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裡的人到今天還能收到銀子,也懂得憐惜桑桑那個小姑娘,那麼想必將來他對你和小陌會一直尊敬下去,對書院也會有應有的歸屬感。」
夫子回身看著昏迷中的寧缺,微笑說道:「當然這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我想或許會對這個孩子將來的選擇有影響。」
聽到桑桑的名字,大師兄微微皺眉,但他沒有就此發論,而是忽然說道:「出污泥而不染,我一直記得老師當年所作愛蓮說裡的這句話。」
夫子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自己最喜愛的大徒弟,緩聲說道:「那文章本來就是寫你的。」
大師兄低頭說道:「學生愧不敢當。」
夫子說道:「世間本無完人,但在道德心性方面,你比我強,比你小師叔強,比我這無數年來見過的所有人都強,然而前些日子那件事情,你卻做的不好,想的不善,不如君陌。」
聽著老師的批評,大師兄沉默受教,卻說道:「小師弟身後那把大黑傘,只怕佛宗的人已經看出了些端倪,不得不慎。」
夫子靜靜看著他,忽然輕拂袍袖,街面上枯葉亂飛,直上寂清深夜天穹,彷彿要在繁星的背後留下某些路引。
「冥界都沒有找到,何況冥君?」
「冥君都沒有找到,何況冥君之子?」
「那個小姑娘我見猶憐,何況這個癡兒。」
夫子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寧缺,微笑了起來。
然後他平靜說道:「以往我便說過,對於世間無法瞭解,無法確認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提前去做評判,更不可以為了抹除掉某種不好的可能性,而斷絕了任何可能性的發展,因為活著便是無數種可能的集合。」
大師兄想著那夜在書院後山與師弟的爭論,想著當時的話語,忽然發現自己竟忘了老師曾經的教誨,不知是因為背寧缺太累還是內心受到的震撼太大,頓時汗如雨下,濕透了身上那件舊襖。
「老師,我錯了。」
夫子微微一笑,轉身向前,大師兄背著寧缺,跟在身後,冬末的深夜,長安城巷中,一名老師帶著他這輩子最疼愛的兩個學生平靜前行,卻不知最終會走向何方。
……
……
深夜的長安城,萬家燈火已經熄了九千多家,除了皇宮城牆上的燈光,便只有西城通宵熱鬧的賭坊青樓還亮著,南城多住大臣富商,門禁森嚴,早已一片漆黑,但今夜卻還有一座府邸散著燈光。
文淵閣大學士府中,曾靜夫人坐在書房的圓凳上不停抹著眼淚,保養極好的臉上愁苦與憐惜心疼的神情顯常清晰。
曾靜大學士看著她歎息一聲,說道:「女兒已經接回府了,夫人你為何還如此傷心?現如今還有些陌生,再過些時日,總是能喊出那聲母親,你不要太過急切。」
曾靜夫人抬頭看著他傷感說道:「我哪裡不明白這個道理,難道我還非要逼女兒今天就要如何,我只是覺得她這些年受了太多苦,做母親的總覺得傷心愧疚,尤其是看她如今這小模樣便忍不住流淚。」
曾靜大學士微異問道:「她又如何了?」
「靜岷園裡給她住的小樓,本來就配著四大四小八個丫環,誰知道先前我去時,發現那個八個丫頭都被女兒給趕了出來,進樓一問,你猜女兒怎麼說?她竟說這些年只習慣服侍人,不習慣被人服侍。」
曾靜夫人說著說著眼睛又流了下來,看著大學士說道:「你說這讓我這個做母親的聽著心裡有何感受?而且你也不要瞞我,我知道昨兒你遲疑那刻是為什麼,你不就是擔心皇后娘娘想要拉攏書院,所以不想讓女兒與她那個殺千刀的主家完全斷裂關係。」
曾靜想著先前管家私下裡的觀察回話,對桑桑的觀感也更好了幾分,這個多年未見的女兒雖說不怎麼愛說話,似乎有些不討喜,但實際上平靜可人,教養極好。他點頭捋鬚,想著皇后娘娘的交待,沉默片刻後說道:「畢竟是你我的親骨肉,無論皇后娘娘做何想法,她都不會再離開我們身邊,放心吧。」
便在此時,學士府外街上忽然傳來急驟的蹄聲,書院距離大門處極遠,但此時夜深人靜,這道蹄聲竟顯得那般清晰,甚至有些驚心動魄。
曾靜大學士微微蹙眉,站起身來望向書房外。
隨著密集的腳步聲,學士府管事恭恭敬敬帶著一位太監進入了書房。
曾靜看著那名太監容顏,眉頭蹙的更深了些,揮手摒退所有下人,親自斟了杯茶遞到那名太監身前,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書房裡一片安靜。
曾靜以為是皇后娘娘詢問女兒自老筆齋歸來一事,在腹中想了諸多說辭,然而還沒有等他開口,那位太監卻是微笑說道:「曾大人,是陛下的旨意。」
曾靜先是恍然大悟,難怪來的是林公公,接著便是疑惑不解,天啟年來大唐風調雨順,官清民安,極少有這等深夜急旨之事,即便是邊境有事,按道理陛下也不可能派太監來召自己這個文臣入宮,而且竟然派來的是陛下宮中最得用,也是品秩最高的太監首領。
林公公沒有給曾靜更多思考的時間,輕聲說道:「陛下知曉大學士父女重逢的喜事,很是高興,明日大概便有相關旨意下來,今夜先來給大人道喜。」
道喜不用深夜前來,曾靜知道這道旨意必然還有後話。
果然,林公公繼續說道:「只是桑桑現如今在戶籍上還是寧缺的侍女,為防民間議論,陛下請大學士今夜先把她送回老筆齋。」
曾靜面上隱然透出怒意,心想陛下這道旨意完全是亂命,哪裡來的拆散骨肉逆人倫的道理,沉聲說道:「我要進宮面見陛下。」
林公公似乎早已猜到他會有此反應,毫不驚訝,向前走了兩步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道:「這是書院院長的意思。」
曾靜大驚,不可置信問道:「夫子……回京了?」
林公公感慨說道:「不錯,夫子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對宮裡傳過話了,您應該很清楚他老人家難得說句話的份量,就算他老人家說要陛下把大明宮給拆了,只怕陛下也只有真把大明宮給拆了,誰讓我們的陛下這輩子都把自己視作夫子的學生,從未有半分違逆?」
曾靜猶豫。
曾靜夫人在旁忽然顫聲說道:「我已經失去她十幾年了,我女兒不願意離開,誰也別想把她從我身邊再帶走。」
曾靜夫人不是高門大閥出身,與清河郡那些大姓更沒有任何關係,在嫁給曾靜為妾之前只是名最普通的民女,而在大唐,也正是這些民間最普通的人,他們的感情和是非觀才會最樸素,也最堅定。
在這種樸素堅定的感情與是非觀前,權力和力量往往會失去它們本來的魔力,無論是夫子還是皇帝,或許都要暫避一二。
林公公微微一怔,對這位學士夫人暗生敬意,和聲說道:「夫人您誤會了,這件事情當然首先要聽桑桑小姐自己的意思,陛下這道旨意只是讓你們莫要攔阻,我想二位是不是能讓桑桑小姐出來聽我說句話?」
曾靜夫婦對望一眼,心想陛下既然是如此說法,自己確實不好再表現的過於強硬,便命人去靜岷園看看桑桑睡了沒有。
沒在老筆齋,桑桑自然睡的不好,昨夜她便一直睜著眼睛看著帷帳上那些繁複美麗的花紋看了整整一夜,今夜她則是坐在窗邊發呆。
她來到了書房。
林公公只說了一句話:「寧缺受了重傷。」
桑桑沉默片刻,然後轉身走出書房,就像是沒有聽到。
片刻後,她抱著自己的行囊走了回來。
她對著學士夫婦行禮,低聲說道:「我去看看,明天回來。」
然後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他好了我就回來。」
……
……
禮賓院裡的竹林被夜風拂著,像黑青色的海,像深秋的墨池裡密集的水草,墨池苑的弟子們不知道白天寧缺師兄和山主之間說了些什麼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在各自的房間裡香甜的入睡。
莫山山沒有睡,她對著燭光,看著身前那些書帖,這些書帖都是白天的時候寧缺寫的,墨跡已干卻依然新鮮,彷彿還帶著當時的味道。
酌之華披著一件單衣走了進來,看著她的臉頰,擔心說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要提前離開長安。」
莫山山看著燭光下的書帖微微一笑,紅唇抿的極緊,就像是柳樹上繫著的紅線,而在大河國,柳樹上的紅線代表著姻緣。
「聽說寧缺今天來之前受了傷。」
莫山山眉尖微蹙,簡潔問道:「誰?」
「月輪國的道石僧,在晨街上正面挑戰,被寧缺斷頭。」
酌之華猶豫片刻後說道:「那位道石僧聽說在懸空寺裡讀經禮佛多年,境界很是高深,所以我想寧缺受的傷應該不輕。」
莫山山站起身來,沉默片刻後又緩緩坐下。
「原來你寫書帖時已經受了傷,可你為什麼不說呢?」
很久沒有人去剪的燭芯微微捲曲,光線昏淡,映在少女的白裙上泛著淡黃,但映在她的臉上,卻依然遮不住微微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