結果不夠結實,今天又被擠破了些。確認少爺不在家後,下午的時候人才少了下來。」
桑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濕手在圍裙了擦了擦,走回裡屋取出厚厚一疊名帖和請柬之類的東西,放到書桌上,說道:「有好些人留下了這些東西,請少爺你過府一聚,因為人數太多,而且帖上都寫著名字,所以我沒有記。」
寧缺看了一眼請柬和名帖,又看了一眼身旁如小山一般高的符文典籍,心想自己這時候已經忙成渣了,哪裡有時間去赴這些約會?想了想後,他對桑桑說道:「待會兒吃完飯後,你把這些請柬擇一擇,重要的放到一旁等著日後處理。」
「怎麼擇?怎麼處理?」桑桑認真問道,做為寧缺的小侍女,她可從來沒有與這些帝國大人物們打交道的經驗,也不知道哪些請柬重要。
「就像擇菜那樣擇,新鮮的貴的就留下來,不新鮮的便宜的就先放到一邊。至於什麼是新鮮的貴的……帝國官制我以前講給你聽過,還記得吧?但凡官職高的就是貴的。處理的話還是由我處理算了,先寫封回帖表示一下禮貌,想來那些官老爺要的也不過就是我的字。」
桑桑聽著他的回答,眉頭微微蹙起,低聲說道:「少爺你的字現在都是可以賣錢的,就這麼寫了回帖給人送回去,豈不是可惜了?」
寧缺笑了笑,繼續低頭專心默背眼前所見,這數十本厚實的符文典籍,他才剛剛看了小半本,實在是沒有別的時間去思量別的事情。
顏瑟大師送給他的符文典籍共計三十三本,裡面記錄著前代符師們留下的符文,共計三百八十七部,兩萬四千七十七道符,浩繁有若滄海。
寧缺先粗略瀏覽了一遍,目光在那些擁有不同面貌,彼此之間似乎根本找不到任何共通處的符文上凝神看了很久,一無所獲,反而是眉頭皺的越來越緊。
按照顏瑟大師的說法,這些符文僅供他參考體驗,至於最後怎樣落那一筆,卻全部依賴於自己的悟性。只是這些看上去像蝌蚪像塗鴉像雨點像絲線就是不像字也不像畫的墨團,怎麼能從中參考體驗出自己需要的東西?
從小山般的典籍裡隨意抽出一本,發現剛好是第三大卷第一部,也就是水卷的開頭部分,寧缺精神微振,暗想既然是開頭部分,大概總和水這種東西扯不開關係,而水乃是人類生存生活最不可或缺,也最親近的物事,或許體會起來會更容易些。
水卷第一部分有四頁紙,寧缺細細從頭看到尾,發現這四頁紙上畫出的一百多道符文,有很多相似之處,絕大部分都是從上至下的六根墨線,只是這六根墨線的粗細長短尤其是組合排列方式各有不同,最奇怪的那幾道符文中,六根墨線甚至完全糾纏在了一起。
「這些難道都是水字?一川更在一川之上?」
寧缺蹙眉盯著水卷最高處那道符文,盯著那六根整齊排列,中間微有彎曲的墨線,心境漸漸趨寧,眼中將那墨線化為道道流水,隱約間彷彿看到有雨水從簷畔滑落,落在青石板積著的雨水之中,綻出數朵雨花,然後與週遭雨水再次融為一體。
書桌旁放著筆墨和硃砂之類的材料,他命桑桑去買的這些東西普通而且廉價,但按照顏瑟大師的說法,這些都是寫符必備的材料。
寧缺不再看書上那六根墨線,注水入硯開始緩緩研磨墨塊,待水墨再也不能分開之後,自架上取下一枝中毫,輕輕入硯蘸吸墨汁直至飽滿。
他的動作輕柔從容,事實上卻同時在按照顏瑟大師所教,令識海中的念力緩緩渡出雪山氣海,穿過紙窗,落在小院裡的那口水井之中,細膩體會水之一物的元氣味道。
提筆出硯,手腕卻僵硬在硯台上方,遲遲無法落紙。
寧缺微微皺眉,重新望向捲上那六道墨線,用永字八法在識海中強行拆解,只覺那六道墨線驟然分離,然後迅速飄開,化作為一片烏黑色的雨雲,籠罩在自己的頭頂,然而不知為何,那片已然墨黑的雨雲始終不肯滴下一滴水來。
手腕微微一顫,寧缺準備提筆落紙,卻終究還是停下了動作,他心中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雖然感受到了井水和這道符裡蘊含著的意味,但卻依然無法寫出屬於自己的符,無法讓自己的感受,與那口井裡的水意聯繫起來,終究不對。
夜深人靜,燭火漸起。
書桌上多了兩碗菜和一碗白米飯,燈下放著一缽清水,隨夜風輕蕩。
寧缺站在窗旁,站在書桌邊,看著水捲上那些符文,身體僵硬,捏著毛筆的右手微微顫抖。他保持這個姿式已經很長時間,卻手中捉著的那根筆卻依然無法落到紙上。
桑桑坐在床頭繡著鞋,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書桌旁的他。
幾個時辰之前,她就已經吃過飯了,但沒有喊寧缺吃飯,因為她知道寧缺這時候正處於一個很大的麻煩之中,知道寧缺又習慣性地開始拚命,雖然擔心但已經習慣,所以沉默。
寧缺有一個非常優秀也可以說是非常惡劣的品質,每當遇到他感興趣想要解開的難題之後,他一定會把全副心神投入到破題的過程之中,在解開那道難題之前,他根本沒有辦法睡覺,再香的飯菜在他口中就像是蠟燭一般難嚼,覺得身周的世界完全不存在。
那個世界裡他能夠被人們視做天才,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他有這種破題的精神,然而這種精神對於身遭的人來說,卻往往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因為他會忘了吃飯,他會睡不著覺,他會把自己的身體折騰到虛弱至極,甚至有生命危險,直到最後真正破開那道難題,或者覓回理智確認這道難題已經超出自己的能力,才會醒過來。
當年在邊塞寧缺第一次看到太上感應篇之後,便曾經連續半個月不曾睡覺,時時刻刻都在逼迫自己進入冥想狀態,一定要能夠感知到身周的天地元氣。當時年紀還很小的桑桑辛苦地照顧了他整整半個月,直到最後連渭城前任將軍看不過眼,讓親兵用鞭子把寧缺抽醒,這段日子才結束,而事後寧缺和桑桑同時大病了一場。
去年初登舊書樓時同樣如此,那時節寧缺天天熬到昏迷被扔到樓外,臉色蒼白坐著馬車回家,像醉漢一般在床上嘔吐直至吐血,夜夜在床邊守著他不敢睡熟的還是桑桑。
桑桑繡完這一片的花,抬起頭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看了一眼在書桌旁發呆有若雕像的寧缺,然後繼續低下頭來繡鞋底,把擔憂的神色藏進眼眸的最深處。
這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寧缺每每破題時便會發瘋。
這些年來,寧缺已經習慣了每每自己發瘋破題時,身旁總有人會照顧自己。
……
……
夜深,油盡,燈熄。
不知何時在床頭和衣睡去的桑桑醒來,她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窗外濛濛亮的天色,發現寧缺還站在書桌前,依舊保持著那個提筆欲書的姿式。
桑桑走了過去推開窗戶,回頭望向書桌,發現那張白紙之上依然連一個墨點都沒有,而煎熬了整整一夜的寧缺,精神非常委頓,乾澀的眼睛裡滿是血絲。
桑桑站在窗邊,睜著那雙柳葉眼,盯著寧缺的眼睛,盯了很長時間,發現他根本都看不到自己,搖了搖頭,出屋開始燒水做飯。
冒著熱氣的滾燙毛巾,覆到寧缺的臉上,他才從那種忘我的精神狀態裡醒了過來,晃晃悠悠地坐到椅中,發現渾身酸痛,彷彿生銹一般痛苦。
用熱水狠狠搓了兩把臉,刷牙吃飯又喝了壺釅茶,寧缺回復了些許精神,從書桌上那起那本水卷放進袖內,準備出門去書院。
站在老筆齋門前,他回頭看著桑桑沉默片刻後說道:「這次遇到的難題……好像比前幾次都還要麻煩一些,可能再多幾個晚上都搞不定,從今天晚上開始,你不用陪我熬夜了。雖然已經有大半年都沒有犯病,但你還是要注意一下身體,我身體熬壞了還有你服侍,如果我們身體都熬壞了,總不可能讓隔壁吳嬸來照看我們。」
桑桑點了點頭。
來到書院時,各書捨已經開始上課,寧缺孤身一人按照昨日的路線走到舊書樓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山路前那片雲霧走了進去。
出霧之時,依然是那片清麗晨光,美麗崖坪風景。
在從長安城來書院的馬車上,寧缺閉眼歇了一路,精神稍好了些,看著如廝美景,精神為之更振,緊握著袖中那本書,滿懷信心想著,稍後去草坪上躺會兒,然後再繼續看書,書院後山高妙之地,說不定對感悟符道也有幫助。
正欲抬步之時,身旁忽然響起一道清麗的聲音。
「小師弟……啊,你來的正好。」
寧缺轉頭望去,看著那位穿著鵝黃色學院春服的七師姐,急忙恭謹一禮說道:「見過七師姐。」
七師姐好奇看著他的眉眼,關切問道:「你怎麼看著精神不大好?」
師姐和師兄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師姐肯定是女人,七師姐還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輕也很漂亮的女人。而無論多大年齡的男人都絕對不會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面前說自己不行,承認自己精神不好。所以寧缺笑著應道:「昨天進了書院後山,心情有些興奮,所以沒怎麼睡好。」
「噢,那我就不擔心什麼了。」
七師姐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紙條遞給他,微笑說道:「你知道霧裡的陣法現在由我負責維護,這個月剛好是大修的日子,需要很多材料,所以麻煩你去前院拿一下,你直接找文瀾教授便好。」
寧缺微微張嘴,想起昨天陳皮皮最後那段得意的笑聲,開始後悔自己剛才的回答,苦著臉應道:「是,七師姐。」
「動作快一些。」七師姐嘻嘻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呆會兒陣眼裡有些布料起應的材料要換,還要麻煩小師弟你動手。」
寧缺嘴巴張的更大了一分,惘然無助指著身後的濃霧,說道:「師姐,你是說我呆會兒要進霧裡去幫你換材料?我……在霧裡視力不大好。」
七師姐像弱女子般掩袖一笑,又像莽漢子般重重一拍他胸膛,說道:「既然要你幫忙,哪裡會讓你當睜眼瞎子?我要在陣樞察看情況,沒辦法自己去,只有勞煩你。」
「勞煩二字不敢當。」寧缺睜大眼睛說道:「或者我先去把陳皮皮抓過來?兩個人想必應該能快些。」
「小師弟,雖然你進山之前和皮皮相熟,但現在他畢竟是你十二師兄,總該喚個稱謂才是。」七師姐甜甜一笑望著他說道:「我書院二層樓,雖然不像世間那些宗門流派般死板迂腐,但尊師重道兄友弟恭這等事情,還是要講究的。」
師姐話中有別意,寧缺哪裡會聽不懂,做為剛入書院二層樓的小師弟,又哪裡有拒絕的資格?
……
……
第二日寧缺來到書院進入後山時,神情愈發憔悴,眼睛愈發乾澀,血絲愈發密集。已經兩夜未睡的他,昨天像個苦力般被七師姐滿大山使喚,雖說第一次親密接觸了霧中陣法的神奇,但精神卻也是糟糕到了極點。
走出雲霧,想著昨日七師姐說大修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而且必須趕在夫子和大師兄回來之前修好,他便覺得渾身發寒,低下身體像只田鼠般溜秋一聲便竄進了春林密佈的後山。
入了後山他不走尋常山道,只往草深林密處去,眼看著下方崖坪上的如鏡平湖越來越小,眼看著對面崖間那道如線瀑布越來越細,心想這下七師姐肯定再沒辦法找到自己,不由大感欣慰,揉了揉因疲憊而發麻的臉頰,靠著身後一棵古松向遠方望去,非常舒服。
「噫,居然有人進山?噫,居然是你?噫,小師弟你怎麼來這兒?是給我們送飯吃嗎?」
蒼勁古松那邊忽然響起兩道蒼勁疲憊的聲音,明明是兩個人說話,聲音卻彷彿混到了一處,竟像是出自一個人的嘴唇那般神奇。
寧缺嚇了一跳,愕然回頭望去,只見古松那邊有一方石桌,兩個長鬚亂髮看不出年歲的男子相對而坐,天時已將春末,即便山間也有了許多熱意,但不知為何坐在石桌旁的兩個男子居然還穿著書院厚厚的冬服,而且院服之上滿是污跡,不知道已經多久未曾洗過。
他瞬間便猜到這兩人肯定是陳皮皮介紹過的五師兄和八師兄,強行壓抑住心頭的震驚,恭恭敬敬長揖行禮,說道:「寧缺見過二位師兄。」
「小師弟,你來了太好了,趕緊過來。」
一個鬚髮皆髒的男子疲憊召手說道,不知道是五師兄還是八師兄。
寧缺依言走了過去,發現那張石桌上橫豎刻著密密麻麻的直線,便成了石製的棋枰,枰上擱著數十個黑白子,東幾顆西幾顆,看不出所以然來。
正在這時,他忽然一驚,低頭望去,只見其中一位師兄的手已經伸進了自己的懷中。
「這位師兄……」
「我是你八師兄。」
「八師兄……你為何要將手伸進我懷裡?」
八師兄顫抖著收回手,惘然問道:「小師弟,你身上怎麼沒有吃的?」
寧缺無言,心想你們兩個難道是小孩子,見到人就想索要糖果?
「小師弟……不,十二他前天晚上來和我們說,從今以後就是你負責給我們送飯了,所以昨天他就沒有來給我們送飯,結果你也沒有來。」八師兄可憐兮兮望著他,顫聲說道:「小師弟,我們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飯了,怎麼你今天也沒有帶吃的呢?」
寧缺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心想我也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了,難道還要負責你們的飲食問題?心裡雖是這般想著,但看著石枰旁兩個鬚髮亂且髒眼神饑又渴的師兄,他彷彿看到兩個可憐巴巴翹首待哺的小鳥,實在是狠不下心來,歎息著說道:「那我……去給你們找飯。」
一直沉默,只用眼神表示對食物嚮往的五師兄,聽著馬上便會有飯吃,沒有了餓死之虞,精神頓時為之一振,輕撫下頜長鬚神情嚴肅說道:「哎……不急不急,一天不吃飯又餓不死人。」
八師兄伸出三根手指杵到五師兄面前,顫聲說道:「你個白癡,我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五師兄渾似看不到近在咫尺的三根手指,望著寧缺認真說道:「下一盤,你先下一盤。」
聽著這話,八師兄收回手指,贊同點頭說道:「不錯不錯,這才是正經事。」
寧缺看著這兩位已經快要變成餓死鬼的師兄,無言想道這要真餓死了,那也是活該啊。
……
……
第三日寧缺離開臨四十七巷老筆廟時,書桌上那張紙依然如初雪一般潔白乾淨,沒有留下任何墨漬,而書院後山晨光照在他的臉上,把他每根眉毛裡的憔悴疲憊和眼睛裡越來越多的血絲照耀的更加清楚,也更加可憐。
走出雲霧向山間走去,還未曾走得兩步,便被一抹鵝黃堵住了去路。七師姐溫柔看著他說道:「小師弟,我知道昨天你可能在忙,但今天應該不會太忙了吧?」
寧缺看著七師姐,提起自己右手沉甸甸的食盒,愁苦說道:「師姐,昨天被五師兄和八師兄拖著下了一天的棋,我這時候急著去給他們送吃的,不然他們真會餓死了。」
「原來如此。」七師姐眉梢微挑說道:「不要被那兩個癡人耽擱了修行的時間,下棋弄琴終究是末道,你跟著我對陣法進行大修,對你自身修行還算有些好處。」
寧缺連連應是,答應從山上下來後第一時間去湖亭上看師姐繡花,然後任勞任怨做牛做馬去幫師姐維護陣法,這才得以脫身,心裡卻想著稍後自己死活都不下山,看你到哪兒找我去。
到了那棵松下,看著石枰旁已經餓到捧腹,餓到無力說話,眼睛卻依然盯著坪上棋子的兩位師兄,寧缺把食盒放下,說道:「二位師兄,趕緊吃飯吧。」
食盒打開,桑桑連夜做好的飯菜還有些溫度,散發著極淡的香味,二位師兄顫抖著坐直身體,開始吃飯,不時抬頭幽怨地看寧缺一眼,含糊發著滿是遺憾味道的感歎。
「小師弟確實不是藏拙,於棋一道,他是真拙。」
「小師弟確實沒有讓棋,他根本就沒下過棋。」
昨日在松下手談,寧缺連敗十二局,二位師兄終於確認他就是傳說中那種連底都沒有的臭棋簍子,於是不再拉著他下棋,但對寧缺而言,這才是真正的福份,很是覺得安慰。
松下送飯畢,往雲深處去。
他決定利用好不容易偷來的半日閒休息休息,或是好好研習一下顏瑟大師留下來的書籍。
然而行不得數步,密林花樹之間走出一人,抓著他的袖子,癡癡問道:
「小師弟,你從哪裡來?你要到哪裡去?」
寧缺怔怔看著滿頭碎花的十一師兄,忽然生出流淚的衝動,幸虧十一師兄沒有問小師弟你是誰,不然說不定他會當場昏厥。片刻安靜後,他他一把甩開十一師兄的手腕,向著山下狂奔而去,嘶聲大喊說道:「七師姐,你在哪裡?我來幫你。」
山下湖亭之間,七師姐捏著繡花針的手指微微一僵,抬頭向山林之間望去,詫異想道:「新來的小師弟怎如此勤勉?和他相比皮皮完全就是個渣啊。」
瀑布之前的小院裡,二師兄微微挑眉,對階下那只驕傲的大白鵝讚賞說道:「書院後山沉悶多年,師弟師妹都不要臉,如今終於出了位一心向道的小師弟,我怎能不欣慰?」
山間某處茅房後,正抓著根雞腿在啃的陳皮皮,抹了把油糊糊的臉,擰頭望向山林深處,愕然歎息道:「討好師姐竟奴言媚骨到了大聲宣告的境界,寧缺,我果然不如你!」
崖坪密林中琴簫之聲漸停,響起一段對話。
「我忽然想起來,我們忘了一件事情。」
「不錯,上月新譜的那首曲子,還未曾請小師弟來聽。」
……
……
進入書院二層樓的這些日子,寧缺過的很充實,非常充實,甚至已經充實到快要累死的地步。老筆齋的那根毛筆始終未曾落下,雪白的紙依舊雪白,他夜夜破題難以入眠,清晨入書院卻還要給松下師兄送食送水,忙著做很多事情。
如果他不想被十一師兄抓住討論哲學問題,便會成為被七師姐奴役的苦力,偶爾還要被迫去欣賞九十二位師兄新著的樂曲,明明他那時坐在長草之間困到不停點頭,不料落在二位師兄眼中,卻成為他頗有音樂天賦的佐證,若沒聽出曲中意趣,小師弟為何頻頻點頭讚歎?
桑桑遞過來的熱毛巾越來越滾燙,卻依然無法洗去他的疲憊。日日夜夜在浩繁如海、神秘如海的符道世界裡飄浮,又在書院諸位師兄師姐的盛情邀請下疲於奔命,寧缺眼睛裡的血絲密佈如網,眼屎如山,眼神惘然呆滯,露在袖外的手指在空中不停畫著符文,把腦中默背下來的數萬個字符不停地摹寫著,看上去就像一個傻子。
書院草甸間,褚由賢看著模樣淒慘的寧缺,震驚說道:「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司徒依蘭和金無彩把府中的請柬遞了過去,代家中長輩邀請他過府一敘,聽著褚由賢的話,才注意到寧缺的神情憔悴到了極點,不由嚇了一跳。
寧缺接過兩份請柬塞進懷裡,神情麻木揖揖手,復又向後山走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三人看著寧缺緩慢行走的背影,震驚的久久說不出話來。司徒依蘭使勁兒地搖了搖頭,才把寧缺那張像鬼一樣的臉驅出腦海,喃喃說道:「難道二層樓裡有鬼?」
……
……
「我靠!你見鬼了!」
陳皮皮被嚇的直接向後一掠二十米,然後猶豫半天才走了回來,看著寧缺的臉震驚無語。
寧缺有氣無力說道:「你才是見鬼了。」
陳皮皮點頭,認真說道:「不錯,你現在看著確實像鬼。」
寧缺神情呆滯看著山林說道:「我確實也見到了鬼。我在書院後山裡見到兩個只知道下棋連飯都恨不得要人餵著吃的餓死鬼,兩個只會吹簫彈琴明明純粹自娛自樂連我睡著都看不出來卻偏生非要我坐那兒聽的雅鬼,還有一個抓著人就要問那些狗屎問題的哲思鬼……」
然後他轉頭望向陳皮皮,痛苦說道:「還有你這個沒義氣的膽小鬼。」
「我知道這是非人的生活,但你不要忘記我已經過了好幾年了。」陳皮皮看著寧缺,怯怯回答道:「不過再怎麼苦,我也沒變成你現在這副尊容。到底什麼事兒把你折騰成這副模樣?」
「我在跟隨顏瑟大師學符道。」寧缺看著他神情惘然說道:「可是學了這麼久,我連門路都摸不到,這東西實在是太難了,而且難的沒有方向,難的沒有頭腦,所以我不高興。」
「你那個永字八法用了?」
「我什麼法子都用了,可還是摸不到任何門道」
寧缺緩緩低頭,疲憊說道:「我居然有了畏難情緒,覺得有些絕望……你知道嗎?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在學習方面感到絕望。」
陳皮皮想著寧缺修行時的拚命模樣,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寧缺搖頭說道:「甚至當年在渭城發現不能修行時,都沒有現在這麼絕望,這麼想放棄,因為那時候睡著了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在冥想,而現在對著那些符文典籍,就算是進入類似睡眠的冥想狀態,我卻還是無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不到。」
陳皮皮看著他憔悴的臉頰,黯淡的眼神,忽然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看一個人。」
寧缺問道:「去哪兒?看誰?」
「不要讓十一師兄聽到你這兩個問題。」陳皮皮打趣說道。
寧缺聽著這話想要笑,卻疲憊地沒辦法挑起眉梢。
陳皮皮看著他可憐模樣,歎息一聲,抓著他的袖子便往後山某處走去。
來到一片山崖之前,陳皮皮停下腳步,看著他說道:「上次你登頂之時,曾經看到過一位老先生,你以為他也是師兄,但其實不是。」
寧缺想起來那位老先生,問道:「你說過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陳皮皮說道:「的確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位老先生很早就進了書院後山,聽說比大師兄和二師兄還要早,按道理我們本應該叫他是師叔,但老師卻說這位老先生不算是書院一派。」
忽然間,寧缺想起很多故事裡的隱藏支線大BOSS,諸如為男主角指點迷津的大智者一流,精神頓時為之一振,盯著陳皮皮說道:「這位老先生……擅長符道?」
「不。」陳皮皮搖頭說道:「這位老先生不會符道,他什麼修行法門都不會。」
寧缺瞪著陳皮皮問道:「那你帶我來見他做什麼?」
「你說這是你人生中第一次畏難,第一次想要放棄,那我問你,你究竟喜不喜歡修行?」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堅定回答道:「喜歡。」
陳皮皮看著他說道:「既然喜歡,那就應該堅持下去。帶你來看這位老先生,就是想讓你看看,一個真正癡於某道的人,絕對不會輕易放棄。」
「那位老先生既然不能修行……那他究竟癡迷什麼?喜歡什麼?」
「讀書……」陳皮皮加重語氣說道:「他就喜歡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