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未怒,道路未阻,伴著緩緩飄落的雪花,一位手持錫杖、頭戴笠帽的老僧緩緩走出荒原,進入月輪國境,往一座並不高的山峰上走去。
老僧行走的速度非常緩慢,比雪花飄落的速度慢,甚至似乎比雪融化的速度都要慢一些,他穿著草鞋的腳掌彷彿與地面粘結在一起,抬腳的時候似乎要將整個地面都扯起來,所以每走一步都顯得非常困難。
他行走在雪上,雪層被扯起;行走在泥地上,黑色的泥土地被扯起;行走在青石鋪成的山道上,石面被扯起。被淺雪覆蓋的山道看似沒有任何變化,實際上積雪的深處結構一直在撕扯不安,發出極輕微的人類根本聽不到的簌簌響聲,甚至整座山峰都隨著老僧的行走在發著極低沉的呻吟。
藏在山峰深處避冬的動物們能夠聽到這種聲音,在舔噬結塊髒毛的狼警懼地抬起頭來,躲在巢裡的喜鵲驚恐抬起頭來望向遠方,正在試圖啃穿一隻被凍死的鹿的鹿皮的山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老僧走到山峰頂上,望向南方。
由山峰往南數十里,雪便停了,月輪國絕大部分的天空裡都沒有雪雲,千里之外的月輪國都城朝陽城,卻被厚厚的雲覆蓋著,遙隔千里相望,那片極厚的雲團,就像是無垠佛國中孤單而生的一朵花。
老僧沉默看著千里之外的雲團,笠帽陰影沒有遮住的蒼老容顏上,緩緩顯現出非常複雜的神情,然後他握著錫杖的手微微一緊,把錫杖輕輕插進身旁的峰頂岩石間,對著遠方說道:「人在雲下。」
錫杖與峰頂岩石接觸,就像是熱刀刺進了雪堆,寂然無聲便深入石中,錫杖的杖頭發出輕微的脆響,伴著老僧的這句話向著四面八方飄佛而去。
老僧望著遙遠的朝陽城,說道:「對於人間這場浩劫,對於末法時代的來臨,佛祖涅槃之前留下棋盤淨鈴等諸多法器,為佛門弟子指明了道路,然而師兄你卻偏偏不肯走佛祖留下的道路,要走自己的路,這究竟是為什麼?」
在峰頂沉默站立很長時間後,老僧歎息說道:「師兄你當年自號歧山,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何道理,經由七念轉述,才知曉原來取的是歧路之意,只是歧路多難行,我佛慈悲,怎忍見人間世冒險走一條歧路?」
說完這句話,老僧把錫杖從雪巖裡抽出來,緩緩向峰下行去,看方向應該是準備去朝陽城,只是以他如此緩慢艱難的行路方式,用了百餘天時間才從天坑懸空寺走到荒原邊緣,那還需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那片雲團下?
「你行歧路,那我也只好走捷徑。」
老僧走出峰頂範圍,便停下腳步,伸手在崎嶇泥濘難行的山道旁伸出錫杖,看動作似乎是在招車,只是在這等人跡罕至的偏僻山峰裡,哪裡能有馬車?
……
……
今年冬天,月輪國都城朝陽城,連續處於陰雲天氣,即便落了兩場小雪,城市上空厚厚的雲層始終沒有散去。
人世間,風雪陰晴本是尋常事,即便百日陰晦也不是很難以相像的事情,所以一開始的時候,這片雲層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冬意漸深,第二場雪散盡,朝陽城外的鄉野驟然放晴,一片清亮,朝陽城內卻依然雪雲密佈,才讓城中的人們生出一些不解。
有不解便要求解,一旦開始進行有目的觀察,月輪國朝廷和普通居民們終於注意到了天空中那片厚厚雲層的詭異之處,有人想起從深秋某日開始,頭頂的這片雲層便再也沒有散去過,更多的人注意到,在城外晴朗的天空裡,每天都還有雲陸續不斷飄來,彙集到城市上空的雲層裡。
雲層籠罩著朝陽城不肯散去,而且每天都在變得越來越厚,面積變得越來越大,這種情況太詭異。從秋天開始,月輪國各佛寺宣講冥王之女降臨,朝廷的海捕文書已經證明冥王之女正在月輪國,種種事情和朝陽城上空的這片厚雲聯繫在一起,頓時加深了民眾心中的不安與恐懼。
朝陽城裡的人們自然生出很多猜測和不安,那片雲成了所有人觀察的重點,甚至成為月輪國國民們每天見面寒暄的最主要內容。
「您昨天看見那雲了嗎?」
「天天一仰脖子便能瞧見,還用專門去瞧?」
「我是說昨兒從外面飄過來的新雲,您沒覺著今天這雲又厚了不少?」
「沒瞧出來,昨兒我去租馬車了,昨兒的新雲挺大?」
「特別大,我看見的時候,已經很近,怎麼也得比皇宮要大些。」
「那可真不小,不過我前些天瞅見過一次打東邊來的新雲,嘖嘖,那陣勢,那氣概,感覺就像是唐人的千軍萬馬。」
「您這比喻精妙,話說那冥王之女可不就是個唐人。」
「您可別和我提什麼冥王之女,我膽小兒。」
「您不是膽小,是心思細,租馬車這是預著要走吧?」
「不走不行,這雲太古怪了,萬一哪天變成石頭一樣砸下來,我可頂不住。」
……
……
雪雲摧城。
城中的人們每天都會抬頭看很長時間,得頸椎病的越來越少;很多人開始祈禱,街巷間瀰漫著焚香的味道,各大寺廟的香火錢收的越來越多;有人已經在準備離開朝陽城,去鄉下親戚處暫時躲避些日子,車馬行的生意變得越來越紅火。
緊張不安的氣氛隨著焚香漸漸濃厚,人們慌不擇路,開始向所有自己認為有效力的事物祈禱求福,無論石頭還是樹木,廟中的大師自然是最好的選擇,於是在短短數日內,便不知有多少府上的小姐被禍害。
月輪國有無數佛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煙雨七十二台寺,朝陽城的白塔寺則在七十二寺裡擁有毋庸置疑的地位,在當前人心惶惶的情況下,白塔寺的香火自然最盛,每天前來拜佛祈禱的信徒,快要把這座佛寺給擠爆。
白塔寺裡的各大佛殿都被信徒擠滿,即便是寺外都跪了無數民眾,有數十名信徒恭恭敬敬跪在寺門外某道石階前,不停叩首,顯得格外虔誠。
那道石階引來這麼多佛門信徒跪拜,是因為當年白塔寺住持清晨時,在那道石階上揀了一個佛緣深厚的男嬰,那男嬰便是後來著名的道石大師,所以信徒們都認為那道石階上還殘留著道石大師的佛性,能夠帶來福澤。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搖了搖頭,牽著桑桑微涼的小手,擠過擁擠的人潮人海,向白塔寺裡面走去,心想當年曲妮瑪娣和寶樹私通款曲,生下道石這個私生子,自然是要送到白塔寺來,和佛緣這種事情能有什麼關係?
桑桑穿著件淺色的棉襖,繫著厚實的圍巾,遮住了小半張臉,不知何時,頭髮被剪的極短,在額前斜分著,看著很是清爽,就像個俏皮的小男孩兒,別說只看過畫像,就算是看過她本人的人,也很難認出她來。
「也許那道石階真能帶來福澤。」
桑桑的聲音穿透圍巾,顯得有些嗡嗡的,就像是感冒後有些鼻塞。
寧缺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就算有福澤,也不可能落在我們的身上,可別忘了在長安城包子鋪前,是我一刀把道石的腦袋砍了下來。」
桑桑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做的壞事太多,所以才會遭報應,早知道要學佛法,當初就不該對佛門大師們這般不恭敬。」
寧缺笑著說道:「遇見道石的前一天,你第一次逃家,我心情非常糟糕,在雁鳴湖邊上憤怒了整整一夜,他還來惹我,自然是找死,還是你不好。」
桑桑輕聲說道:「所以是我遭報應啊。」
「如果真有報應,夏侯哪裡需要我去殺,早就應該被佛祖收了。無論道門還是佛宗,說到我書院總是會提到無信者這個稱謂,在他們看來,沒有信仰沒有敬畏,生命便很難充實,內心很難得到真正的平靜,然而在我書院看來,信仰和崇拜本來就不是一個東西,敬畏裡面那個畏字需要好好研究。」
寧缺想著先前在寺外看到的那些叩首不止的信徒,想著小院旁邊那戶人家天天對著家裡的一株樹焚香祭拜的畫面,說道:「像月輪國自然是有信仰的國度,但信仰的東西太多,對未知的恐懼太深,這又算是什麼信仰呢?」
低聲閒話間,二人已經走到白塔寺深處的正殿,佛殿裡依然人頭攢動,數百名信徒跪在蒲團上,聽著前方一位高僧講經。
寧缺帶著桑桑走進佛殿,不動聲色地找到了一張空著的蒲團,那名被搶走蒲團的信徒,前一刻還在專心聆經,後一刻便發現自己站到了柱子後面,不由震驚無語,卻不敢大聲叫嚷,生怕被寺中高僧斷定自己不夠虔誠,才會得此下場。
桑桑跪坐到蒲團上,雙手在身前合什,閉上眼睛,開始學佛聽經,神情恬靜而虔誠,因為剪短而顯得稍黑了些的髮絲,在額上緩緩拂動。
她沒有聽那名白塔寺高僧的講經,只是在心裡默默頌讀著一段經文,她學的也不是殿前那座莊嚴的金佛,而是自己心裡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