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師讓我給您帶句話

寧缺咳嗽,是因為受了傷,卻不明白大師兄為何也在咳嗽,看著大師兄憔悴的模樣,不禁有些擔心他是不是也受了傷。

只是此時場間局勢依舊緊張,即便大師兄來了,也不見得能夠勝過那名已入金剛不壞境界的講經首座。

他直接問道:「大師兄,你能帶我們離開嗎?就像你來時那樣。」

大師兄搖了搖頭。

「一個也行。」寧缺依然不死心,回頭看了桑桑一眼。

大師兄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境界不高,能夠使用的次數有限,確實沒有能力帶著你們離開,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穩。」

「謙虛就是驕傲,師兄如果境界都不高,還有誰高?」

寧缺說道,然後想著大師兄一直在咳嗽,此時又自承境界出現不穩的跡象,不免有些擔心,問道:「師兄,你境界出了什麼問題?」

大師兄很誠實地回答道:「最近這一年在世間各地穿行,沒有時間修行固本心是一個原因,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些累。」

有些累……很簡單的答案,然而怎樣的勞累,才會讓一個五境之上的絕世強者,都出現境界不穩的徵兆?

寧缺怔怔看著師兄憔悴的容顏,感動至極,以至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這時,講經首座終於開口說話。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這場浩劫已經漸漸拉開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見世間百姓,像今日這些人一般慘死?」

大師兄看著那些躺在血泊裡的百姓屍首,看著那些斷肢殘骸,看著腸流滿地,感覺到鞋底與稠血微粘,臉色微白,眼眸裡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樣,無論映入怎樣血腥的畫面,怎樣污濁的世界,都還是那般乾淨,正因為如此,所以黯然的那樣哀傷。

寧缺知道大師兄是多麼善良溫仁,此時看到他臉上的黯然情思,不知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與他的眼睛對視。

大師兄沒有掩飾自已的情緒,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飾自已的情緒,黯然良久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然後他望向首座,緩聲說道:「老師讓我給您帶句話。」

講經首座沉默片刻,輕拂僧袖,一道若有若無的佛家氣息,從他的指間散溢而出,籠罩在人海裡的通道上,隔絕開了內外。

「天啟十六年秋天,我去過懸空寺,您避而不見。這個秋天,我也去過懸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見,今天既然相見,終於能讓您聽見這些話。」

大師兄看著講經首座平靜說道:「無論永夜還是佛宗所言末法時代,都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的將來,書院自不會眼睜睜看著冥界入侵,但老師以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並不見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殺死。」

講經首座面無表情說道:「佛祖曾有遺言,這兩年來的諸般事由,亦已確定,冥王之女體內的陰寒氣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甦醒過來,冥王便能降臨冥界,如何能不殺?」

大師兄說道:「老師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為他沒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師也不相信他會在七萬個世界上不停穿梭尋找。」

講經首座微微皺眉,問道:「夫子為何如此說?」

大師兄說道:「因為老師以為,生命的進化總是趨向於智慧和認識的提升,相對應的,也就是一個逐漸放棄肉身的過程,用老師的話來說,越高級的生命,越懶惰,這裡的懶惰當然不是指普通的懶惰,而是指,像冥王這種級別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來尋找人間。」

講經首座的銀眉緩緩飄拂,沉聲說道:「但這是佛祖看到的將來。」

大師兄看著他的臉,平靜說道:「老師說,佛祖說的不見得是對的。」

講經首座面無表情說道:「佛祖曾經說過,夫子卻什麼都沒有說。」

此時白塔寺裡有數萬人之眾,然後人海裡的通道被佛門氣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裡的數人,沒有任何人能夠聽到這段對話。

站在講經首座身後的七枚大師聽到了,站在大師兄身後的寧缺和桑桑也聽到了,但聽到了便是聽到了,沒有別的任何意義,因為以他們現在的境界層次,還沒有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理解這段對話。

但大師兄轉述夫子的下一句話,非常簡單明確,很容易聽懂,所以七枚大師神情微凜,若有所思,寧缺神情不變,內心卻掀起了狂瀾。

「老師說,假設桑桑體內的那道陰寒氣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釋放,便能讓冥王感知到人間的座標,那麼從邏輯上分析,冥王沒有道理讓桑桑在人間成長這麼多年,才開始甦醒。」

大師兄看著首座的眼睛說道:「一種更可能貼近事實的推測是:冥王根本沒有指望桑桑能夠在昊天的世界裡永遠隱藏身份,有機會成長直至成熟甦醒。反而從一開始的時候,冥王便知道桑桑會死,甚至在等著她死。為什麼?因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體封印的烙印便會自動釋放,從而暴露人間的位置,所以我們要做的不是殺死她,而是保護她。」

佛寺裡一片安靜,白塔前的湖水輕輕蕩漾,身處人群之中,卻與人群處於兩個世界的五個人,同時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開後,桑桑便開始面臨佛道兩宗甚至是整個世界的追殺,所有人都認為,只要能夠把她殺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會消失,人間便能永遠避開冥王的目光,卻從來沒有人想過,冥王雖然有七萬個子女之眾,但其中一個女兒死去,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

這並不代表佛道兩宗的大人物們愚蠢,只是因為根深蒂固的思維慣性,佛宗僧侶對佛祖遺言的無上信奉,道門弟子對昊天諭示的絕對相信,還有對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懼,讓他們根本無法想到別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響不到他,他也沒有任何思維慣性,所以他能想到這種可能。

《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