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落的寺廟,門上掛著一個橫匾,上面寫著紅蓮二字。
寧缺沒有想到,如此偏僻的山野小廟,居然還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待他扶著桑桑走進寺廟,看見院內那幾株殷紅似血的秋楓,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雨水滴嗒,寺廟裡瀰散著微寒的濕意,寧缺尋著廟中僧人,取出銀票,表示自己要在這裡借宿一夜,而且自己妻子性喜清靜,不願意聽著別的動靜。
那兩名僧人起始不解何意,也不樂意冒雨離廟,不過當他們看清楚銀票上的數額後,頓時善解人意起來——紅蓮寺很破,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哪怕正殿裡那幾尊羅漢像,也是泥胎塗漆,加起來也不如銀票重要,哪裡需要上心。
兩名僧人燒了鍋開水,又留下些生活所需的事物,告訴寧缺山下有幾畝僧田,他們會住在哪裡,便擠在一把破傘下離開了寺廟。
此時天時尚早,但在旅途上也沒有正經吃些東西,寧缺有些餓了,去寺廟後廚嘗了嘗僧人備下的幾盤素菜,覺得味道普通,便從行李裡摸出一大包肉乾,又掐了兩把參須,扔進鍋裡熬了一大鍋肉湯。
待湯涼後,他小心翼翼喂桑桑喝了一小碗,自己用肉湯泡了飯,然後從鍋裡撈出那些泛著參香味的肉塊,扔到門檻外。
大黑馬聞著參香,好奇地湊了過來,低頭在肉塊上嗅了兩口,發現並不是鮮肉,而且用的是參須並不是整參,於是失望地踱步離開,自去楓樹下避雨發呆。
寧缺有些惱火地罵道:「十一師兄給的人參地精,都快吃光了,你這憨貨如果還學老牛般挑食,當心在路上餓死」
大黑馬不理會他,自抬頭嗅楓樹上的清香,驕傲想著,自己雖是憨貨,也是書院的憨貨,不說不食人間煙火,也要追求個餐風飲露的境界。
桑桑的病有些重,體內的陰寒氣息十分惱人,但不知道是神術修行有成,還是連日烈酒泡的緣故,即便發病,也不像長安城裡那次一般可怕,只是病懨懨的看著沒有什麼精神,而且極容易感到疲憊。
寧缺又撈了塊肉,用筷子細細戳至細茸狀,然後混進飯裡,桑桑接過飲碗很努力地吃完,待喝完今天定量的半囊烈酒後,精神頓時顯得好了很多。
「再忍忍,大概還有四天,便能到爛柯寺。」
備著夜裡生火取暖,寧缺抱來兩大根粗柴,坐在門檻上,低著頭劈著,心想黑色馬車雖然舒服,終究還是免不了有些顛簸,後幾日如果路上遇著好些的客棧,還是應該讓桑桑多躺會兒。
桑桑躺在僧床上,棉被蓋著下半身,她看著忙碌的寧缺,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家裡做飯砍柴的不是她,而是他。
感受到她的目光,寧缺回頭望向室內,看著她微黑小臉上的疲憊神情,認真說道:「我不知道夫子為什麼治不好你的病,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說法,爛柯寺裡的長老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擔心。」
桑桑輕輕嗯了一聲。
寧缺沉默片刻後,神情凝重說道:「如果在爛柯寺裡有什麼事情發生,你不要理會,尤其是神術,不能再用,你只要管著自己身體好。」
桑桑低頭沉默,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發出輕輕的一嗯。
寧缺知道這個要求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自己真遇到什麼危險,她哪裡還會顧得上自己的身體,不由搖頭無言。
如過往十六年來那般,他永遠無法戰勝自己小侍女,無論在任何方面。
歇息片刻後,桑桑的精神稍微好了些,透過門看著寺廟院內那幾株美麗的楓樹,眼中流露出高興的神情。
自她生病之後,寧缺一直很注意她最細微的神情變化,看著她的眼神,心情微鬆,把她從床上扶起來,走到廊下隔雨看樹。
紅蓮寺真的很破落,有幾處寺牆都已經傾塌,便是正門處的石階也不知何年何月平了,寧缺真接把馬車停進了院裡。
此時秋雨淒清,紅楓如火,黑色的馬車停在楓樹下,寧缺很自然地想起一句詩來,念道:「停車坐愛楓林晚,楓葉紅於……」
他生也早,來的也早,很多記憶早已模糊甚至消失不見,唯有一些很基本的東西很難忘記,詩詞記不得什麼,課文上的內容卻無法忘記,只是此時的他包括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把霜葉記成了楓葉。
這句詩沒有念完。
因為他覺得自己扶著的桑桑的細細的胳膊變得有些僵硬,擔心地望去,沒有看到她蹙著眉頭難受的模樣,反而看到了一張羞的微紅的小臉。
桑桑低著頭,用極細微的聲音喃喃說道:「我們還沒成親。」
寧缺知道小姑娘是誤會了詩中那兩個字,不由苦笑,接著又想著很多年以前,在教室裡似乎有小男孩用這句詩裡的坐愛兩字去撩拔別的小女孩,不由微微一怔,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卻未曾想明白,這是真的隔世相通。
片刻後,他從這種極少有的情緒中醒過來,伸手摸了摸桑桑的臉蛋,說道:「成不成親又有什麼差別,你我這輩子也沒法分開。」
桑桑抬起頭來,輕聲說道:「我擔心有差別。」
寧缺微異,問道:「能有什麼差別?」
桑桑低聲說道:「都說……如果真在一起了,就不會喜歡了,至少不會像以前那麼喜歡。」
寧缺微惱說道:「哪裡來的都說,還不是小草那丫頭,閒著沒事盡給你灌輸這些亂七八糟的三姑六婆世界觀。」
桑桑看著他,倔強問道:「可是,會不喜歡嗎?」
寧缺的回答很自然,沒有經過思考:「當然不會。」
桑桑說道:「可是小草說……長安城裡很多姑娘家,婚前都被她男人寵的厲害,可真進了門後,過不得兩三年便會覺得膩了。」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你得想明白,你一出生就進了我寧家的門,算起來如今已經十六年了,我可曾膩過,你可曾膩過?既然相看了這麼多年都沒膩,那麼自然這輩子也沒辦法膩了,就算膩,也是膩在一起的膩。」
桑桑小臉微紅,說道:「寧缺,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好聽了。」
寧缺笑問:「為什麼不叫少爺?」
桑桑說道:「說情話的時候,你可不能是少爺。」
寧缺說道:「有道理。」
桑桑忽然說道:「可是你還喜歡別的女人。」
寧缺虎軀一震,說道:「哪裡有?」
「殿下?」
「那是少年情思萌動,毫無方向感的蠢蠢欲動,如果往深層去看,大概能看到世間所有窮苦子弟對公主的幻想。」
「水珠兒姐姐?」
「這可是師傅的菜,不得如此不敬。」
「可你說過你很想摸她揉她。」
「這是手感問題,慾望問題。」
「……你是說我手感不好?」
「換一個,換一個。」
「書癡呢?」
「啊,這風有些大,我們還是先回房吧。」
原本在楓樹下避雨兼訓練自我修養的大黑馬,在寧缺和桑桑開始談及某些話題時,便清醒了過來,豎著耳朵聽著,睜大眼睛盯著,生怕漏過了一句對話,或是錯過了寧缺的窘態。
看著寧缺準備扶著桑桑入房,大黑馬大感無趣,在心中痛罵寧缺無恥。忽然間,它隱隱嗅到了一抹極淡的味道,在秋雨中傳來,不由疑惑地抬起頭。
桑桑看著雨中的寺廟大門,說道:「有人來了。」
寧缺靜立片刻,忽然說道:「上車。」
……
……
重要的行囊都在車廂裡,不需要車伕,很快便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大黑馬的鬃毛被秋雨淋濕,卻沒有鬆垮粘結,像劍一般四處刺張著。
它這時候的情緒很暴躁。
因為它確認了先前在雨中聞到的極淡的味道是血腥味。
它從來沒有聞過這般濃郁卻又極為寒冷的血腥味,即便是在戰場上都沒有。
……
……
秋雨中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應該還在山陵下方,相隔極為遙遠,按道理沒有辦法聽到,只是寧缺桑桑和大黑馬能聽的非常清楚。
黑色馬車駛出了紅蓮寺。
寧缺掀起窗簾,望向山下。
青色山陵間沒有任何樹木,只有野生的長草,時值濃秋,草色霜黃,被雨水秋風折磨的紛紛偃倒,本來就極佳的視野,變得愈發清楚。
秋雨淒而不密,也無法遮擋人們的視線。
只見十餘黑騎,正順著三條山道高速前行。
黝黑的駿馬上的人們穿著黑色的道袍,通體的黝黑,彷彿是夜色在白晝裡提前來到這個世界,充滿了肅殺陰沉的味道。
這些黑騎的速度快若閃電。
馬蹄踏碎道上的泥塊,道袍撞碎細細的雨絲。
寧缺隔窗而看,沉默不語,確認來不及離去。
大黑馬嘶鳴不安,煩躁地踢著地面上積著的雨水,似想馬上就去衝殺一番。
桑桑低著頭,輕輕咳著,黝黑的鐵弓在她小手中已然成形。
寧缺忽然開口問道:「什麼水準?」
桑桑抬起頭來,右手握著大黑傘,隔窗看著那些黑騎,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說道:「全部是洞玄境……」
然後她補充說道:「五個洞玄上境,有一個已至巔峰。」
寧缺面色微沉,眼神依然平靜,只是有些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