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雖然在符道方面頗有天賦,然而在修行如癡這方面,距離四師兄和莫山山還非常遙遠,而且他現在的境界根本無法聽懂莫山山和四師兄討論的那些內容,站在窗畔是百無聊賴,發現確實沒有人願意理會自己,只好訥訥離開。
走到打鐵屋後,他躬身捧著溪水洗了洗臉,讓被高溫和水蒸汽弄的有些恍惚的精神清醒了些,然後坐在溪畔看著緩緩轉動的大水車開始發呆,不是因為被遺忘後真有什麼失落感,而是在思考前天雪夜紅牆前說了那聲喜歡後,這件事情應該怎樣向下繼續發展,很明顯莫山山對自己的態度一如從前般平靜淡然,那麼自己是不是應該不要太過著急,然而為什麼總覺得好像自己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聽說你把書癡帶到書院來了?」
一道聲音從寧缺身後突然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頭望去,看著負手走來的陳皮皮正準備說些什麼,眉頭忽然皺了起來,因為按照對這個傢伙的瞭解,知道自己帶著莫山山來書院,陳皮皮肯定會好生奚落打趣一番,絕不會像此時這般嚴肅。
寧缺說道:「不要想著借此攻擊我,這是大師兄的意思。」
陳皮皮看著他身旁面溪而立,雙手依然負在身後,圓乎乎的身軀竟被他硬生生站出了幾分淵停嶽峙的氣魄,只聽他緩聲說道:「你想清楚了嗎?」
寧缺微異問道:「想清楚什麼?」
陳皮皮看了他一眼,神情嚴肅說道:「想清楚你要和莫山山在一起。」
寧缺嘲諷說道:「你不要小時候被葉紅魚欺負的太慘,就此便對女性失去了所有信心,繼而想要拆散世間所有情侶好不?這樣顯得太可憐。」
陳皮皮正準備說些什麼,寧缺忽然向後仰身,望向他一直負在身後的兩隻手。
看到陳皮皮身後那兩隻明顯被豬蹄還要紅腫的手,寧缺大吃一驚,倒吸一口冷氣,跳起來關心說道:「你這是怎麼了?」
陳皮皮看著溪對岸的青草野花,帶著不盡滄桑意,悠悠說道:「那天你隨大師兄回來時,我曾經向大師兄告了二師兄一狀。」
寧缺看著他點了點頭,說道:「然後呢?」
陳皮皮舉起自己像紅燒豬蹄似的雙手,輕歎一聲說道:「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寧缺看著他的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確定問道:「二師兄打的?」
陳皮皮點點頭。
寧缺大怒說道:「二師兄下手怎麼這麼狠?平白無故怎麼能隨意打人?」
陳皮皮轉頭看著他,眼眶微濕說道:「小師弟,你居然敢為我怒斥二師兄,我終於確定你真是一個好人,只是二師兄搬出了院規,倒也不能算平白無故。」
「院規我也學過,哪裡有不能告狀這一條?」
「但有不能撒謊這一條。」
「那天在老筆齋裡你撒謊了?」
「嗯……其實也不能算撒謊,就是我說十一師兄吃花那段稍微誇張了些。」
「誇張到了什麼程度?」
「十一師兄不是見著所有花都往嘴巴裡塞,他也是挑好吃的在吃。」
寧缺不可思議說道:「就因為這樣……二師兄便拿院規懲處你?」
陳皮皮看著他傷感說道:「二師兄是君子,他很嚴格地按照道理規矩辦事。」
寧缺感慨說道:「我怎麼聽著總覺得這毫無道理?」
陳皮皮看著他認真說道:「記住,只要夫子和大師兄沒有意見,那麼在書院唯一有資格講道理的就是二師兄,也只有他說的話才是道理。」
寧缺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把這條真理牢牢記在心中,然後輕輕拍了拍陳皮皮的肩頭表示安慰,心想原來呆在書院後山也不見得如何安全,如此一來想著自己被扔到俗世風雨中去打生打死,心理便覺得平衡了不少。
便在此時,陳皮皮忽然身體驟然僵硬,然後掙開寧缺的手,毫不猶豫轉頭便順著小溪向後山深處跑去,胖乎乎的身軀竟像片落葉般,倏乎直去數十丈,瞬間消失在滿山密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蹤跡。
寧缺怔怔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果然不愧是年輕一代裡境界最高的天才人物,明明肉身力量糟糕至極,竟能院服一揮便借了天地元氣飄搖而去。
「聽說你把書癡帶到書院來了?」
又一道聲音從寧缺身後突然響起,而且問的問題也一模一樣,然後他的反應卻與先前大為不同,先是身體微僵,然後迅速轉身長揖及地,極為恭敬應道:「稟報二師兄,這是大師兄的意思,不過我確實也想帶她來逛逛。」
二師兄點了點頭。
寧缺直起身,強行壓抑住不去看二師兄頭上那頂古冠,神情看似平靜,實際上院服裡早已是汗如雨下,知道自己後面加那一句算是加對了,不然讓二師兄誤以為自己是拿大師兄壓他,只怕也會拿書院的道理來教育自己。
二師兄不知道在想什麼,神情有些怪異,看著他沉吟片刻後問道:「你可知道師兄因何要認書癡為義妹?」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事實上寧缺也不知道當日在荒原馬車上,大師兄為何笑著應下此事,莫山山這樣的姑娘當然值得所有人喜歡,但書院後山畢竟不是世俗之地,大師兄的身份更是非同一般,總覺得此事有些突然。
「這件事情好像有些複雜。」
二師兄走到溪畔,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南門觀一戰,你表現不錯。」
這已經是連續第二次得到師兄表揚,寧缺高興地笑了起來,然後想起與觀海僧一戰後思及的書院不器意,不由好奇問道:「師兄,我那日登山時在柴門外看見的是君子不器四字,隆慶皇子看到的是什麼?」
「隆慶看到的是君子不爭四字。」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這是老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隆慶他既然想和你爭,那麼被你一箭射死也是理所當然。」
寧缺聽著這句話,暗想難道夫子當初在柴門外勒石上留下的話,已經隱隱昭示著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震驚之餘不由生出無限嚮往景仰之情。
二師兄此時正在考慮那件極麻煩的事情,看他臉上流露出來的仰慕神情,心頭微動說道:「若要能夠理解老師的境界,便需要一生專心修道方有一線可能。」
寧缺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二師兄又說道:「老師他一生未曾婚娶。所以你若想達到那種境界,就不能被男女之事煩心,婚嫁之事還是暫時不要考慮的好。」
寧缺微異說道:「暫時不用考慮?」
二師兄嚴肅說道:「當然最好是永遠不要考慮。」
寧缺大驚,渾然不顧和二師兄講道理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連連擺手說道:「一輩子不成婚不娶老婆,將來老時豈不是會變成我師傅那樣的可憐傢伙?這事萬萬不能。」
……
……
傍晚時分,寧缺和莫山山離開了書院後山,而書院後山裡的人們則是集體彙集到了瀑布不遠處二師兄的小院中,開始召開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
這次會議到的人數非常整齊。
除了讀書人書院後山所有人都到了,無論是那些在林間彈琴吹簫的還是在松下娛棋的,都老老實實出現,然後搬了張椅子各自覓著角落坐好。
平常他們絕對不會這般老實,因為很多時候就連二師兄都沒辦法把他們從後山那些偏僻的角落裡抓出來,然而今天不同,因為大師兄回來了。
只要大師兄在書院,那麼無論他們躲在哪裡,是在林子裡冒充石頭,還是在松樹上冒充松鼠,或是在花中冒充小草,都會被輕而易舉地找到。
書院最近沒有發生什麼大事,至於寧缺入世並且戰勝爛柯寺長老傳人觀海僧這件事情,更不會讓眾人當回事,因為按照他們的想法,小師弟雖說境界低劣了些,但怎麼也是自己這些人的小師弟,怎麼可能會輸給別人?
北宮未央摟著大師兄的肩頭,苦著臉說道:「親愛的大師兄,今天究竟有什麼事情需要鬧出這麼大的陣勢?趕緊說完趕緊散,我那曲子剛譜到要緊的地方。」
五師兄看著大師兄極為不耐煩說道:「是啊師兄,你回來那天我們已經給你接過風了,今天又有什麼事?老八那盤棋眼看就輸了,可不能讓他藉機耍賴。」
八師兄冷笑一聲說道:「我看是你要輸了吧?要不然我們這時候就回去繼續?」
小院裡一片嘈雜喧囂,大師兄無奈看著眾人,勸說道:「不要著急,不要急,什麼事情都慢慢來,慢慢說才能說清楚。」
便在這時,一隻手掌重重地拍到案几上。
啪的一聲。
房間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隨著二師兄冷峻的目光緩緩移過,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大師兄微微蹙眉,說道:「君陌,不要動怒。」
二師兄聽著這話,趕緊站起身來,恭謹說道:「師兄說的是,君陌不對。」
這便是書院後山的生物鏈,二師兄通殺所有師弟師妹,所有師弟師妹都和大師兄親近而毫無畏意甚至有些輕慢,可當著大師兄的面,二師兄就變成了鵪鶉。
陳皮皮輕輕向自己腫著的雙手上吹了口氣,看著乖巧站著的二師兄,偷笑想著,原來君陌你也有今天啊。
然而在二師兄目光壓迫之下,終於沒有人再敢說要走,也沒有人再敢多說一句話,房間裡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甚至隱隱能夠聽到筆尖在紙上滑過的聲音。
三師姐女教授余簾,專心描著簪花小楷,似乎發生什麼事情都與她無關。
「今日讓師弟師妹們都過來,是因為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大師兄說道:「小師弟入世之後,世間多有猜忖,而朝中有很多大臣已經入宮試探能不能指婚,前天宮裡派人到山下傳達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想知道我們書院到底有何想法。」
陳皮皮微怔說道:「這算啥?聯姻還是下嫁?」
大師兄看著他認真說道:「小師弟是男子,自然不能算下嫁。不過在我看來這種事情實在是無甚趣味,想來無論老師還是小師弟都不會有此想法,修行之人終究還是要與修行之人相處,而且也要看小師弟自己。」
大師兄最後說道:「今日書癡已經進山與大家見過面,不知你們印象如何?我對山山的印象是極好的,所以我很樂意看到她與小師弟琴瑟和諧,當然你們不要在意我的看法以及我與她的關係。」
聽著這話,屋內眾人好奇地議論起來,心想小師弟找媳婦這件事情,怎麼值得大師兄如此慎重,還要問自己這些人的看法。
只有七師姐注意到,聽到這番話後,二師兄的神情明顯有些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