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入王庭

在碧腰海子畔挽弓拔箭相助,入荒原一路打獵同行,寧缺和大河國墨池苑的弟子們,早已熟稔無比,經過草甸下的並肩浴血作戰,雙方更是親熱親密無間。

此後數日時間,寧缺一直留在馬車上養傷,同時對少女符師進行世界觀人生觀戰鬥觀的再次改造,很少下車,便是進食小歇也都在車上。

這些落在墨池苑弟子眼中,不免便有些異樣,他們很清楚山主的性情看似冷漠,實則清淡溫和,但從未與年輕男子這般親近過。酌之華也覺得這非常不合適,只是想著寧缺受了重傷,也不好意思讓他下來。

事實上寧缺的傷勢恢復的很快,第二天夜裡便不再咳血,受到劇烈震盪的識海也逐漸平息下來,偶爾發作的眩暈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酌之華等墨池苑弟子,對他的身體狀況不是太清楚,但莫山山卻是將他的康復過程全部看在眼中,不免覺得有些不解。

那夜寧缺夜挽弓狙殺數名馬賊之時,莫山山便在一旁感覺到了念力波動,那時她就猜到寧缺應該是名修行者,對於這一點,她並不怎麼意外,似書院那等高妙之地挑選學生單獨入荒原執行任務,那學生自然不凡。

只是那名馬賊首領是已經入了洞玄上境的大念師,她若不是春天時在莫干山悟了半道神符,也沒有辦法傷到對方。如此強大的念師集全力攻擊寧缺,按照常理來講,寧缺就算能活下來,識海受損嚴重也極有可能變成癡傻之人,哪裡還能像他現在這般侃侃而談,眉飛色舞?難道寧缺的念力竟比自己還強大?

書癡並不擅長和人交談,尤其是不願意窺探旁的隱私,所以對寧缺的疑惑一椿接著一椿,但她始終沒有發問,只是安安靜靜坐在車窗畔,用娟秀的小楷記著寧缺的指點,然後認真擇其能學處用心體悟。

寧缺看到她的字後讚歎不已,因為莫山山的書法確實極佳,墨筆落紙圓而不媚,柔而有骨,筆鋒隱現而清晰,濃勻合宜,清新喜人。

這時他才明白,前些日子在營地裡他讚歎少女符師癡於寫字頗有自己幾分風采時,為什麼墨池苑的女弟子們會笑的那般開心——書癡癡於書,這裡的書是書法書帖書天下的書,而不是讀書寫書千卷書的書,在墨池苑弟子看來,他一個尋常人竟然說天下書癡有自己風采,確實是極可笑的事情。

墨池苑弟子乘車騎馬,在某冰塞處轉道,由東北而向西北,直向王庭而去,一路少見人煙,多見耐寒絨羊與荒土,道路依舊難行。

車廂不停起伏震動,寧缺看著她在窗畔懸筆手腕紋絲不動,紙上字跡也是分毫不亂,不由生出幾分感慨,自己這個符道天才的名頭在少女面前已經有些不怎麼實在,莫非連書法大家這個名頭也要被搶走?

把棉墊擱到廂板後方,他舒服地躺了下去,臉離莫山山垂在地板上的白色裙邊極近,他隨意伸手抽出小几上那疊紙張裡的一張,目光落下不由微微一怔。

那張紙上寫著些很眼熟的字。

「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

先前看著少女符師在窗畔靜靜寫字時,寧缺想起了舊書樓東窗畔的三師姐,開始想念長安城南的書院,想念後山裡的日子和那些可愛的同門,這時忽然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看到自己的雞湯帖拓本,他開始想念長安東城的那條巷子,想念老筆齋裡的日子和那個黑黑瘦瘦的傢伙。

莫山山餘光裡注意到他神情有異,以手扶地轉過身體,發現他在看自己重金購買的雞湯帖,不由微怔問道:「十三師兄,你也懂書法?」

必須要說,書癡姑娘確實不擅長和人交流,如果換成別的人相詢,大概會說師兄你也喜歡書法?她卻是直接的厲害,全然沒有想過聽者的感受。

寧缺早就習慣了她的言語間時不時會冒出一根類似二師兄古冠那樣的東西,根本不以為意,聳聳肩回答道:「略懂。」

莫山山曾經問過他也懂符道,當時他的回答便是略懂,此時談及書法之道,他的回答還是略懂,當著別人的面他大概會有底氣信心說自己是符道天才是書法大家,但當著天下書癡的面,他覺得還是低調一些比較不容易丟臉。

莫山山看著他,忽然問道:「你覺得這書帖如何?」

她的神情很專注,似乎很重視寧缺會怎樣回答。

寧缺沒有想到她會問自己的意見,異道:「你是說雞湯帖?」

莫山山看著他神情認真說道:「師兄是長安書院學生,當然聽說過雞湯帖,聽說這張書帖便是書院中人的大作,所以想聽聽你的看法。」

有句酸話說的多:認識自己永遠是最難的,孰不知點評自己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尤其是在聽者不知情的情況下,如果你還想讚美自己。

寧缺向墨池苑弟子們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雖沒有存什麼惡意,但現在雙方關係如此親厚,一旦被揭穿難免會有些尷尬,於是在沒有合適機會之前便只好暫時先繼續瞞下去,此時面對這種局面卻是更加尷尬。

而且他並不知道少女符師對雞湯帖以及寫出雞湯帖的那個自己是什麼看法,若喜歡欣賞倒也罷了,若她極為厭憎自己的書法,豈不是很麻煩?這種可能性並不小,雖說常有文無第一的說法,可事實上遍覽長安城內詩家書家聚會時曾經發生的衝突,便可知道像莫山山這樣長於書道的人對別的書家總會有些不以為然。

文人相輕,書者之間何嘗不是如此?

「這帖筆鋒盡露而不知斂,形散神亡而無骨,看似別有新意,實際上不過是些雞賊手段,邪路著墨法,失了中正大雅之風,不值一提。」

他毫不猶豫把雞湯帖好生貶損了一番,表情從容鎮定,把尷尬和苦澀的黃連數盡數藏在身體裡,不敢流露絲毫,這或許便是所謂代價。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似乎想要分辯出他說的是真話,還是隨意貶損,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她再次認真請教道:「那師兄認為花開帖如何?」

寧缺看著她微驚說道:「師妹連花開帖也看過?」

莫山山搖了搖頭,說道:「書院那位書家的臨摹本我搜集到了一些,但花開帖藏於深宮,便是摹本也都被長安城諸王公府邸珍藏,所以我只聞其名未見其跡。」

寧缺心情微感輕鬆,笑著應道:「我也未曾看過,所以無法點評。」

莫山山目光微垂,落在他手上那副雞湯帖拓本之上,不知心裡在想著什麼,只聽她輕輕歎息一聲,轉身繼續去描自己的簪花小楷。

那日草甸下的戰鬥中,她看到火牆那邊的畫面,卻沒能看到馬賊首領面門前那一閃即逝的火團,若她知道身旁的寧缺也是符道中人,或許她的想法會完全不一樣,此時的表現自然也會不一樣。

……

……

深入荒原,由東北再折西北,行不多時便可見天穹遠處那抹淡淡山影。

岷山乃是世間最雄奇最長的山脈,由荒原深處一直向南延展,直至大唐河北郡之南近長安城的所在,延綿不知多少公里,彷彿是昊天在世間北地留下的一把寶劍。

在荒原中段岷山有一段中斷,形成天然的峽谷,峽谷的西向築有城池,由大唐北路邊軍精銳鎮防,戒備森嚴,而岷山也由於這段中斷被分成南北兩麓。

寧缺當年生活的茫茫岷山便是南麓,岷山北麓深在荒原,被蠻人們稱作扎什山,就是天棄山的意思,表示如果走出這道山脈,便等若被昊天遺棄。

天棄山東面有一片肥沃的草場,左帳單于的部族,便在這片草場上世代生活,王庭便在那處。

隔著車窗看著遠處天穹旁的那道山影,寧缺很自然地想到南方的岷山,想起山那頭的北路軍鎮堡,想起渭城的老夥計們。他離開碧水營進入糧隊,入荒原已經走了很多天,但那道山脈始終還在那處,竟似沒有變過模樣一般。

看山跑死馬,更何況是這樣一道雄奇險峻的連綿山脈,王庭已近,但要抵達還需要一些時間,隨著距離的拉近,寧缺變得越來越沉默,更多時間藏在馬車裡不肯下來,便是連天貓女喊他去看濕地裡的白鶴,也喊不動他。

因為他需要時間思考,思考兩個很重要的問題。

在草甸襲擊他們的馬賊,跟蹤了他們很多天,後來已經確定這群馬賊的目標就是自己,那麼等於說自己離開碧水營混進糧隊開始,馬賊身後的勢力便已經知道。

那群馬賊或者說那幾群馬賊究竟是誰的爪牙?是誰想殺死自己?那個馬賊首領又是誰?洞玄境界的大念師,肯定不可能是個單純的馬賊頭子,在戰鬥中寧缺感受到的那股軍人氣息,更是讓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馬賊首領的右臂被他砍斷,被下屬救走後如果沒有死在荒原上,肯定需要地方醫治。如此沉重的傷勢,不是一般馬賊的土窩子便能治好,那人需要醫生藥物,需要抓緊時間,而離那片草甸最近,又能治好斷臂傷勢的地方,恰好便是左帳王庭。

糧草盡毀,莫山山堅持帶著墨池苑弟子前來王庭,寧缺沒有表示反對,除了戰鬥中結下的情誼,還有一個原因便是這一點。

無論那群馬賊背後的人是王庭那位單于或是別的什麼人,他堅信那名馬賊首領只要還活著,那麼此時至少有九成機率藏在王庭中。

他要找到對方,問一些問題,然後殺死對方。

除此之外,他還在反省自己離開書院來到荒原後所做的事情。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每次艱難的生死戰鬥之後,他事後都會進行分析和總結,正因為如此他才帶著桑桑活了下來。

反省已經變成他的某種本能,然而這一次在馬車裡進行的反省比過往那些年裡的每次反省都要深入一些,甚至向前追溯到離開渭城進入長安之後的所有行為。

沉默思考很長時間後,他確認自己離開渭城後,尤其是進入書院之後,有很多行事或者說選擇都不是最為妥當的那一種,因為自己陷入了某種思維誤區。

在渭城時他習慣了單騎入原,替將軍打探敵情,和同袍們一道追逐馬賊,所以這次帶著書院諸生來荒原實修,肩上擔著陛下和國師交付的兩項重要任務,依然習慣於如此行事,喬裝打扮混入糧隊,只想著暗中行事。

然而他忘記了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渭城的小軍卒,不是斥侯,不是梳碧湖的砍柴人,而是夫子的親傳弟子,是書院後山的學生,是皇帝陛下的金牌小密探,是昊天道南門及天樞處的客卿身份。

暗中行事,便等於他這些令無數世人羨慕敬畏的背景靠山全部變的沒有任何意義,那名神殿騎兵統領知道莫山山是書癡,便不敢再妄行妄言,若他把書院後山弟子的身份亮出來,那些馬賊又哪裡敢聚而攻之?

還有極其重要的一點:離開書院之前,二師兄在後山裡專門提醒過自己,書院出去的人只能欺負人,不能被人欺負,說的何其壯闊囂張,而自己眼下沒有書院後山弟子的身份,即便囂張了誰又知道這是書院的人在囂張?

寧缺以手撐頜,靠著馬車窗口,看著遠處那道山脈和隱隱可見的帳蓬,無奈感慨想道,鄉下的窮小子進城掙了大把銀子,也只會偷偷買些宅子,吃幾碗酸辣面片湯,草根太久,想要習慣仗勢欺人終究還是需要些時間啊。

……

……

時已隆冬,天寒地凍,天棄山下的草場不知是不是因為山間地熱的關係,竟然東一片西一片還生著些茵茵青草,帳蓬如白雲一般在草場間盛放。

兩輛馬車,幾匹疲馬載著大河國墨池苑弟子來們到草場外,身後沒有糧隊,更沒有什麼護衛騎兵,看上去顯得有些淒涼。

草原蠻人左帳王庭與中原聯軍的和議已經正式開始,各方勢力帶著騎兵齊聚於此,遠遠便聽著嘈雜熱鬧的聲音,不知有多少人正在飲酒敘事。

王庭一支騎兵把墨池苑弟子們迎入營間,很明顯草甸遇襲以及那半道神符的事情已經流傳開來,有人知曉書癡便在馬車之中,所以騎兵表現的還算尊重。

相反是營間那些來自中原的使者護衛,看著墨池苑弟子們的眼神有些冷淡。他們不理解糧草盡毀,為什麼這些人不退回燕北,而是趕來王庭,難道這些墨池苑弟子們不知道,神殿和聯軍裡有些大人物對他們的表現極為不滿?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