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沒有為今天的晚宴準備什麼山珍海味,設於庭院秋樹間的長形方桌色澤黑沉,上面擺著些很尋常的菜餚,卻自有一股肅然氣息。在桌畔服侍的僕役婢女人數也並不多,布菜這種事情,竟是由兩位夏侯公子親自動手,這等陣勢,與傳聞中夏侯大將軍奢闊的排場完全不一樣。
此時大概整座長安城都在關注著這場晚宴,然而席間的氣氛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般劍拔弩張,對坐在長桌兩頭的夏侯與寧缺,只是沉默地吃著飯,偶爾說幾句荒原的風光,山門裡的遭逢。
簡單的晚宴很簡單便進行到了尾聲,婢女們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把長桌上的殘羹剩菜收走,又端上了兩盤青天色的茶壺。
兩位夏侯公子替寧缺分了第一道茶,然後很有禮貌地告辭,走出園外,讓所有婢女和管事遠遠離去,自己斂氣靜聲守在園門處。
茶壺與茶杯青天一色,頗有疏曠之感,卻又溫潤毫不奪目,茶是烏樅,也是極溫和的茶,便是茶溫此時也恰到好處。
寧缺專注地看著茶壺,伸手緩緩撫摩著茶杯,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長桌那頭的夏侯,就像前一刻看茶壺那般專注認真,就如同兩年前在書院殿前第一次看到親王李沛言時,似要把夏侯的臉烙進自己的眼底。
夏侯看著杯中大片烏樅在略嫌沉凝的溫井水中時起時伏,知道寧缺正盯著自己看,唇角緩緩釋出一道微嘲的笑意,說道:「想看清楚自己的仇人究竟長什麼模樣?在土陽城裡你可沒有這般放肆。」
寧缺沒有否認他的話,但也沒有承認,手指輕輕轉著天青色的小茶盅,說道:「土陽城裡我敬的是大師兄,並不是你。」
聽到這句話,夏侯緩緩抬起頭來。
隨著他的動作,茶杯裡起伏不定的那片烏樅似驟遭重擊,老實地沉到了杯底。
寧缺低下頭去。
夏侯面無表情看著他。
庭院間秋風乍起,樹梢嘩嘩作響,無數片濃淺不勻的黃葉被吹落枝頭,落在二人身前的長桌上和地面,肅殺之意大作。
如果換成別的人,面對著夏侯大將軍強勢的威壓和秋風黃葉帶來的肅殺意,想著二人之間那深刻化不開的怨仇,就算不生畏懼大概也會感到有些緊張,但寧缺沒有,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表情。
夏侯看著他的眼睛,毫無任何先兆,忽然問道:「你是林光遠的兒子?」
寧缺看著杯中色澤漸深的茶水,搖了搖頭。
帶著肅殺氣息的秋風,在庭院間持續繚繞著,拂落更多樹葉,然後將桌上的黃葉拂到地上,把地上的黃葉拂向四周。
夏侯說道:「我這輩子殺過很多人,我不在乎。」
寧缺這時候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將軍威武。」
地面上的黃色落葉被秋風拂向四周,直至來到牆角才停歇,看上去就像是湖水一波一波拍打著堤岸,泛起很多層浪。
夏侯說道:「仇恨這種事情,有時候不能解也必須解。」
落葉在庭院牆角越堆越高,最上面的落葉簌簌落下,又被依舊佔據著地面的秋風再次拂上去,肅殺的秋風沒有給落葉任何逃走的機會。
就如同此時的談話,夏侯說了三句話,彼此之間看上去沒有任何聯繫,然而卻是極為強勢地步步進逼,沒有給寧缺任何退避的機會。
寧缺看著在牆角掙扎畏縮的枯黃落葉,問道:「請賜教。」
夏侯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動不了我。」
寧缺轉頭望向他說道:「但你也不敢動我。」
動不了和不敢動,聽上去似乎二者間沒有任何區別,其實區別很大,前者說的是寧缺沒有能力,後者說的是夏侯沒有勇氣。
夏侯說道:「正因為如此,所以哪怕是解不開的仇恨也必須解開,或者你再等二十年,等到我真正變得老弱無力的時候。」
「那時候將軍肯定快死了,而且還享了二十年清福。」
寧缺看著他微笑說道:「當然,我只是就事論事,將軍你不要誤會什麼,實際上我以為將軍既然馬上便要歸老,便不應該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聽到歸老二字,夏侯微微瞇眼,黝黑如鐵的臉龐上浮現出淡漠的情緒,說道:「無論朝廷還是西陵,都以為我能夠平安歸老,應該覺得很滿意才對,其實我並不滿意,我麾下數萬鐵騎足以橫掃諸國,我曾替大唐和西陵立下無數功勳,結果就因為當年的那些小事情,朝廷和陛下就一直冷眼看我,若非如此,我又怎會去荒原想搶那卷天書?又怎會有現在的局面?」
寧缺問道:「將軍是在對我解釋?」
夏侯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情緒,嘲諷說道:「如果不是運氣後拜在夫子門下,你有什麼資格坐在本大將軍的面前?即便如此,你又有什麼資格讓本大將軍對你做解釋?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並不好。」
寧缺說道:「先前那段話中,將軍把當年長安城裡的血雨腥風和燕境的屠村慘案說成是小事情,這讓我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談話至此時,終於有人點明了當年的舊事。
「你的心情,我不用在乎。」
夏侯看著他冷漠說道:「因為先前便說過,你動不了我,而我心情不好,你便必須在乎,因為若你真讓我發起飆來,我可以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你,所以我奉勸你在我離開長安之前的這段日子裡,最好讓本將軍心情好些。」
寧缺搖頭說道:「我想像不出來你怎麼碾死我。」
「比如此時刻刻,此方秋園之中。」
夏侯面無表情說道:「書院十三先生妄圖行刺帝國大將軍,卻狼狽失敗,被本大將軍一掌拍成肉泥。」
寧缺喝了口微澀的茶水,微澀笑道:「碾死我……大將軍你以及這座將軍府,還有被你送回老家的族人親眷,也會被老師碾死吧。」
在大唐境內,能夠真正讓夏侯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妄動的人,從來都不是皇帝陛下,而只能是書院後山的那位夫子。
夏侯看著他漠然說道:「如先前所說,我不敢動你,你動不得我,所以主客之勢在我手中,我離開長安前的這段日子裡,你如果真想做些什麼,做的事情讓我無法忍受,那麼我會試著動動你。」
寧缺認真問道:「這是威脅?」
夏侯說道:「我是在教育你,任何背景靠山,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在真正的生死面前,只有自己的力量才值得信任。」
寧缺看著他笑了起來,說道:「當年我小師叔一劍挑了魔宗,將軍發現自己的背景靠山盡數變成泡影,所以才會叛出師門投靠西陵?但我的情況可不同,夫子不是蓮生,書院也不是魔宗,將軍可以放心。」
這句話直接把夏侯心底最深處的那些黑幕盡數揭開,可以是說是最赤裸裸的打臉,於是夏侯大將軍的臉變得腥紅一片。
不是每次臉紅都是喝醉。
今夜喝的是茶。
夏侯大將軍的臉紅,是憤怒。
寧缺敢如此嘲諷,自然是料定,對方縱使貴為鎮軍大將軍,再如何暴戾嗜殺,依然不敢對出身書院的自己如何。
果然,夏侯靜靜看著他,就像看著桌上的一片枯黃落葉,臉上的腥紅之色漸漸隱去,情緒也漸趨平靜,說道:「送客。」
寧缺輕輕抖去落在黑色院服上的一片落葉,也不與坐在長桌對面的夏侯行禮告辭,長身而起,就這樣離開了這片秋園。
園間秋風漸靜,被拂到牆角的那堆黃葉漸漸散開。
二位夏侯公子走回園內,看著沉默不語的父親,欲言又止。
「沒有事。」
夏侯面無表情說道:「一個當著殺父仇人,連自己身世都不敢承認的人,或許很聰明冷靜理智,但這些品質沒有任何意義。」
「對桌而立,卻不敢動手替家族復仇,真是莫大的羞辱,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覺得羞辱不堪,才會用言語羞辱我。」
「想以此來尋求心理上的安慰?只會動嘴,不會動手,一個缺乏成為強者最根本的勇氣的傢伙,哪裡配做我的敵人。」
……
……
夏侯大將軍宴請寧缺,絕對是這一天長安城裡最重要的事情,當寧缺走進將軍府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大人物開始焦慮緊張,將軍府外藏著不知道多少眼線,把這場晚宴的情況源源不斷傳回宮中或是別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將軍府晚宴的具體情況,但既然寧缺活著走了出來,那麼這場晚宴必然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因為那說明夏侯大將軍沒有出手,至於寧缺殺了夏侯再身無血漬長身而出,在所有人眼裡這種可能性都不存在。
御書房裡,皇帝陛下若有所思,不遠處的一座殿內,皇后娘娘和曾靜大學士互視一眼,神情略和。一直坐鎮軍部的許世大將軍聽到情報後,點了點頭,那位住在御史府的清河郡老供奉卻不免有些遺憾。
萬雁塔頂層,大唐國師李青山站在石窗邊,看著將軍府的方向,欣慰說道:「我一直擔心寧缺的性情,如今看來跟隨夫子學習了這麼長時間,果然比當初要識大體的多,也不枉顏瑟師兄將衣缽與陣眼都交給了他。」
黃楊大師看著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李青山離開塔畔,走回桌旁,把那些佛經推到一旁,從懷裡掏出幾顆黑白棋子,隨意扔了上去。
他的傷一直沒有好,只是心情愉悅之時,想要做些什麼,這次卜算完全隨意而行,並不想上窺天機,只想看看能不能幸運地得到什麼感應。
一顆潔白的棋子,忽然間滴溜溜轉了起來,而且越轉越快,直到最後轉出了桌面,落到了堅硬的地板上。
只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那粒白棋裂成兩半。
裂縫光滑無痕,彷彿是被一把利劍斬開。
李青山怔怔看著那棵白棋,神情漸趨凝重。
黃楊眉頭驟蹙,震驚說道:「好可怕的一把劍……難道柳白來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