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來了輛牛車。
車是普通木板車,行過萬里路的車輪輕微變形,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著,不時發出吱呀輕響,起起伏伏震動,留下一道看不到來處的轍印。行過草濕泥軟處,車轍陷的有些深,滲出來的渾濁水裡有幾條極細的小魚蹦跳不停。
牛是普通大黃牛,行過萬里路的腿蹄依舊有力,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著,不時發出哞哞低鳴,起起伏伏食草,留下一道看不到來處的草痕。行過草濕泥軟處,牛蹄踏的有些深,踩出來的淺平窪中有幾根微白的野草橫臥無語。
中原官道上的普通木板車,中原田壟間的普通大黃牛,卻出現在荒原上,便顯得極不普通,如果有人能夠看到這幕畫面,一定會覺得非常神奇。
駕牛車的是位眉直眼闊的書生,一路風塵讓他身上的舊棉袍顯得更舊了些,臉上神情卻顯得愈發樸實可親,踩在單轅上的那雙破草鞋,也不知為何在道上走了一年多時間居然還沒有散架,腰間的水瓢隨著牛車起伏微微擺盪。
牛車裡忽然傳來一道歌聲。
「老是不許我回家喲……使人愁苦心憂憂喲……喲喲。」
駕車的書生笑了笑,伸出手掌輕拍大黃牛後背示意它停下來,然後轉身對身後車廂說道:「夫子,想回家了?」
車簾掀起。一位身形高大、頭髮花白的老人走了出來,他揉了揉腰,又伸了伸胳膊,看著莽莽無邊的荒原,惱火說道:「出來一年多,盡在這些鳥不生煙的地方晃蕩,吃沒得吃,玩沒得玩,誰人不想回長安?」
老人是夫子,那麼書生自然是書院大師兄。
大師兄微微一笑,扶著夫子的胳膊下車,然後從牛車裡拿出一個矮板凳請夫子坐下,安慰說道:「能看看沿途風景也是好的。」
夫子身形極高大,坐在矮板凳上,棉衣下擺直接把板凳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蹲在草原上一般,模樣顯得有些滑稽。
夫子不悅道:「有什麼風景可看?熱海居然真的凍著了,想洗個溫泉都洗不成!」
「雖然洗不成溫泉,但至少有牡丹魚可以吃。」大師兄安慰道。
極北寒域有海,海底有火山,常年不凍,故名熱海,熱海深處有魚名牡丹,形容其肥嫩嬌艷,若以刀豎切,每片魚肉狀亦若牡丹。
這等說法,大概也只有夫子師徒這等人物才能知曉。
聽著牡丹魚三字,夫子輕捋下頜長鬚,連連點頭表示同意,說道:「孩兒啊,為師不能更贊同你的說法了,只要有牡丹魚入腹,再漫長艱苦的旅程也是值得的。」
大師兄從牛車內搬出菜刀案板之類的物事,又取出一桶,手掌握住冰塊化出其中凍著的肥嫩牡丹魚,待魚肉化至七分時,持刀斜割於上開始生切。
夫子看著案板上依然鮮活,開始微微彈動的牡丹魚,捋鬚讚道:「食物這種東西,當然是要越鮮活越珍稀才好吃,若不是這種魚只產於極北寒域的熱海,怎能被冷熱夾攻出如此肉質?又如何能讓人生出吃萬里艱辛的美感?」
大師兄笑了笑,沒有接話,而是專心下刀。牡丹魚極為肥嫩彈滑,菜刀縱使鋒利也很難入皮而不亂,他切的極為緩慢用心,先後兩刀落處之間仿似並無距離,然而提刀起時,刀面上已經附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色魚片。
「若是河魚生切便不能太薄,因為過薄會喪失口感,而牡丹魚產於深海,肉質極彈,所以越薄越好,孩兒你這些年算是基本掌握了一些人世間的道理。」
夫子晃頭讚歎不已,左手自懷中取出醬油和一種青色的調料還有薑汁傾盡碗中,右手則是極為自然地伸向案板,中食二指拈起那片薄薄的白色魚片,在碗中若錦鯉擺尾般輕輕一蕩,便迅速送入唇中。
一面咀嚼,夫子一面閉目享受,臉上神情仿似口中的牡丹魚肉那般甘甜,片刻後他睜開眼睛,看著案板上那緩慢下切的菜刀,著急說道:「快點,再快點。」
大師兄笑了笑,手上的速度沒有絲毫變快,依舊一絲不苟沉穩緩慢地切著。
夫子實在是等不下去,從他手中搶過菜刀,歎息說道:「你這孩兒什麼都好,就是做什麼事情都慢騰騰的,真是要急死老夫。」
大師兄恭謹解釋道:「學生天資愚鈍,所以做起事來總願意先多想想。」
「這方面你要向小陌學習,該想的時候就想,不該想的時候就不要瞎想。」
「二師弟驚才絕艷,非我所能比。」
「他要聽著你這般說,豈不是又會像小時候那樣羞愧欲死?」
夫子下刀如風,不過片刻功夫,案板上便堆滿了如雪花般的薄片魚肉,看上去真的極像一朵盛開的白色牡丹。
剩下的魚骨與內臟則是被一層薄膜包裹,看上去就像塊琥珀般漂亮。
二師兄此時空出手來,便進車取了兩雙筷子,待夫子吃到滿意之後,才自己夾了幾片牡丹魚細細品了,又把像琥珀般的魚骨內臟送到大黃牛嘴前。
大黃牛吃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這隻大黃牛吃魚,只見它張開嘴便吞了進去,吭哧吭哧地嚼著,不時搖動牛頭,顯得極為快活。
夫子正端著個小酒壺慢慢啜著,餘光裡忽然看到這一幕,不由大怒斥道:「牛嚼牡丹,真真是糟蹋東西!魚哪裡是這麼吃的!」
說完這話,夫子從冰桶裡又提出一尾珍貴的牡丹魚,捲起棉衣袖子,菜刀起又復落,須臾間又是一堆若白牡丹般的魚片出現在案板上。
夫子用筷子夾起一片牡丹魚,蘸了些許調料,扔進大黃牛嘴裡。
原來夫子所說的糟蹋,不是說大黃牛吃牡丹魚糟蹋了東西,而是這種吃法吃不出牡丹魚的味道糟蹋了東西。
大黃牛嚼得兩口,先是一怔,然後眼角流下兩行清淚,旋即開始搖頭晃腦,不停彈動前蹄,不停哞哞叫著。
大師兄遲疑問道:「夫子,它這是高興還是辣著了?」
夫子說道:「當然是高興。」
大師兄心想夫子的話當然永遠正確,於是接過筷子繼續喂大黃牛吃牡丹魚。
……
……
連荒人都無法再繼續生存下去的極北寒域,這頭大黃牛能毫不懼冷拉車去晃蕩一圈再安然無恙回來,身材還保持的如此健壯,當然不是普通的大黃牛,所以它吃魚不吃草,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
大師兄把案板刀筷碗碟清洗乾淨,然後坐在轅上看著南方發了會兒呆,說道:「不知道書院現在怎麼樣,荒人南下究竟會影響多大。」
夫子盤膝坐在牛車上,手裡拿著一卷書在看,隨意回答道:「回去便知。」
大師兄笑了笑,看著老師說道:「學生很好奇究竟是誰進了二層樓。」
夫子看著書頁,低著頭說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大師兄搖頭笑道:「太遠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站了起來,看著草原北方,臉上流露出極乾淨的笑容。
在那處隱隱出現了一排極高大的黑影,仔細望去,竟是那些極北寒域隨荒人一路被迫南下的雪原巨狼,數百頭巨狼像戰士一般排開,巨大如山的身影給人一種極大的威壓感,然而無論是夫子還是他,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相反那些雪原巨狼群的反應很奇怪。對於它們來說產自中原的大黃牛就像牡丹魚之中原人一般珍稀少見肯定好吃,可不知道為什麼,以凶殘嗜殺著稱的雪原巨狼群卻沒有猛撲過來,而是紛紛發出淒厲的哀鳴,驚恐地向後方退去,彷彿它們感知到了某種遠遠超出它們想像的恐怖氣息。
這群雪原巨狼正是當日在隘口處與唐氏兄妹一番惡戰的那群巨狼。只見那個身軀瘦小的公狼,帶著那位巨美若雪山的母狼脫離狼群大隊,緩緩向牛車走來,在走到距離牛車約數百步的地方時,那頭普通公狼停下腳步,再也不敢向前。
瘦小的普通公狼看著牛車,顯得十分激動不安,身體微微顫抖後蹲,抬起兩隻前爪,看上去就像人類學生面對師長在執弟子禮一樣。
大師兄看著這頭公狼,詫異道:「老師,這不是七年前那匹狼嗎?居然成親了。」
夫子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大師兄看了夫子一眼,發現夫子沒有反對的意思,離開牛車向那頭普通公狼走近幾步,抬手指向草原西北方向,說道:「不要繼續向南,那邊人太多,往那邊走,再過五百里,有一大片針葉林。」
普通公狼連連擺動前爪行禮,俯身以狼首觸地良久,然後才站起身來,依依不捨看了牛車一眼,淒吼一聲,帶著妻子和下屬們向西北方向奔去。
「走吧,回長安。」
夫子捲起書冊,掀起車簾走進牛車。
二師兄轉頭微笑看了遠處草甸一眼,坐上單轅輕拍牛背。
吱呀吱呀,牛車南去。
……
……
看著漸漸消失在草原盡頭的牛車,唐小棠抱著熟睡的小雪狼站起身來,臉上滿是惘然神情,過了很長時間後才喃喃說道:「這……就是夫子?」
唐站在她的身旁,望著草原上留下的那道車轍,點了點頭。
唐小棠搖搖頭,覺得剛才這位貪吃老人和自己想像中的夫子完全不一樣。
片刻後安靜後,唐說道:「本想看看有沒有機緣讓你拜夫子為師,但既然夫子沒有表示,那說明機緣不到,以後有機會再說。」
唐小棠驚訝問道:「你是說夫子知道我們在這裡偷看?」
唐轉身向草甸下方走去,說道:「既然是夫子,自然什麼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