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井九想到了在天壽山裡,在通天井畔的畫面。
那時候,仙菉在白真人的手裡大放光明。
無數道明亮的光線受到仙菉的徵召自天外而來,源頭便是那輪太陽。
接著他又想到了另一個畫面,在寒冷的黑暗世界裡,有顆白色的燃燒火球在遠方靜靜地懸著,注視著這個世界。
白真人會問他這個問題,是因為他曾經到過那個世界。
「我其實不需要你的答案。」她看著井九說道:「雲夢山裡有道仙幔,可以看到那個世界,我從小就看過很多次那顆燃燒的火球,所以我知道這個世界的太陽並不真實,或者說只是那個太陽的投影。」
井九望向天空裡的春日,沒有說話。
白真人繼續問道:「為何修道者飛昇之前沒有仙氣,一朝得道便有了仙氣?」
井九回頭看了她一眼,依然沒有說話。
「因為那顆燃燒的蒼白火球散發著真正的原初之光,而那就是仙氣。」
白真人說道:「所以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一陣清風徐來,帶著松樹的香氣,帶動如緞帶的白衣。
井九想說什麼,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不要說我不是飛昇者,所以沒辦法動用仙氣。」
白真人平靜說道:「你我連自己是誰都無法確知,那又如何能判定我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很多年前,整個朝天大陸都因為井九的真實身份而茫然失措。
他到底是景陽真人轉世,還是萬物一劍成妖?
但今天白真人說的不是自我的身份認知,而是更深層次的問題。
這是來自何處的問題。
事實上,不管是井九還是別的修道者都想過相關的問題。
修道之始是問道。
看著山川河流、天地風雲、滿天星辰還有那輪太陽,總要問個究竟。
就算你剛進青山,在洗劍溪邊與同門打鬧的時候不想,就算你劍入無彰,只顧著在濁水兩岸馭劍飛行,臉被寒風吹得生疼、渾身卻充滿了熱氣,根本顧不得想這些,可是在漫長的閉關靜思裡、在生死之間感知大物的時候難道還不去想?
這個天地自何處來,按照怎樣的規則在運行?
修道者要飛昇,那是要飛去哪裡?
仙界?
仙界又是哪裡?
要知道去處,首先你要知道來處。
為何會有我?
為何會有這個世界?
如果太陽是假的,這個世界也會是假的嗎?
如果這個世界是假的,那我還會是真實存在的嗎?
自古以來的修道者們不知道想了多少遍這個問題,卻是沒有一個人會讓那些想法形諸文字,流傳後世。
那是大道之始,是大道所向,是眾妙之門,是萬劫之淵。
今天也是如此,井九始終保持著沉默。
……
……
「我們沒有來處,這方天地也沒有來處。」
白真人說道:「亙古以來,這裡就是如此,彷彿就是在時間長河裡的某一天,便出現了這個世界。」
井九伸手採下一道春光,看了片刻後說道:「如果往前看不真切,不如先往後看。」
「至少可以看到一些。」
白真人說道:「這個世界充滿了設計的感覺。」
不管是那些漩渦,那些通道,那些屏障,似乎都在為了這方天地服務。
「這個推論並不新鮮,從遠古時期便有很多人在尋找神明的存在,直至終於有大能飛昇。」
井九鬆開手指,任由那道春光融於時光之中,看著她說道:「這個世界是真實,你我也是。」
白真人說道:「但依然有可能是被設計出來、與外界隔絕的世界,因為外面太危險。」
井九說道:「就算如此,我想那位造物主的意思也不是讓我們就此停留在這個世界裡,他的想法更可能是讓我們在這裡成長,直到足夠強大破開他設下的屏障,那就應該離開。」
搖籃確實足夠安全,可是不出去又怎麼會學會走路,又怎麼能走到對岸?
「你我就一走了之,這個世界怎麼辦?」白真人問道。
井九說道:「你真相信師兄的說法?」
白真人說道:「不錯,我們都看過外面,外婆的想法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你師兄倒是走出了一條新路。」
井九說道:「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青山宗的掌門,而你姓白。」
白真人看著他微笑說道:「萬物能為一劍,大道為何不能相通?」
太平真人是朝天大陸千年裡最大的魔頭。
她這個正道修行界領袖卻是太平真人的追隨者。
井九早就知道,但這時候做了最後的確認,還是忍不住看了她兩眼。
那片雲霧已經散了,露出了她的臉。
不是朝歌城裡曾經出現過一瞬的那張臉,也不是問道大會時的那張臉,這才是她真正的容顏。
她的眉眼極為清麗,與白早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加清冷離塵。
白真人問道:「你覺得她有些像我?」
井九嗯了一聲。
「她確實有些像我,無論容顏、性情、稟賦,包括對這片天地的看法。」
白真人微笑說道:「那些年我看著她裝成大人模樣,到處結交天賦好的年輕同道,想要做些什麼,我便覺得好笑,真是扮家家一樣,但笑過之後我才想起來,很多年前其實我也是這樣做的,或者說想這樣做。」
她也曾經是中州派掌門的女兒。
那時候的她天真爛漫,卻想要擔起天下的重任。
然而她每天只能在雲夢山裡修行,等著被安排與天賦最好的那位師兄結成道侶,過著極其無趣的日子。
直到那年,她隨著母親去了朝歌城,看到了那件大事。
冥皇被關進了鎮魔獄。
柳詞伺候他的師父喝了一夜的酒。
接著她知道了連三月的事。
然後便是梅會。
她很佩服他們,或者更應該說是羨慕。
「都是修道者,為何他們能夠如此活著,我卻要守著名門大派的規矩,什麼都不能做?」
白真人說道:「因為我是白家的女兒,我的外婆是朝天大陸最後的飛昇者,而我必然會成為未來的正道領袖。」
井九沒有發表任何評論,也沒有任何神情變化,不管是憐憫、同情還是嘲弄,都沒有。
「我當然可以像早兒一樣嘗試擺脫這種無趣的生活,比如跑去青山宗向柳詞提親,那時候南忘還沒入門吧?」
白真人負著雙手望向天空,說道:「但我對這種事情也沒有任何興趣,在我看來有趣的事情都已經讓他們做完了。」
這句話裡的他們說的是太平和連三月這樣的人。
「就在我不再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事情卻忽然發生了很有趣的變化。」
她收回視線,望向井九說道:「你師兄忽然從朝天大陸的真人變成了想要滅世的大魔頭。」
話題已經從天上落到了地下,但還是很沉重的那種,因為重要。
「後來我知道了他的想法,我覺得很有趣,很邪惡……卻又很正確。」
白真人說道:「同時擁有這三種特質的想法,真的很打動我。」
井九問道:「如果你真是他的追隨者,為何一直想要殺他?如果不是柳詞,當年你在西海就已經成功了。」
「我喜歡他的想法,又不代表我是他的信徒,為何不能殺他?」白真人說道:「如果在西海的時候殺了他,他在冥界的遺產就會是我的,這個世界也會是我的,到時候我再來實現他的想法便好。」
井九說道:「你一直都知道他暗中準備做的這件事?」
「只知道一部分,所以我讓大祭司在冥界暗中配合他的設計,但我真沒想到他的想法一旦落於紙面竟是如此壯觀。」
白真人望向天地,神思悠悠說道。
……
……
從昨夜到今日,天地巨變不停。
海水入冥,生起萬重浪,刀劍相逢起一道山脈,終是被衝開了一道豁口。
那座大佛以肉身為堤,擋住了那些海水。
罡風在湖面呼嘯著,石山將碎,金血已淡。
那位聖人以血為墨,繫住了那些狂風。
聚魂谷底的透明巨牆垮塌,岩漿如天火般灑向深淵下的幽冥。
東海畔青煙如縷,讓那些桃花都重新變得青澀起來。
這都是太平真人的手筆。
……
……
「以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白真人感慨說道:「這等手段,我可是想不出來。」
井九說道:「這句話很有意思。」
白真人收回視線,說道:「但我比你師兄想的更長遠一些,就算把世間所有凡人都殺光,天地靈氣依然有限,就算用上煙消雲散大陣,只怕也不足以讓人人飛昇。」
井九說道:「所以你把白刃從天外騙了回來。」
「她不放心這裡,又不敢離開太遠,就這麼守在外面,何必呢?」
白真人淡然說道:「她回來後,或者殺死你們所有人,或者被你與太平真人算死,把仙氣還給天地,怎樣都是好事。」
井九說道:「你與師兄確實很像。」
白真人看著他說道:「我現在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你為何要親自落場,你不是他和我這樣的人。」
舉世皆知,井九是怎樣懶且怕死的一個人。
凡人生活的世界就算毀滅了,與他也沒有太大關係。
他卻開始冒著生命危險拯救這個人間。
「你不惜以青山劍陣消失為代價也要毀了承天劍,你殺了白刃,你送雪姬離開,你算明白並且做成了所有事情。現在再沒有誰能威脅到你的存在,你隨時可以飛昇,結果……你卻忽然轉身,放棄了謀劃多年才得到的真正自由。」
白真人看著明媚春光裡的那張臉問道。
「你就這麼隨意地把劍柄再次交了出去,難道不覺得很荒唐嗎?」
「當然不隨意,這個決定很重要。」
井九說道:「我想了整整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