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迷神引 第七十五章 明滅

井九做出的這個決定究竟有多重要?

往大了說,這涉及到整個朝天大陸的歷史走向。

往小了說,這決定著他千年修道生涯的最終成敗。

當然對他來說,可能後者才是真正的大事。

而做出這個決定,他只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怎麼看都談不上認真,甚至可以說極為草率。

「其實你們想做什麼事情,我真的不是特別在乎,但為什麼當年師兄想做的時候,我會站出來反對他?」

井九再次伸手摘下一段春光,放到眼前看了會兒,就像在看當年那頓火鍋。

「道不同,不相為謀,各走一邊便是,但這件事情不行,因為你們的道已經影響到了我的道。都說井水不犯河水,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做一口井,但你們在河裡掀起的浪太大,把井水都弄濁了。」

這些話他沒有對師兄說過,昨天在天光峰上也只說了個引子,今天才算是正式做出解釋。

那年吃完火鍋,他帶著元騎鯨與柳詞向師兄走了過去。

這與果成寺裡的那場禍事有關,但究其源頭還是道不同。

「如果說是當年,你還要在這個人間生活修行,可以理解你的選擇,但現在你大道在望,走便是了,何必還要理會這裡?」

白真人的視線落在他的指間,看著那段隨風輕輕變形的春光。

「你先前才說過一走了之是不對的。」

井九說道:「而且事實證明,便是走了也無法了結。」

千餘年前白刃飛昇成功,看到了那個黑暗而凶險的世界,生出強烈的不安,沒有遠離,而是守在朝天大陸的外面。

那年他一劍破天,到了外界,被她偷襲重傷,只好借萬物一劍轉生。

偷襲不是關鍵,真正的問題是他與這個世界的因果未盡。

因為那座煙消雲散陣,也因為他自己。

上一世的景陽真人有著世間最鋒利、最淡漠的道心,就像是被水洗過萬年的仙劍,卻依然無法斬斷那些因果。

於是重生之後,他先去了那座小山村,找到了柳十歲,接著回到青山,帶著趙臘月登上了神末峰。

他在朝歌城的梅園裡聽到了那道琴聲,又去西海與連三月再次相遇。

那些因果沒有就此解脫,反而越來越深,直至深入骨髓,與他再也無法分開。

因果,需要的是了結。

白真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道:「這甚至能夠讓你暫時忘卻對死亡的恐懼?」

井九說道:「我不確定,但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我沒有想這些事情。」

白真人接著問道:「那現在呢?你有感受到那抹夜色了嗎?」

那抹夜色便是死亡的陰影。

井九想了想,說道:「好像有點。」

他這時候會感受到死亡的陰影,自然是因為他不能確定能否戰勝對方。

白真人平靜說道:「那麼就讓我們來看看,究竟誰的道才是正確的吧。」

大道之爭,其實評判標準非常簡單而直接。

最後誰能活下來,誰就是正確的。

這便是大道唯一的意思。

比如說人族的未來究竟應該怎麼走?比如這個世界應該怎樣存在,終究要等到無數年之後才能看到最後的結局,才能知道太平真人與白真人他們的想法是不是對的。

果成寺的僧人們都離開了,經聲在院牆外的田野、山崖之間響起,隨風來到塔林之間,平添了幾分肅穆的氣息。

「主菉裡的仙氣數量太多,層次太高,我在經聲裡沉睡多年才能煉化。」

井九不是提醒她,只是客觀的敘述。

白真人現在有一主一副兩道仙菉,如果她還是只能像先前那樣動用副菉,終究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當然,她肯定還有很多厲害的法寶與道門玄功,就像井九也還有冥皇之璽之類的手段。

但那些都不如仙菉與萬物一劍。

既然不如,便沒有資格在今天這場戰鬥裡出現。

「這是白家的仙菉,我雖然無法煉化它,卻知道更多使用它的方法。」

白真人說完這句話,手裡忽然釋放出難以想像數量的光線。

那些光線來自燃燒的仙菉。

那道副菉幫助她用天地遁法在人間與冥界之間來去自如,避著井九的追殺。

想不到的是,在戰鬥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她便直接點燃了這道仙菉。

她能夠把仙菉點燃,這個事實其實更加令人震驚。

因為這證明就像她說的那樣,白家對如何利用仙菉進行戰鬥,有著非常多的經驗。

那道仙菉在極短的時間裡便燃燒成了虛無,帶著無窮熱量的明亮光線,從她的指縫間溢出,遇著春風卻折了回來!

這幕神奇的畫面,便是怎樣想像都想像不出……在它真實出現之前。

那些明亮至極的光線,盡數穿透白衣,進入了她的體內,然後就此消失不見。

她的身體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如果仔細望去便能看到她的眼睛更加明亮,皮膚表面形成一道極薄的光澤,如金似玉,在陽光之下閃閃發光,整個人彷彿都變成了一件法寶。

井九感知的非常清楚,並非是仙氣在極短的時間裡便改造了她的道身,而是那些仙氣分散成了極細微的粒子,鍍在了她身體表面的每一處,甚至是內腑裡的每一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時候的白真人就像曹園一般修成了金身,也接近了他的劍體。

此時的白真人擁有著難以摧毀的堅韌道身,便是那些法寶甚至是通天境強者的攻擊,都難以傷其分毫。

她不用再擔心像在東海畔那樣,被那道劍光直接穿過身軀,險些當場身死。

她的防禦變得難以想像的強大,可是她會用什麼樣的手段殺死防禦更加強大的井九呢?

難道她真的有辦法動用那道正菉?

這時候的太陽已經到了中天,正是最熱的時刻,光線無比熾烈耀眼。

忽然間,無數道陽光受到某種無形力量的徵召,凝結成束向著塔林而來!

這幕畫面在天壽山曾經出現過,只不過這一次的光束更粗,就像是靜止的閃電,輕而易舉地破掉了果成寺的山門大陣!

那些凝結成束的陽光照亮了幽暗的塔林,也照亮了白真人的臉。

她的臉被照的明亮至極,不復先前那般清冷,眼角出現了幾道清楚的皺紋,鬢角飄起一縷青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

這就是她動用主菉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在滿天陽光裡,白真人飄到了天空裡,居高臨下看著井九,眼裡沒有任何情緒。

無數道陽光落在塔林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散開,就像是柵欄一般罩住了井九。

青石板地面上出現很多小洞,那都是光的力量。

光柵散溢著難以想像的威壓,不停縮小,向著井九而來。

塔林裡生出無數道青煙,石板縫裡的野草隨風而化。

嗤嗤數聲輕響,有光線終於觸到了井九的衣袂,白衣燃燒起來。

緊接著,有道陽光觸到了他的手腕,割出了一道小口。

沒有鮮血流出,那道傷口晶瑩一片,彷彿琉璃。

井九沒有嘗試遁走。

劍光再快,最多便是與陽光一樣快。

在這片由陽光組成的陣法裡,閃避的意義不是很大。

在白真人動用仙菉之前,他便開始了推演計算。

更準確地說,在天壽山裡被偷襲,然後看到陽光的那一刻,他就開始了自己的推演計算。

最終他得出的結果很簡單,如果白真人只用副菉,方可以一戰。

如果她召來的陽光數量太多,他便無法避開,也沒有任何勝機。

他的劍元再如何豐沛,又如何能夠耗得過源源不斷的陽光?

那個靜靜懸浮在黑暗、寒冷世界裡的白色火球,很明顯再過無數萬年也不會熄滅。

所以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斬斷仙菉召引陽光的通道。

在東海畔通天井偷襲白真人之後,他更加確定自己的結論,於是那道劍光在天空裡寫了幾個字。

劍光太快,那幾個字自然也消失的極快,放眼朝天大陸也只有幾個人能夠看到,比如青山裡的那一位。

……

……

滿天陽光忽然消失了。

天空裡忽然出現了一座黑山,擋住了太陽。

陽光照在它的身上,把幽黑如夜的毛皮都照成了銀色。

果成寺塔林裡的光柱還在散著明亮的光線,但沒了源源不斷地補充。

白真人挑了挑眉,眼角的皺紋更深。

她有些意外,卻沒有任何猶豫,伸手握住塔林裡的一地陽光,轟了過去。

數百道光柱組成的光柵,瞬間凝結成一道線,準確無比地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卡嚓!無數聲破碎的聲音連接響起,果成寺裡的大樹與院牆連接倒塌,某座偏殿裡的鍾上出現一個人形的缺口。

……

……

海浪不停拍打著岸邊的礁石,不知道拍打了多少年,也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才能把那塊礁石擊碎。

轟的一聲。

礁石驟然碎裂,落入海浪裡,生出無數個雨點。

井九從海裡飛了出來,身上到處都是血。

那些血沒有被海水沖淡,卻被陽光塗上了一抹金色。

白真人一拳竟是把他擊飛到了數百里外的一座海島上!

他望向海那邊的陸地,揮了揮手。

數道清冷至極的劍光,離開他的手指,須臾間穿過茫茫海面與數百里的距離,回到了果成寺裡。

啪啪啪啪,數聲悶響。

白真人的衣服上出現數道無形的下陷。

一些血水流了出來。

同樣是金色的。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