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符陣的作用下,黑色馬車行走在山道上幾乎如御風而行,悄無聲息,山澗邊的草坡上,有很多馬兒正在吃草,掩蓋了大黑馬的蹄聲,大青樹下的數十名修行者,沒有誰注意到寧缺二人的到來。
竹牆下的少女卻注意到了。已經晉入知命境的她,對週遭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也能察覺的清晰無比,而且她本來就是世間最天才的符師,如今步入神符師的境界,又怎麼會察覺不到黑色馬車上散發出的符道氣息?又或者,其實只是因為她一直默默看著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誰?
看著那輛漸漸停在遠處的黑色馬車,少女眼中出現了喜悅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後盡數化為平靜,然後緩步向那邊走了過去。
澗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圍住討好的貴公子也是如此,隨著少女離開翠竹向著遠處那輛黑色馬車走去,他們的目光下意識裡隨之移動,顯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測那輛黑色馬車裡是誰,竟能讓聞名天下的書癡移步迎之,而有些聰明的人或是對唐國比較熟悉的人,則是已經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驚的神情。
寧缺沒有注意大青樹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與反應,他只是默默看著向自己走來的少女,看著她越來越近,看著那張很久不見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沒有淡忘的臉在視線裡越來越清晰,心情變得越來越緊張。
少女真的清減了不少,但依然美麗動人,細而濃黑如墨的雙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細長而疏的睫毛,薄而紅亮緊緊抿著的雙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髮,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長裙,隨著她的移動,式樣簡單而乾淨的布鞋不時移出裙擺,然後像風中的葉子般飄回裙內,似乎和從前沒有任何變化。
這一年半時間裡,寧缺時常會收到大河國的來信,那些彷彿帶著墨池味道的信紙,上面是娟秀筆跡寫著的日常閒事,從未涉及情事。
他看過這些信後,便會把信交給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會回信,只是很少在信裡說什麼,更多的時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較滿意的書帖。
去年確定來爛柯寺參加盂蘭節時,寧缺便有想過,書癡肯定會受邀,而且她說不定真的會來,他想過很多次,重逢時會是怎樣的畫面,她會說些什麼,自己應該說些什麼,然而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緊張無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這件事情,直到此時在山澗旁看到她重新出現在自己眼前。
看著慢慢走近的少女,寧缺不知該如何辦,他希望這時候身後的車廂裡能夠傳來一些聲音,希望能夠聽到桑桑假意輕咳兩聲,哪怕只是衣袂移動時的細細索索的聲音,也能讓他這時候平靜一些,臉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馬車前,大黑馬發現是自己最先認可並且很喜歡的漂亮女主人,擺首輕嘶兩聲,顯得極為高興。
莫山山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摸了摸它的腦袋,大黑馬拚命地想要把自己碩大的頭顱擠進她的手掌裡,親熱地蹭著,顯得很是滑稽。
寧缺拍了拍它的後背,無聲警告它不要太過興奮緊張以致於失態,同時也是告訴自己不要太過於興奮緊張以致於失態。
馬車裡,桑桑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他這時候已經平靜了很多,看著莫山山揖手為禮。
莫山山回禮,又對黑色車廂行禮,平靜道:「見過光明之女。」
馬車裡,終於傳出了桑桑的聲音:「見過山主。」
兩位姑娘的第一句話都很平靜,都很客氣,寧缺聽著桑桑的聲音如此平靜溫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西陵神殿大人物的語氣,不由無語。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桑桑的聲音再次從馬車裡響了起來:「少爺,我有些倦了,想在車裡歇會兒。」
寧缺明白,她這是在給自己機會去和莫山山單獨說會兒話,沉默片刻後嗯了一聲,走到莫山山身前,說道:「去澗邊走走看看?」
看著向山澗邊走去的那對青年男女的背影,大黑馬輕踢後蹄,打了個響鼻,在心中讚道真是一對璧人啊。當然桑桑也很好,只是寧缺這個憨貨為什麼不兩個都要呢?人類要女人需要娶,那便兩個都娶好了,看這傢伙現在如此風光,難道還有誰敢阻攔你不成?想當年我在南邊軍營裡便有了相好,但在荒原上看見那匹雪白的母馬,依然毫不退縮,想著要去搞上一搞,愛真的需要勇氣……
就在大黑馬不停腹誹嘲弄寧缺,又覺得他太過可憐而心生憐憫想要鼓勵他多些勇氣的時候,身後的車廂裡忽然響起桑桑的問話。
桑桑問道:「你和山山姑娘很熟嗎?」
大黑馬身體驟然僵硬,知道先前自己與莫山山親熱的畫面,盡數被桑桑看了去,不由心生極大恐懼。
做為從老筆齋到雁鳴湖,寧家大牲畜兼寵物的它,比世間其餘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家庭裡面,永遠是女主人最強大。這和桑桑如今成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沒有任何關係,要知道在她還是小侍女的時候,這個世界便開始這樣運行了。
在這種情況下,大黑馬知道自己的任何解釋都是掩飾,都極有可能很難看地去死,所以它咧嘴露牙望著馬車,不停搖動尾巴,拚命地裝傻討好賣乖。
……
……
山澗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馬兒在低頭吃草,應該是那些前來拜山的修行者們的座騎,不遠處還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戲,雙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無事。
寧缺和莫山山走到澗邊,亦是沉默,只是氣氛卻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靜,雖然無事,但真的很難相安,有一種令人尷尬不安的氣氛。
沉默終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這時候還需要由莫山山來走第一步,書院大師兄如果知道這件事情後,哪怕性情再溫和,只怕也會嘲諷他好些年,而且那樣確實太不男人,所以寧缺看著她問道:「這一年時間,過的如何?」
二人過往一年半間有書信交流,就算說的是閒事,也會提到些近況,哪裡需要專門來問?沉默了這麼長時間,然後用如此認真的語氣,結果就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這只能說明他這時候的腦子依然不怎麼好使。
「寫字修行破境。」
莫山山沒有笑也沒有惱,平靜而認真地回答道。說話時,她面容上認真的神情和專注的眼神,讓這樣簡單的問答都生出了一種儀式感。
然後她笑了笑,問道:「你呢?你在信裡倒很少提。」
「我也一樣,寫字修行破境。」
略一停頓,寧缺微澀笑道:「中間順便殺了幾個人。」
聽著這句話,莫山山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確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沒有出錯,喜悅說道:「你什麼時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寧缺看著她微笑說道:「你春天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神符師,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麼可喜的?現在想起來,你離開長安時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預見性,當你看見更加壯闊的河山時,我還在山澗裡艱難地爬行。」
莫山山微笑說道:「但你現在也已經看到了山頂的風景。」
「嗯,這裡的風景還不錯。」
寧缺把目光從崖畔深不見底的山澗裡移到瓦山的峰巒之中。
莫山山忽然想到分別之後最讓自己擔心的那件事情,問道:「知道你要與夏侯決鬥,我真的很震驚,當時包括老師在內,大河國沒有任何人看好你。」
寧缺看著她美麗的眼睛,問道:「你呢?」
莫山山想了想後說道:「雖然真的沒有道理看好你會贏,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就算輸,也不會出事,至少不會死。」
寧缺微感好奇,問道:「居然對我這麼有信心?」
莫山山聞言一笑,說道:「那年離開魔宗山門的時候,在吊籃裡葉紅魚曾經對我說過,像你這麼無恥的人,一般壽命都很長。」
難道這就是禍害活千年的說法?寧缺有些惱火說道:「這等誹謗我可不愛聽,別看她現在已經是裁決大神官,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煩。」
莫山山不再提這事,問道:「戰勝夏侯的感覺怎麼樣?」
「戰勝敵人的感覺不重要,就算打不過對方,但只要能殺死敵人便好,所以你應該問我,殺死夏侯的感覺怎麼樣……」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樣,寧缺開始習慣性地向她灌輸那些冷血現實的戰鬥手段和理念,說道:「有那麼一瞬間的狂喜,然後便是疲憊和惘然,最後盡數歸為得償所願後的平靜。」
莫山山默默聽著他說著,看著他臉上那道極淡的傷痕,看著那個極淺的酒窩,有些失神,想著傳聞中那場冬湖上慘烈的戰鬥,總覺得他的平靜神情之下隱藏著很多令人心悸的東西,甚至覺得他的酒窩裡盛著鮮艷的血,不由心頭微慟。
「這件事情真相傳到大河後,我才知道,原來你有這樣淒苦的童年。」
她聲音微顫說道,沒有辦法掩飾對他的疼惜。
寧缺不想說這個話題,看著她比當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臉頰,打趣說道:「臉上的肉肉都不見了,看來這兩年你過的也挺苦。」
本來是想說句玩笑話來沖淡先前的低落氣氛,但話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對。
身為天下書癡,上有書聖疼愛下有同門尊敬,春天時破境入知命,成為極為罕見的如此年輕的神符師,人生可說順利美滿之極,能夠讓她憂心以至清減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還能有別的什麼?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聽著這句話,不說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會微露戚容,至少也會讓笑容裡帶出幾分勉強的意味,來讓男子心生愧疚之感。
莫山山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寧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有想到爛柯寺肯定會邀請你參加盂蘭節,只是各國使臣要商議荒人南下,別的修行者可能擔憂冥界入侵的傳聞,按你的性情,你應該不會來才是,難道是想請歧山長老替你指點迷津?但你現在已經是知天命的神符師,當知命途由己,哪裡需要別人替你解惑?」
話一出口,他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錯,書癡自然不需要歧山長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連人生都不需要詢問,那麼問的自然是……
莫山山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連續聽著寧缺這樣兩個問題,終是忍不住微羞而惱,看著他問道:「那你又來做什麼?想搶爛柯寺的佛經?」
寧缺知道自己犯錯,哪裡敢反嘲回去,老實說道:「修行界的盛會,書院總需要來人表示尊重,我代表書院入世,不得不走這一遭。」
然後他神情有些黯然,說道:「更關鍵的是,我家桑桑的病又犯了,這一次連老師都沒有辦法,但老師說爛柯寺能治,所以我便帶著她來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繼續北上的那段時間裡,莫山山和寧缺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說了很多彼此身邊的人或事,她講的是墨池苑的同門,寧缺講的是書院的同門,渭城的同袍,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講他家裡的那名小侍女,自然也提到了小時候相依為命的往事,還有小侍女身上的舊疾。
我家桑桑這四個字,莫山山從寧缺口中聽了無數遍,而且她看過雞湯帖,所以她甚至比寧缺自己都更早知道桑桑對他的重要性,所以她雖然和桑桑只見過兩面,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但她其實對桑桑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卻某個人和某些事情,她對桑桑竟生出了一種親近的感覺。
聽說桑桑身有重病,她望向不遠處的黑色馬車,很是擔憂,但沒有說什麼。
寧缺能夠看明白她的擔憂是真摯的,心頭一暖,復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無德,卻能讓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喜愛,真是件謬事。
……
……
「那邊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大青樹下的人群,指著人群中那方石枰和正在落子的黃衣老僧問道。
莫山山沒想到他已經進了瓦山,卻不知道修行界流傳多年的規矩,解釋說道:「能夠得到歧山大師解惑的機會,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師出廬之時,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會湧入瓦山。這裡畢竟是佛門清靜地,總不能變得嘈鬧有如菜場,而且大師挑選有緣人,也不可能在千萬人中挑選,所以從很多年前開始,爛柯寺便定下規矩,只要通過三道棋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終抵達洞廬之前,獲得被歧山大師親自挑選的資格。」
寧缺看著大青樹下,皺眉問道:「比如這關,便是要下贏那位老僧才能過橋?」
莫山山點點頭,說道:「瓦山坐談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據說三盤棋裡有一道殘局,有一局對弈,還有一局則是臨時設置。」
寧缺問道:「非要連勝三局才能到廬前?」
莫山山說道:「上一次歧山大師開廬擇有緣之人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過具體的事情,不過大師乃是佛宗高僧,想來也不會純以勝負之事定奪,若拜山者能在對弈的過程裡展現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別的有意味的素質,想來也會被大師選中,不過三盤棋是必須要下的。」
寧缺問道:「為什麼?」
莫山山不解說道:「因為這是規矩啊。」
寧缺搖頭說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說的嚴肅,莫山山卻笑了起來,說道:「你下棋不行?」
寧缺有些尷尬,說道:「我願意在刀劍上覓勝負,不喜歡在棋枰上熬精神。」
莫山山微微擔憂說道:「那你怎麼辦?」
寧缺笑著說道:「還能怎麼辦?駕長車踏破虎躍山缺,誰還敢攔我,不過……如果這些和尚真的愚癡到敢和書院作對,你可得幫我。」
莫山山看著他嬉笑的模樣,這一次終於看出了隱藏在裡面的堅毅與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狠勁兒,不由心頭微酸,然後微軟。
她知道,這件事情既然關係到桑桑的生命,那麼不管前面有什麼艱難險阻,哪怕是昊天在前,寧缺都會一刀劈將過去。
這真的令她很嫉妒。
這真的令她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