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裡的氣氛也很緊張,除了卓如歲。
他在犯困,就像平時一樣。
岑相爺的臉色很難看,白千軍的臉上沒有表情。
奚一雲沉默地坐著,還是不相信井九能說服師父改變主意。
顧清忽然想到某種可能,臉色微白,右手微微顫抖起來,心想不會談出問題來吧?
不會的,布秋霄不是那種人。
他只能這樣期望。
……
……
舊梅園裡。
井九看了眼布秋宵微微顫抖的的右手,說道:「不要想著自殺,不然我會把這件事情傳遍整個天下。」
布秋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為何不是殺你滅口?」
「因為你不知道我有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殺死我並不保險。」
井九說道:「而且在我看來,一茅齋的書生們讀書都讀迂了,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
布秋宵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是的。」
說完這兩個字後,他深深的吸了口氣。
湖風自盛,樹梢搖晃。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平靜清明,說道:「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死嚴師侄滅口。」
井九問道:「那他為何要逃?」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以為我會殺他滅口,但另一面他還是認為我不是那樣的人,或者正是因為這樣,所以直到生命的最後,他都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布秋宵的視線穿過樹林,落在湖面上,感慨說道:「因為同樣的信任,我始終還把他視為齋中弟子,他的命燈一直在齋裡留著,只是現在已經變成了牌位。」
嚴書生的命燈一直在一茅齋裡,所以被西王孫殺死之後,布秋宵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發現,並且趕了過去。
井九搖頭說道:「都太執拗了。」
布秋宵說道:「他只是無法接受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井九說道:「一般人都很難接受,更何況是讀書讀迂了的他。」
布秋宵收回視線,看著他認真說道:「這個故事與你想的並不一樣。」
井九說道:「當然,那時候你還很年輕,是未來的齋主,她卻已經是水月庵的太上長老,怎麼看……」
布秋宵眼神忽冷。
井九很自覺地停下了話。
布秋霄壓制住心裡極其複雜的情緒,說道:「說吧,你到底要什麼?」
井九說道:「梨哥兒與岑詩的婚事,你要同意並且推進,皇位的事情,一茅齋保持中立。」
布秋宵沉默了會兒,說道:「其實我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同意,你會怎麼做。」
關於當年那件事情,井九隻是猜想,沒有任何證據。
就算有證據,那些陳年往事真會對一茅齋主這樣的大人物帶來什麼致命影響嗎?
「我可以讓捲簾人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但那樣太慢,我會直接去水月庵。」
井九說道:「如果讓水月庵知道那個人就是你,等那位醒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一茅齋還能活下來幾個人?」
布秋宵再次沉默了會兒,說道:「她當年發誓淨身侍奉大道,卻被迫違背了戒律,我願意擔起責任,她卻不願意,後來便出了問題。我不認為我自己有錯,但我也明白自己總是脫不了干係,只是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井九說道:「她的選擇或者說退讓?」
「是情之一字。」
布秋宵說道:「當年我只知道讀書,不知此字何解,經過此事,我又讀了很多書,懂了很多道理,卻還是不懂。」
井九想到趙臘月說過的那句話。
馬兒在山坡上吃草,青草又哪裡虧欠了它呢?
他說道:「也許只是前世因果,她欠你太多,或者你欠她太多。」
布秋宵舉手表示不想再討論這件事情,說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
井九說道:「青山何時曾經毀諾過?」
「過南山、顧寒這些年輕人我見過很多次,他們我能相信,但你不行,因為你不是普通的青山弟子。」
布秋宵說道:「而且我必須確定,這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青山的意思?」
井九說道:「我的意思就是青山的意思,你來見我便應該想明白了這點。」
布秋宵說道:「我來是因為信上的那個印章。」
故事不需要證據,可以盡情地編造,然後通過聽眾的反應來修改、確定走向與結局,但這種事情是需要證據的。
井九取出一個翠綠色的小竹牌,上面刻著一隻錦雞。
這是妖鳳的命牌,當年被他拿來用作神末峰的令牌,理由是在九峰裡神末峰排名最末。
對這個理由妖鳳非常不滿意,因為在它看來自己的所謂「」是排名第一的意思,並不是最小。
但不管如何,這塊小竹牌便成了青山的一件聖物。
竹牌所至,如景陽真人親臨。
布秋宵今日會應約來與他見面,便是因為在信上看到了這個印章。
看著翠綠色的小竹牌,布秋宵有些感慨,就像朝天大陸所有的修行者那樣。
他最終接受了井九的提議,只是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把管城筆還給我們。」
井九說道:「柳十歲現在也算是你們一茅齋的弟子,管城筆在他手裡,與還給一茅齋有什麼區別?」
布秋宵忍不住說道:「如果景陽真人知道青山現在變成這種模樣,不知道會有什麼想法。」
井九說道:「相信我,他對這種改變也會有些意外,但他會喜歡的。」
布秋宵看著他的臉,說道:「如此美人說出如此無恥的話,真是不合適。」
「柳十歲的性情處事很適合用管城筆。」
井九又把這件事情說了回去,說道:「他現在也是你的學生,給他又如何?總不能好處都讓何霑得了去。」
最近這幾十年,修行界最好運的人便是何霑與王小明。
何霑那種源源不絕的好運不可能全部由水月庵安排。
那時候過冬應該還在天蠶繭裡。
他接著說道:「十歲的病你也得負責治好,這是你答應掌門與禪子的事情。」
布秋宵微嘲說道:「難道你準備用這件事情一直威脅我?」
「何霑的名字應該是庵裡所取,卻也恰好落在了你的身上。」
井九平靜說道:「齋主是要成聖的人物,何必沾染因果。」
一茅齋書生修的是正道,追求的是萬世太平,嚮往的是在世成聖。
殊途同歸,這與道家的飛昇成仙是一個道理。
布秋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井九說道:「你今天應承了這麼多東西,我就回送你一句話。」
布秋宵說道:「請講。」
井九說道:「聖人無名。」
……
……
奚一雲睜開眼睛,伸手取下窗外飛來的紙鶴,用符術解開,看著紙上寫著幾行文字,神情微變,沉默了很長時間,遞給身旁的岑相爺。岑相爺看完紙條上的內容,抬起頭來,有些情緒複雜地看了顧清一眼。
顧清鬆了口氣,站起身來,對岑相爺拱了拱手。
岑相爺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顧清推門走了出去,看著站在樹下的井商、井梨父子微微一笑。井商還有些茫然,井梨已經反應過來,驚喜地握住拳頭,用力地揮動了兩下,望向相府外的天空,心想小叔真是了不起啊!
沒過多長時間,相府後園裡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不說那些與雲夢山有著各種複雜關係的親眷,相府裡的嬤嬤與丫環們倒真是鬆了口氣,心想七小姐終於能嫁出去了。
岑詩趴在窗台上,看著相府外的天空,臉上滿是喜色,心想給叔叔倒的兩杯茶,真是太值了。
喜訊很快便在朝歌城裡傳開,景辛皇子府自然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人。
無論是皇子本人還是中州派的仙師們,臉色都異常難看。
皇宮裡則是喜氣洋洋,景堯因為梨哥終於抱得佳人歸而開心,胡貴妃則是因為景堯而開心。
她挑了好些東西準備送到井府,簡直就像自己娶兒媳婦一般重視。
不管喜悅還是憤怒,宰相府與井家之間的婚事驚動了所有人。
只是誰都不知道,井九究竟是怎樣說服布秋宵的。
……
……
一茅齋的書生太過注重名聲,不管生前還是身後,在井九看來這便是最大的問題。
大道不拘小節,他想明白這個道理後,前方才再無阻礙,所以今天會說出聖人無名這四個字。
聖人無名可以從字面意思理解,也可以往深處理解,但無論是哪種理解,應該對布秋宵都有所幫助。
還是那句話,井九對布秋宵的感觀不錯,雖然今天在舊梅園的這場談話,布秋宵明顯還是隱藏了很多事實。
何霑的親生父親很有可能並不是他。
但那個人比他自己的生命乃至名聲更重要。
說來也是,就算他與對方差數百歲,對方要破淨身戒,又算什麼?
連三月出現之後水月庵早就已經與當年不一樣,什麼事容不下?
極有可能是何霑的親生父親這邊的問題,而布秋宵是在為那個人背鍋。
一茅齋前任齋主德高望重,對妻子亦是情深意重,曾經寫下一篇過江賦,流傳數百年,直至今日。
如果與水月庵太上長老有私情的人是這位前任齋主,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釋。
布秋宵離開一茅齋的那些時間,都是在為自己的老師擦屁股。
前任齋主死後,他暗中照顧何霑,也有道理。
嚴書生則是誤會了這一切。
布秋宵無法辯解。
不過這種推論也無法確定,因為布秋宵絕對不會承認什麼,而何霑的父母幾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想到這種可能,井九對布秋宵的觀感更好了。
做徒弟的,當然就應該替老師把這些事情做好,這也算是一種無名英雄?
白馬湖畔有座神仙居,酒席很是出名,但只要錢給的夠多,火鍋也能做得極精緻。
井九走進包廂,視線透過霧汽落在顧清臉上,滿意說道:「這幾年你辛苦了,今夜喝些酒。」
顧清受寵若驚,不知如何言語。
接著他看到了柳十歲,心想這是個不省心的,說道:「你要準備道戰,就別喝了。」
柳十歲很老實地應了下來。
卓如歲笑著說道:「都是修行者,喝點酒隨意便化了去,無妨無妨。」
井九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在神末峰無名無份的,來蹭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