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真正簡單的一刀

柳亦青劍尖的風雷,震驚了所有觀戰的人。

人們的驚呼聲還在咽喉間醞釀,場間一片死寂。

如此簡單的一劍,怎會凝聚如此強大的威力?

包括各修行宗派在內,今日在書院側門觀戰的人中,能夠真正看懂這道簡單一劍的人,只有西陵神殿天諭司司座大人程立雪。

也只有他一個人在柳亦青剛剛刺出劍時,便已經察覺到了這一劍的恐怖之處,右手扶上窗欞,沉默無言。

這道簡單的一劍,其實並不簡單,有著最飽滿甚至完美的精神意志,帶著春天百日的等待隱忍,最後竟隱隱然有了柳白的劍意!

簡單,所以強大。

世間任何事情都是這樣的,昊天神輝也是如此。

程立雪單手扶著窗欞,感受到書院側門處傳來的凜厲劍意,心想如果面對這記簡單一劍的是自己,自己肯定接不下來,只能飄然疾退,退至退無可退之處,以絕境壓搾不可能中的可能。

就算隆慶皇子還活著,面對如此簡單而又強大的劍意,面對著劍尖那記風雷,他也只能選擇暫避其鋒,冒險以受傷的代價覓最後的生機和殺機。

如果在柳亦青劍前的是道癡……她能擋下來嗎?

程立雪想到西陵傳來的消息,默默在心中補充了一句,當然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癡。

緊接著,他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去荒原之前的道癡,她絕對不會擋這記簡單一劍,而是會面無表情地絕然搶攻,在她自己被劍刺死之前,握劍的人必然會先死。

所以她不會死。

她可以應對柳亦青的這記劍。

……

……

風雷撲面而來,其間隱著森森劍意。

面對著如此凶險的局面,威力如此恐怖的一劍,寧缺選擇閉上了眼睛。

在這種時刻閉上眼睛,往往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想自殺。

寧缺不想自殺,所以在閉眼的同時,他一刀向身前砍了過去。

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境界修為,肯定無法接下這道劍,所以他根本沒有想過要接,也沒有像葉紅魚可能會做的那般搶攻,而是對攻。

他揮刀砍下的動作很簡單,比柳亦青的劍刺更簡單,更原始。

因為刀本身就比劍更簡單更原始。

劍是人類刻意鑄造用來行禮或是用來殺戮的武器。

劍可以刺人,卻不能刺別的。

刀是人類從天地間拾到的石刀,最開始用來狩獵。

刀可以砍人,還可以砍很多東西,比如砍柴。

寧缺感受著刀柄傳來的沉甸甸的份量、刀鋒破開空氣回震的細微觸覺,一種很久不見的堅定可靠感覺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他已經很久沒有砍柴了,非常懷念。

今日再次砍柴,雖然閉著雙眼,他的動作還是那般的純熟。

純熟到讓人看著覺得很自然。

自然到讓人看著覺得很舒服。

只有刀鋒所向的柳亦青,覺得非常不舒服,甚至難受。

寧缺一刀砍出,動作自然向前,隨著一甩腕,體內磅礡的浩然氣順著刀柄,瘋狂地向刀身裡湧入,哪怕是皇宮裡的寶刀,驟然注入這麼多浩然氣,也會瞬間之內分崩離析成無數金屬碎片。

但這把被六師兄千錘百煉,硬生生融進三把朴刀份量的新刀,卻極為強悍地支撐住了,細長的刀身以肉眼根本無法看清的恐怖速度顫抖起來,似乎隨時可能會斷裂,又彷彿永遠都會沉默地承受一切。

一聲嗡鳴!

先前柳亦青展露境界之後,青磚地面看似纖塵不染,但此時青磚縫間那些最細灰的灰燼數被寧缺的刀勢震了出來,向四周漫射!

……

……

觀戰的長安城民眾,根本看不出來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眼中的畫面,還停留在柳亦青風雷一劍將要刺到寧缺面門,而寧缺手中的那把刀砍將出去,卻依然只是空中一把普通尋常的刀。

只有境界高深的修行者,才能清晰的感覺到,有一道磅礡的天地氣息,正圍繞著寧缺手中那把朴刀不停飛舞,這道天地氣息的數量和精純度,甚至要比柳亦青風雷一劍所吸附的天地元氣,更加恐怖!

程立雪右手也扶上了窗樓,身體緊繃,面露震驚之色。

站在車畔的何明池霍然抬頭,右手握住了車輪。

……

……

空中那些被柳亦青劍意碾成粉末的青葉,觸著刀風便化作無形。

遠處石階畔裂縫裡瑟瑟探首的一朵野花剎那間消解。

寧缺的刀和柳亦青的劍終於相遇。

刀勢磅礡,壓制得柳亦青劍尖上的那道風雷不停搖晃,顫抖難安,彷彿就像是勁風之中的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柳亦青震驚。

他沒有想到寧缺明明是書院二層樓最弱的一人,甚至被道癡點評為書院之恥,為什麼此時卻展現出來了如此強大的修為實力。

但他不準備退避,不準備停下劍勢,手中劍依然一往無前。

因為他在書院側門靜坐思考了整整三個月,他對這場決鬥中可能會發生的狀態,包括寧缺苦修破關之後境界暴漲,都做了最充分的準備。

他堅信在寧缺的刀和自己手中的劍相遇時,肯定會有絲毫凝滯。

因為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思考。

只要思考,寧缺便會從自己手中這把劍想起朝小樹。

朝小樹的劍為什麼會在自己手上?

朝小樹真的敗給了自己?

朝小樹是活著還是死了?

如果朝小樹活著,寧缺你這一刀還砍得下來嗎?

你就不擔心砍下這一刀,朝小樹會跟著我陪葬?

你以為你閉上眼睛不看這把劍,就可以讓自己停止思考?

柳亦青冷漠想著。

他堅信寧缺會思考,那麼就算寧缺擁有非人類的意志力,能夠保證揮刀的動作沒有任何停滯,但他的心境肯定會出現一處缺口。

強者相爭,爭的是勝負,而勝負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柳亦青知道自己能抓住寧缺心境上的缺口,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久。

……

……

然而寧缺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閉著眼睛,一刀向身前砍下,砍的是那般絕決而狠辣。

他的思想也沒有停頓。

他閉上眼睛的原因,不是不想看見朝小樹的劍。

他根本沒有去想這是誰的劍,根本沒有想朝小樹可能死了,可能被關在劍閣裡生不如死,如果自己一刀砍下,朝小樹可能真的死了。

他什麼都沒有想,他只是想砍下手中的刀。

這種想法很簡單。

比柳亦青的想法簡單太多。

所以也強大太多。

寧缺手中的朴刀驟然間變得明亮起來!

無數道金色的光線,從暗沉的刀身上噴薄而出,如一輪太陽躍出雲海,又像是暮色中正在燃燒的雲彩。

刀身噴射出的金色光線,被寧缺的念力束成一蓬,沒有向四周播灑,而是化成一蓬火苗,直接擊打到柳亦青的臉上。

……

……

程立雪扶著窗欞的雙手驟然一緊,在車中站起身來。

喀喇兩聲,窗欞粉碎,馬車車廂壁被他撞破一個大洞。

站在車旁的何明池根本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動靜,握住車輪的右手因為緊張而用力,指節深深陷入車輪之中,木屑四處噴飛。

二人震驚看著書院側門處,不可思議喊道:「神術!」

……

……

書院側門前的青磚地面上,響起一道淒厲的慘叫。

寧缺刀身上的萬道光耀,如流火般擊打在柳亦青的臉上,那些純正的昊天神輝,映入他的眼簾,然後刺入他的識海,令到他一陣劇痛。

然而他的雙眼傳來真實的劇痛,任何光線瞬間消失,世界變得一片黑暗,他再如何劍心堅定,也不由心神渙散,劍勢頓亂。

寧缺手中的朴刀,砍在了柳亦青的劍上。

刀勢浩然。

柳亦青劍尖上的風雷,頓時如灰飛,如煙滅。

彷彿正在燃燒的朴刀,繼續砍下。

柳亦青手中的劍直接變成無數碎片。

刀勢依然在繼續。

寧缺閉眼出刀,他只知道柳亦青原先的位置。

所以朴刀落下時,沒有砍中柳亦青慘呼退後的身軀,而是砍在了青磚地面上。

但只要砍下來,那便夠了。

燃燒的朴刀,重得砍在地面上,濺起無數道火星,刀身上的昊天神輝,更是驟然間暴開,化作一道恐怖至極的天地氣息,隔空擊打到柳亦青的身上!

狂風大作。

在這道浩然至極的天地氣息裡,柳亦青的身軀就像是颶風之中的沙袋,輕飄飄地斜斜飛起,重重落到堅硬的地面上,狼狽不堪地連續翻滾了十幾圈,直到撞到山坡下的一顆桃樹上才停下。

只聽得喀喇的一聲響,不知道是桃樹斷了還是他的骨頭斷了。

柳亦青用顫抖的右手扶著桃樹,艱難地站了起來。

他此時衣衫破裂,身上鮮血直流,染著塵埃,慘不忍睹,已經開了些時日的桃花簌簌如雨落下,灑在的身上,比血的顏色還要更濃三分。

最恐怖的是,他的雙眼看著完好如初,甚至還帶著剛開始時的凜冽劍意,然而看他茫然左顧右盼的神情,竟是不能視物!

片刻後,柳亦青終於從渾噩的精神狀態中醒了過來,唯其清醒,便開始恐懼,因為恐懼至極,便開始瘋狂。

他兩眼無神望著天空,手裡緊緊握著殘餘的劍柄,像握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對著四周不停瘋狂的揮舞,聲嘶力竭吼道:「你怎麼會用神術!誰教你的神術!」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