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兩句話,寧缺確認了兩個很重要的事實:這名境界高深莫測的老僧果然便是懸空寺講經首座,而且這名老僧馬上便要殺死自已和桑桑。
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他顧不得思考自已與講經首座之間有若泥壤之別的實力差距,甚至沒有思考,憑著殘存不多的勇氣和決心,發動!
他體內的浩然氣噴薄而出,右腳在堅硬的地面上踏出一個石坑,身體化作一道殘影,瞬間掠至首座身前,雙手高舉朴刀,挾著無比熾烈的昊天神輝,如同要將頭頂天空裡那層烏雲盡數焚化一般,斬向首座的頭頂!
堅硬沉重的朴刀,狠狠砍到首座頭頂的笠帽上,迸出嗡的一聲巨響,就像是砍到了一座古鐘之上,迴盪起悠揚的鐘聲!
笠帽瞬間粉碎成塵,向四處噴濺,隱隱可見講經首座留著香疤的光頭,然而首座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便是銀白色的眉毛,都沒有顫抖一絲。
寧缺握著刀柄的雙手再次顫抖起來,但動作卻沒有絲毫滯礙,厲喝聲中,朴刀挾著昊天神輝再次斬落,一落便如暴風驟雨,瞬息之間在講經首座身上連斬十七刀,每刀落下的位置都不同,但都是那般狠厲強硬!
先前焚天而起,破山而下的第一刀,是寧缺這一生使出來的最強大的那刀,較諸當年在書院側門砍瞎柳亦青的那刀,不知道強大了多少倍。
而此時他閃電連斬十七刀,則是他能夠施展出來的最精妙的刀法,如果不是被強烈的恐懼逼迫,他現在的境界根本施不出來。
然而無論是最強大的一刀,還是最精妙的刀法,在這名沉默不語,神情寧靜淡然的老僧身上,都失去了任何意義。
連根眉毛無法斬落,又如何傷得了人?
刀勢盡時,講經首座戴著的那頂笠帽,還在向四周噴濺,身上的袈裟被刀鋒切成無數道碎縷,卻還沒有來得及飄落。
寧缺如鬼魅一般,連退數十丈,再次退回先前的位置,臉色蒼白。
又有輕風自湖上吹拂而至,講經首座身上的袈裟緩緩飄起,像蝴蝶一般飛走,露出赤裸的身體,然後便有弟子替他換上新的衣裳。
此時寺內數萬信徒,都跪在地上虔誠叩首,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寧缺卻看的清楚,講經首座蒼老的身體上,不要說有什麼刀傷,便是連一絲痕跡都找不到,不由身心俱寒,想起七枚在小院前說過的一段話。
「佛宗佛法萬千,不離其宗,修的便是禪念入佛,肉身成佛,無論身心皆金剛不壞,而貧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經過小院的戰鬥,寧缺很清楚七枚的身體具有怎樣的強度和可怕的修復能力,而他只是講經首座的弟子,只不過修至肉身成佛。
這位懸空寺講經首座,元十三箭無法射穿,挾著昊天神輝的朴刀,無法留下絲毫痕跡,明顯已經修至身心皆金剛不壞的佛門至高境界!
何為金剛不壞?
那便是怎樣打都不打不壞。
那這場戰鬥還怎麼打?
寧缺從來都不知道絕望二字怎麼寫,但今天他似乎終於看懂了這兩個字的筆畫。
……
……
講經首座換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後抬起頭來,神情寧靜望向數十丈外的寧缺,緩緩放下手中的錫杖。
先前他手中的錫杖一直在下落,只不過寧缺的動作太快,而他的動作太慢,所以寧缺連斬十八刀後,錫杖還沒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時,杖尖終於與地面接觸。
錫杖杖頭響起清脆如鈴的聲音。
杖尖輕而易舉地刺進地面,悄然無聲。
沒有震耳欲襲的聲音,也沒有天地震動的氣勢。
數萬名俯首於地的月輪國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無比狂暴的聲音,於是悄然無聲。
無比劇烈的震動,所以無法感知。
只有寧缺一個人感覺到了震動。
大地的震動。
寧缺的雙腳顫抖起來,殘破的靴子盡數成屑。
那道顫抖傳到他的腿上,褲子瞬間撕破。
然後他的身體也顫抖起來,緊接著,他背上的桑桑也顫抖起來。
噗的兩聲。
寧缺一口鮮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鮮血噴到他的肩上。
……
……
講經首座再次提起錫杖,緩步向寧缺走去。
寧缺心寒至極,唯一的念頭便是背著桑桑跳進後寺的湖裡,然而此時他覺得身上所有的骨頭都已經碎了,哪裡還有力氣逃走。
講經首座走的非常緩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錫杖撐地,暫作休息。
每當錫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而數十丈外的寧缺便會再次受到劇烈的衝擊,那根錫杖彷彿是落在他的心上。
講經首座一步步向著寧缺走去。
寧缺和桑桑不停吐著血,看著對方向自已走來,此時,他寧肯講經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為對方到來的越慢,對他和桑桑來說,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侶,佔據了佛寺四周,數百名月輪軍方的箭手,從先前的震驚狂熱中醒來,挽弓搭箭,瞄準了場間的寧缺。
只有七枚大師不知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圍。
寧缺試圖拉開鐵弓,卻發現在講經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錫杖的聲音範圍之內,自已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講經首座緩步而來,看著他淡然問道:「佛祖留下的棋盤在哪裡?」
寧缺痛苦一笑,牙上儘是被震出來的血水,說道:「在我的深深的腦海裡,你可以殺了我,看看藏在我腦子裡的哪個部位。」
講經首座歎息一聲,又望向桑桑蒼白的小臉,憐惜說道:「可憐的孩子,枉在人間走這一遭,多年來你受盡苦楚,今日便解脫吧。」
寧缺咳了兩口血,艱難地擠出一絲嘲諷的表情,說道:「佛祖說普度眾生,原來是這個解脫法,你為何不先解脫了自已。」
此時的情況危急而絕望,他還有心情嘲弄對方,是想著死之前,能嘲笑講經首座這樣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還沒有絕望。
之所以沒有絕望,自然是因為他還有最後一線希望。
那希望不在於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個人身上。
在爛柯寺的時候,他等那個人等了很長時間。
離開爛柯寺後,他在朝陽城裡等那個人等了整整一個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個人,是因為他始終堅定地相信,那個人會來。
爛柯寺那天,那個人來了,那麼今天他應該會出現在白塔寺。
只是,那個人真的會來嗎?
……
……
「琤!」
回答寧缺心頭疑問的,是一道琴聲。
琴是以弦作響的一種樂器,常作七弦,其聲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滿地屍首,無盡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羅境。
琴聲與此地並不和諧。
而且白塔寺裡並沒有琴,場間也沒有人帶著琴。
不過場間有弦,雖然那弦是單獨的一根,但緊繃時,若有人以手指去撥弄,也能發出清脆悅耳的琴聲。
那些弦在弓上,在數百名月輪國箭手所持的弓上。
這道琴聲,便是出自一張弓。
只不過那位撫琴之人明顯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時,用力過度,竟是把緊繃的弓弦給撥斷了,弓弦驟然向兩邊斷裂,變成灰索。
緊接著,又有琴聲響起。
數百名月輪國箭手,便有數百張弓;數百張弓,便有數百根緊繃的弦,當撫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時,便會響起一道琴聲,然後弦斷。
清脆的琴聲在白塔寺裡密集連綿而作,如群珠落玉盤,如驟雨入鐵甕,沒有任何斷絕,又竟似乎是同時響起!
「琤!……琤琤!……琤琤琤琤琤!」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其實只不過是極短暫的瞬間,密集清脆的琴聲起,然後同時消失,只剩下一些裊裊的餘音,在白塔寺裡迴盪。
一名穿著舊棉襖的書生,不知何時來到了場間,靜靜站在寧缺身前,看著不遠處的講經首座,腰帶裡繫著的木瓢在輕輕擺盪。
……
……
琴聲止,百弦斷。
講經首座手裡的錫杖也不再發出清脆的聲響。
書生出現之後,場間一片安靜。
又有風起,講經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緩緩飄舞。
卻不知這風起於湖上,還是來自於這名書生。
直到此時,那些箭手才發現自已手中的弓成了廢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亂射向空中,不知飛去了何處。
他們震驚地望向場間那名書生,隱約猜到與此人有關,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更疑惑於這個人是誰。
寧缺當然知道他是誰,因為他就是自已一直在等的那個人,他本來以為自已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現,然而他還是出現了。
看著那名書生,他緊繃了無數日夜的神經,驟然間鬆弛下來,覺得無窮無盡的疲憊湧入體內,從爛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陽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無援的逃亡,直到此時,他終於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這種感覺真好。
大師兄轉過身來,看著寧缺渾身是血,不禁覺得有些負疚,有些慚愧,又很是欣慰,聲音微顫說道:「師弟,我來了。」
寧缺看著大師兄滿身灰塵,憔悴疲憊的模樣,明白這是因為什麼,感動無比,聲音微顫說道:「師兄,你來了?」
這兩句話,幾乎完全同時響起。
師兄弟二人對視一怔,相看一笑,然後開始一起咳嗽。
……
……
(我此時的感覺就像見到大師兄那一刻的寧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