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唐律,出征在外的將士回長安,必須經由東城門而行,於是東城門外十餘里地外名為功勳驛的驛站,便成為了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大唐開國千年,不知有多少名將勇士,帶著榮耀與戰績從此地路過,驛站裡的馬廄和筆直官道畔的楊樹,不知親眼止睹過多少歷史畫面。
夏侯望著西方那座雄城,沉默不語,依照朝廷規矩,他和他的下屬要在功勳驛裡過夜,明日清晨入城,然後直接進宮面見陛下。
暮色中的長安城顯得無比雄偉,黑青色的城牆反射著夕陽的光輝,泛著紫銅色,看上去是那樣的堅不可摧,壯麗異常。
身為大唐帝國地位最崇高的四位大將軍之一,從軍多年的夏侯,對於長安城自然有深厚的感情,然而沒有多少人知道,雖然他時常回京述職,鎮軍大將軍的將軍府便在北城,但他在長安城裡居住的時間並不多。
數十年來,他絕大部分時間都統領著麾下數萬鐵騎,駐守在寒冷的北疆,替帝國開疆闢土,威震燕國和左帳王庭的騎兵。
如今他終於離開了寒冷的北疆,數萬鐵騎全部留在了土陽城的東北邊軍大營附近,朝廷已經委派舒將軍前去接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跟隨他回來的只有數十名親兵,朝廷明旨允許他帶更多的親兵回長安,但處于歸老前夜的他很謹慎,沒有做這些可能會引起文臣猜疑的舉措。
為了讓朝廷放心,夏侯的兩個兒子如今還在長安城中,自禁於將軍府中,而他的正室夫人和親眷還有那些忠心耿耿的舊僕,早在數月之前,便已經提前回了老家,整治舊田,從老窖裡取出醃菜翻曬,準備迎接他的歸老。
當然那並不是夏侯真正的老家,他真正的老家在極北寒域,那是荒人最大的一個部落,隨著荒人南遷,那個老家他再也回不去了,或許從他當初背叛明宗的那天開始,他便已經回不去了。
「谷溪死了,林零死了,當年跟著自己的很多人都死了……」
隨著夕陽降沉,天色變得越來越昏暗,紫銅色的長安城牆漸漸漆上了一層不祥的血紅色,夏侯瞇眼看著那方,想著這些年逐漸以死亡為代價離開自己的親信,不禁覺得有些感傷。
春天時,黃興和於水主死亡的消息,從長安城傳到軍營中,這個消息沒有讓他感傷,卻讓他變得有些警惕。
感傷與警惕,都不是強者應該有的情緒,夏侯一直在強行鎮壓著這些情緒,於是他開始感覺疲憊,在暮色中咳嗽起來。
大唐軍方是一個崇拜強者的地方,如果是普通將領,絕不願意在下屬的面前咳嗽,流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夏侯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在下屬的眼中,自己是何等樣的強大,而且他知道自己依然強大。
正如鎮國大將軍許世,已經咳嗽了十幾年,但他依然是大唐軍方的第一人,無論是威信還是陛下的寵信,永遠無人替代。
夏侯連聲咳嗽,大概是想著明天進入長安城後,自己便會無甲一身輕,連最後一絲忌憚都沒有,所以他咳的很是快意甚至顯得有些放肆。
站在驛站門口的親兵校尉,看著眼前將軍寬厚如山的身影,聽著咳嗽聲,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情,在他眼中將軍確實依然強大,但在荒原上他曾經親眼見過那個魔宗強者和將軍之間的數場戰鬥,所以他很擔心。
便在這時,驛站院牆外的地面,忽然微微顫抖了一絲,無論是驛站裡神情恭謹的小吏,還是夏侯的親衛,都沒有注意到這絲顫抖。
夏侯雖然是武道巔峰強者,世間最強大恐怖的男人之一,但他不是真的天神,所以他的咳嗽不可能讓大地都顫抖起來。
他靜靜看著夕陽下的長安城,然後轉身走進了驛站。
……
……
有人在驛站房間裡等他。
那是一個極其高大魁梧的男人,竟比夏侯還要高半個頭,神情肅然,身形筆挺,就像是一座難以摧毀的山峰。
這個男人身上穿著件布衣,薄薄的衣料下隱約可以看見盔甲的痕跡,更有肅穆的符紋氣息從布衣下滲透出來。
夏侯站在這個如山峰般的男人身前時,明明比對方要矮,但感覺卻比對方更魁梧,更強大,所以他不用抬頭。
「如果被人看見,西陵神殿神衛統領羅克敵,忽然出現在離長安城最近的驛站裡,一定會被認為這是對大唐的挑釁。」
他冷冷看著這個男人說道:「我知道你是個驕傲的人,但你真以為我大唐天樞處沒有高手?我們身後這座長安城裡,至少有十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你,你這時候出現在我面前,完全是在找死。」
羅克敵說道:「我既然敢來,自然就不怕死,而在我看來,夏侯將軍你回長安城更像是在尋死,你還能再活著出來嗎?」
夏侯神情不變,淡然說道:「在南晉宋越那些小國,你在神殿裡的身份可以讓你獲得無限的尊崇,但這裡是長安城外,在我眼中,你只不過是掌教養的一條狗,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羅克敵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怒意,卻強行壓抑下來,冷笑說道:「我承認自己就是掌教大人養的一條狗,而你就算是昊天養的一頭雄獅,如今失了銳氣還要回長安城,難道你真想讓自己的敵人開心?」
夏侯沉聲喝道:「這是本將軍與書院之間達成的協議,放眼世間,誰敢從中阻撓?就算是你那個主子也沒有這個能力!」
「神殿很樂意看到夏侯將軍擁有一個美好的晚年,然而您真的甘心嗎?」
羅克敵取出一封加著符文火印的書信,遞了過去,說道:「這是掌教大人的親筆信,他邀請將軍去西陵……不,是回西陵。」
夏侯接過那封書信,神情依然沒有什麼變化。
羅克敵說道:「神殿很需要您的力量,而且掌教大人說了,歸老並不代表就要永遠蝸居在鄉間,總有回來的那個時刻。」
夏侯看著他,那兩道如鐵般堅韌的眉毛微微挑起,說道:「你們能給我什麼?」
羅克敵說道:「既然您效忠的是皇后娘娘,那麼西陵神殿承諾,日後在大唐皇位的爭奪上,神殿會盡一切力量幫助皇后娘娘膝下那位皇子成功。」
以西陵神殿恐怖的實力,提前很長時間,拋出這樣一個毫無餘地的重注,對於夏侯來說,不得不說是個很有誠意的邀約。
然而出乎羅克敵的意料,面對掌教大人的誠意,夏侯卻是根本沒有露出想像中的情緒反應,而是直接說道:「不送。」
羅克敵強壓怒意,說道:「神殿需要一個回答。」
夏侯說道:「我很感謝,然後會認真考慮,這就是回答。」
……
……
功勳驛的地面再次微微顫抖,羅克敵悄無聲息地離開,長安城裡正在籌備歡迎儀式的官員和百姓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西陵神殿的神衛大統領,曾經來過長安城,並且試圖把夏侯大將軍帶向另外一條道路。
看著手中那封西陵掌教的親筆信,夏侯臉上流露出一絲冷嘲的笑容。
他知道這確實是掌教的親筆信,因為這些年裡,他已經接到過七封掌教的親筆信,對書信封皮上的字跡非常熟悉。
他嘲諷的是西陵神殿的意圖——幫助皇后的親生皇子登上大唐皇位?如果讓西陵神殿知道皇后是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夏天,知道那個皇子身上流著一半荒人的血液,明宗的氣息,神殿裡的大人物們還敢這樣做嗎?
夏侯臉上嘲諷的笑容淡淡轉為自嘲,手指微微用力,準備把這封西陵掌教的親筆信碾成粉末,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猶豫片刻後停止了動作。
……
……
替大唐帝國駐守北疆數十年的夏侯大將軍,沒有提任何條件,便願意解甲歸老,朝中諸公微覺異樣之餘,頓時覺得輕鬆了很多,在請示了陛下旨意後,朝廷給予了大將軍極高的禮遇殊榮。
清晨時分,在禮部官員熱情的引領下,在羽林軍敬愛的目光注視下,夏侯穿上了一身嶄新的盔甲,帶著數十名親兵,騎馬向長安城。
長安城東門前的官道早已灑洗乾淨,莊嚴肅穆樂聲中,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帶著文武百官出城相候,更有無數城中名流翹首以待。
朝廷早已擬好了旨意,就等著夏侯入宮覲見時頒發,此時正安靜擱在皇宮裡的那道旨意下,有著令人目眩的封賞和爵位。
遠遠看著黑壓壓的歡迎人群,夏侯不顧禮部官員的勸說,提前翻身下馬,拉著馬疆向著那方步行而去。
親王殿下看著這幕畫面,微笑著搖了搖頭,揮手驅走身邊勸諫的太監,同時向著他走了過去。
便在東門外的那道離亭前,二人相遇。
夏侯神情平靜地向親王殿下行禮。
李沛言卻有些難以平靜,看著他黝黑如鐵的臉,感慨說道:「回來就好。」
……
……
大唐朝臣並不喜歡以驕縱奢暴聞名的夏侯將軍。
因為數十年來,世間一直風傳夏侯殺俘,濫殺無辜冒充戰功,不知道違反了多少唐律,然而一直沒有證據,並且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大將軍深受皇后娘娘的器重,那麼便等於說也極受皇帝陛下的器重。
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長安城百姓,對夏侯大將軍也不像對帝國其餘三位大將軍那般發自真心的愛戴,雖然夏侯濫殺的並不是唐人,但思維簡單直接的長安百姓,總覺得暴戾算不得是真本事。
夏侯終究替帝國駐守寒苦北疆數十年,他今日解甲歸老,依然受到了長安城的熱烈歡迎,街道兩側擁擠的人群,不時發出喝彩聲和掌聲。
長街畔有間茶樓,茶樓裡的掌櫃和夥計都跑到街上去歡迎大將軍的歸來,根本沒有人理會生意,好在此時茶樓裡本身也沒有幾名客人。
寧缺和桑桑坐在臨窗的桌邊。
他聽著長街上傳來的喝彩聲與掌聲,看著剛剛騎馬經過茶樓的夏侯背影,沉默片刻後說道:「和土陽城時相比,他真的老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