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灰眼的幼獸

在荒原上,隆慶被寧缺一箭廢了全身修為之後,曾經百念俱灰,甚至試圖放棄自己的信仰,向深沉的夜色裡走去,然而他終究沒有死,沒能真正投入冥王的懷抱,也正是那次絕望的經驗,讓他明白,單純的言論或行為都不是真實的背叛,作為一名堅定的昊天信徒,要從內心深處抹去對昊天的敬畏和信仰,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就如同要把光明從天空驅散一般。

隆慶跪在半截道人身前,說道:「昊天的意志太過強大,早已超過了我的意志,我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抹除掉。」

半截道人問道:「什麼是昊天的意志?」

隆慶想著觀主在南海舟上與自己的對話,說道:「昊天無所不在,無所不知,世間萬物運行都在昊天的掌控之中,所以我們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沒有想到他對昊天意志居然有如此深刻的認識,略帶讚賞點了點頭,說道:「心意乃是昊天意志在主觀上的呈現,然而事物必有兩面,昊天意志也有它客觀存在的一面,你可曾感知過?」

隆慶微感惘然,心想客觀範疇裡的昊天意志,那豈不是昊天的神律本體?身為世間凡人怎麼可能感知的到?

「昊天沒有身量,又有無限身量,大時若無數滄海,微時若沙礫碎成萬片。昊天沒有形狀,又有無數形狀。有時為獸,有時為人,有時為樹,有時為山,有時為海,有時為日,有時便是世界。」

半截道人眼簾微垂,若枯木般的面容上彷彿鍍上了一層聖潔的神輝,聲音毫無情緒,彷彿這些對昊天的形容,並不是出諸他口,而是本來就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是通過他的聲音出現在洞窟裡。

西陵教典上沒有對昊天的任何描述,因為在教義中,任何試圖描述昊天的行為,都是極為不敬的褻瀆之舉,隆慶此時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正面描述昊天,雖然這些描述看似簡單,卻讓他的道心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

令他道心顫抖,除了聽到了昊天的神律本體形象,還因為他終於確認了一個事實——榻上這個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殘疾老道,果然曾經破過五境!

因為只有破五境進入天啟境界的修行者,才能夠幸運地親眼目睹昊天的神律本體,也只有這些人才被允許正面描述昊天的形象!

而一個天啟境界的道門前輩,居然被一劍斬落半截身體,隆慶不由愈發覺得書院夫子和軻浩然恐怖到了極點!

半截道人彷彿知道隆慶此時心裡在想些什麼,緩緩睜開眼睛說道:「昊天無論以何種形狀出現在世界裡,都必然是宏大的、莊嚴的、肅穆的、不言自明的偉大,而我們無法偉大,便只能強大。」

「書院裡那些強大而卑賤的無信者,之所以能夠完全抹除昊天的意志,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未曾真實地信仰過昊天,而道門弟子很難做到這一點,所以我此時要告訴你昊天的真實形容。」

隆慶聲音微顫問道:「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你既然無法抹除掉昊天的意志,那麼只好嘗試忘記,而你以往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昊天,又如何忘記?」

半截道人看著他說道:「只有先知道,然後才能忘記。」

隆慶若有所思,低頭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洞窟石壁上的那些夜明珠光明復盛,軟榻上潔白的狼毛隨風輕搖,他終於抬起了頭,神情平靜。

半截道人略帶一絲焦慮問道:「你可曾忘記?」

隆慶問道:「忘記什麼?」

「哈哈哈哈!」

半截道人大笑起來,興奮地伸手想要拍打自己的大腿,以渲洩這麼多年的痛楚與絕望與等待的煎熬。

一掌重重拍進狼毛裡,老道才想起這個已經很多年都沒有忘記的事實。他早就已經沒有腿了,而且他也沒有屁股了。他現在只是一個只剩下半截身體的可憐的畸型的老道士,於是他痛苦地大聲哭泣起來。

如鬼一般的淒厲哭聲,在幽靜的洞窟裡不停響起。

隆慶神情平靜看著老道像瘋子般捶胸扼腕、甚至偶爾會扼自己喉嚨把自己扼到滿臉通紅,直到哭笑相雜的難聽聲音漸漸停息,才說道:「我的本命物是桃花。」

他身前道袍胸襟有一朵桃花,黑色的桃花。

老道微微瞇眼,看著他啞聲問道:「為什麼是桃花?」

隆慶平靜說道:「當年弟子入不惑後,始終沒有定下本命物,後來在天諭院學習之時,聽聞了當年夫子上西陵斬桃花的故事,從那時開始,我發誓要讓桃花開遍昊天普照的人世間,於是桃花便成了我的本命。」

聽著這番話,老道看著他的眼神愈發詭異,隆慶的神情卻是愈發平靜,微笑說道:「修道之初,我的理想便是帶領昊天道門徹底戰勝書院,這些年隨著這麼多事情的發生,尤其是因為寧缺的出現,我的想法變得更加直接而堅定,我的生命將全部奉獻給毀滅書院和唐國的偉大事業中。」

老道看著他的眼睛,看出了很多事情,說道:「很好。」

話音甫落,老道一掌重重擊打在隆慶的左胸上,一股強大的力量從掌心噴湧而出,瞬間穿透肌肉與肋骨,直刺他的心臟!

隆慶面色驟然變得蒼白,眉尖像劍一般挑起,顯得極為痛苦,但他一開始便沒有想著躲避,此時也沒有試圖逃離這枯瘦恐怖的手掌,因為他清楚,自己與老道之間的境界相差仿若天地,無論怎樣躲避逃避都是徒然,而且他堅信,老道先前通過描述昊天從而讓自己忘記昊天,不是為了一掌拍死自己。

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彷彿就像是一面豎起來、然而被縮小了很多倍的碧湖,掌面上凝聚著一股極為清幽的氣息,就似湖水一般粘稠,卻又給人一種清曠之意,令人撕扯不開,也不想撕扯開來。

「你的眼睛太過黑白分明。」

半截道人盯著隆慶的眼睛說道,枯槁面容上的神情看不出來是哭還是笑。

隆慶身軀微顫,從老道的話中確認了自己沒有賭錯,自己的期盼真的馬上就要變成現實,他看著老道的雙眼,被感激震驚的情緒所佔據。

瞬息間,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發生了極為詭異的變化,黑瞳白仁之間的界線漸趨模糊,黑色的瞳子越來越淡,白色的眼仁顏色則是越來越深,越來越向彼此靠近,直至要變成完全均勻的灰色。

隨著隆慶的眼眸變成灰色,一股強大的吸引力,從他氣海裡穿透而出,把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緊緊吸在了他的左胸上。

半截道人早有預料,臉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化,片刻之間,枯瘦手掌裡蘊著的那片湖泊,便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兇猛地灌進隆慶的身體。

隆慶劇烈的顫抖起來,唇角開始滲血,體內的腑臟出現了肉眼看不到的傷口,眼睛裡也佈滿了血絲,只是在黑白兩色的交融混合中,逐漸也被洗成了單調而令人心生悸意的灰色。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一位逾五境的天啟強者,即便身受重傷,哪怕只是一半的念力,依然不是現在的隆慶能夠輕鬆接受的饋贈。

此時此刻,隆慶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是灌了酒的皮囊,下一刻便要爆開,他覺得自己的胸膛已經像山峰一般隆起,下一刻便要崩裂,他覺得自己體內的內臟早已經被強大的氣息摧毀成了肉糜。

好在他強行保持住了道心的一絲清明,在幻滅來臨前的那剎那醒悟過來,憶起此時所承受的這些感知、意識、經驗、知識、念力,都是無形無質的存在,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幻覺,自己的身體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他知道自己必須忍過這段痛苦,才能獲得新生。

更強大的新生。

……

……

老道臉色的皺紋似乎變得深了些,又似乎變得淺了些,只剩下半截的身體,在榻邊微微前傾,臉和隆慶的臉貼的極緊,看著隆慶閉著眼睛、苦苦支撐的模樣,帶著笑容顫聲說道:「多吸點,再多吸點。」

他的笑聲很難聽,笑容很詭異,充滿了慈愛,又充滿了貪婪,感覺極為畸型變態,像黑夜山村裡的老妖,在哺育自己的大頭兒子。

便在此時,有數十道極為強大的氣息,穿透了堅硬的石壁,悄無聲息來到這個洞窟,每一道強大的氣息,便代表著這座山峰一處洞窟裡的道門強者,這些道門強者,沒有干擾這場詭異的傳功,而是默默的關注,可以察覺得這些氣息很平靜,卻又隱藏著極為複雜的情緒。

隆慶對此一無所覺。

他蒼白的臉上湧現出極怪異的興奮的腥紅,不停起伏的喉嚨裡傳來呵嗒的聲音,就像剛剛出生的幼獸,閉著眼睛,蹙著眉頭,拚命地吮吸著自己能夠吮吸到的一切奶水,滿足到了極點也迷醉到了極點。

老道看著隆慶,臉上也流露出滿足迷醉的笑容,或許是太過興奮或是別的什麼原因,當年被劍斬開的腰腔,開始向外滲出血水,打濕了雪白的毛褥。

「再多吸點。」

「不要著急。」

忽然,老道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無蹤,他盯著隆慶,聲若鋼鐵般冷漠,說道:「我給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給你,你就不能搶。」

隆慶依舊閉著眼睛,像是聽不到他的話。

真的很像餓壞了的幼獸。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