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井九的表現證實了鍾李子的猜想。
他站在窗前望向夜空裡的星河,忽然說道:「我想睡會兒。」
哪怕是鐵打的人,不眠不休地連續玩了九天遊戲,肯定也會很累。
鍾李子這般想著,卻吃驚地發現井九走進了臥室,躺到了床上。
她吃驚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那是她的床,而是因為井九向來只躺在露台的椅子上,沒有進過臥室一步。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井九躺到床上沒過多長時間,竟然真的睡著了。
沒有鼾聲,也沒有磨牙聲,但她知道他是真的睡著了。
這與在地下街區公寓裡、在露台上,他閉著眼睛的時候並不一樣。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鍾李子打開遊戲艙,有些慶幸地發現井九沒有完全退出互動系統。
她按照說明書,選擇了第三者體驗模式連上系統,開始回放。
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青翠的山峰,無盡的雲海,暮色中的海洋,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那般真實,卻又那般虛假。
之所以說虛假,那是因為比想像還要美。
說真實,是因為人類想像裡的仙俠世界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可以想見漩雨公司為了《大道朝天》這款遊戲投入了多少資源。
她當然看過原著,好奇看著眼前的畫面,猜測那是書裡的何處。
漸漸的,那些陌生的風景與書裡的那些地名一一對應起來。
原來這裡就是青山群峰。
原來這就是朝歌城。
原來這就是果成寺。
原來這就是三千院。
遠方那片茫茫的白色就是雪原?為什麼看不到那座孤峰呢?
除了風景,更重要的當然是人。
鍾李子跟著井九的角色去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人。
她這時候才發現,井九居然選擇的是單人模式,沒有與內測玩家進行一次互動。
他去那些地方看到的那些人,全部都是遊戲裡的角色。
而且,他沒有與那些角色說話。
按照遊戲內測的程序設計,玩家不主動與遊戲角色互動,遊戲角色只會靜靜地看你幾眼,便不會理你。
井九似乎不在意這些。
他只是要在這個世界裡找到那些人,然後在他們的身邊坐會兒。
這樣就好。
他在三千院聽琴。
他在果成寺聽鐘。
他在青山聽了一夜的猴子叫。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身邊都會有不同的人。
血色的飛劍染紅了天空。
翠綠的青竹幽靜了洞府。
雲海之上,一雙大長腿不停地蕩著。
風雪不歇,道殿的窗戶開著。
紫色的花也在太常寺裡開著。
骨笛聲聲殘。
這些時候,他的身邊也有人。
鍾李子睜大眼睛看著那些人。
她知道那些人是誰。
她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
這個時候,晨光照亮了三千院。
……
……
遊戲艙門打開。
晨光落在遠處的海子上,也照亮了酒店的窗戶。
鍾李子揉了揉眼睛,有些微紅。
她用一夜時間看完了九天的回放,有些疲憊,也有些動情。
手環微微振動,彈出光幕,那是一封來自漩雨公司的郵件,由總裁先生親自簽發。
她看完那封郵件,走回套房時發現井九已經醒了。
他像往常一樣,躺在露台的椅子上,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也沒有在臥室裡睡一覺。
「漩雨公司那邊說你做的初設太完美了,內測玩家很激動,問你願不願授權給他們。」她輕聲問道。
井九心想如果涉及肖像權,應該問那些人才對。
有些人已經死了,更多的人還活著,只是……離開朝天大陸已經一百多年,不知道又死了幾個。
鍾李子見他有些走神,輕輕嗯了一聲。
井九醒過神來,說道:「隨便用,將來有麻煩,別怪我。」
鍾李子心想這有什麼麻煩,你這幾天真是怪怪的……猶豫片刻後說道:「你還好嗎?」
井九看著快要躍出地殼的朝陽,嗯了一聲。
鍾李子鼓起勇氣說道:「我知道那個故事是你寫的,你對裡面的人物都很有感情,但是……你也不要太過執著,入戲太深。」
井九回頭看了她一眼,問道:「你想說什麼?」
「我擔心你分不清楚真實與虛假。」
鍾李子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說道:「就算再真、再有感情,那些人也是你想像出來的,不是真的。」
現在的遊戲艙做的越來越好,尤其是新型的遊戲艙,各種體驗非常逼真。那些精神方面本就有缺陷的人,在遊戲裡停留的時間過長,很容易分不清楚現實與虛擬世界。
井九面無表情說道:「我又不是瘋子。」
「可是你在裡面和那些角色坐著也不說話,看著好怪。」鍾李子低聲說道。
井九說道:「也許在這個世界裡他們是虛假的,但在別的世界裡他們是真實存在。」
鍾李子聽不懂這句話,好奇問道:「你和前代神皇坐了一天,和柳詞坐了一天,和元騎鯨坐了一天,和太平真人坐了一天,和禪子坐了半天,和神末峰的弟子們加上卓如歲坐了半天,還和一個不出名的老和尚坐了會兒,最後和連三月坐了三天……可是書裡的井九與趙臘月關係最為親近,你怎麼不與她多坐會兒?」
井九心想小臘月肯定是要出來的,到時候在這個世界裡自然會相遇,著什麼急?
鍾李子見他再次沉默,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轉身去了洗手間開始洗漱。
熱水帶起的輕霧再次朦朧、美麗了那張臉。
她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終於下定了決心,轉身便出了房間。
「過些天我就要去主星了。」
刷牙的時候說話,總是會顯得很含糊,不容易被聽清楚。
很明顯,她是想用這種方式掩飾自己的情緒。
這些天,她的緊張與不安也與這件事情有關。
如果就此分別,不知何時再見。
想要問問你今後的打算,你卻在玩遊戲,唉。
井九說道:「一起。」
鍾李子怔了怔才醒過神來,確認自己聽的沒有錯,眼裡滿是驚喜,拿著牙刷說道:「你也要去主星?」
井九嗯了一聲。
鍾李子知道他去主星肯定不是為了陪自己……至少不可能全部是為了陪自己,好奇問道:「你要去做什麼?」
「找一個人。」井九說道。
鍾李子知道他一直在尋找誰,吃驚說道:「那人居然在主星?你真找到他了?那接下來怎麼辦?」
井九想著在廣場上的那一槍,祭堂前的暗殺,毫不猶豫說道:「殺了他。」
鍾李子想到九天前的那場對話,險些又把嘴裡的沫子噴了出去。
井九及時說道:「不要。」
鍾李子趕緊閉嘴,竟是把那些沫子咽進了肚子裡。
……
……
守二都市的博物館和美術館今天忽然臨時閉館,所有參觀的民眾都被極有禮貌、卻又不容拒絕地請了出去。
據說是管理局某個部門要做消防演習,所以沒有提前通知。
看著廣場上那些有氣無力的泡沫,被趕出來的民眾們紛紛搖頭,滿腹怨氣,心想肯定是什麼大人物來了。
有人聽著四周的抱怨,說道:「能用消防演習做一下遮掩,表明他們也知道不妥,我們還能有什麼不滿呢?」
是的,不要說這些被浪費了半天時間的參觀民眾,就連博物館和美術館的館長以及所有職員都被趕了出來,也不敢有任何不滿。因為他們知道,今天來參觀的是女祭司。
守二都市的博物館與美術館在星河人類聯盟裡擁有極重要地位,甚至不在主星之下。
因為星門女祭司負責傳承的便是藝術。
這兩家館直到今天仍然屬於祭司公共財團所有。
「與權力相對應的是義務,很多前賢都這麼說。」
女祭司站在井九身邊,輕聲說道:「有時候我也會想,女祭司們為何不能把記得的遠古文明知識都傳出來,這是不是對人類的一種不負責任,畢竟在某些人看來,女祭司的這種行為更像是為了維護自身地位的一種要挾。」
這個話題並不深刻,但很深入。人類社會很多學者討論了無數年,爭論了無數年,女祭司一脈承受著極大的道德壓力,卻從來沒有給出過解釋。現在看來,甚至就連女祭司自己都不知道這條規則的來源。
她很想得到神明的教誨。
井九沒有這種興趣,從那幅向日葵的油畫裡收回視線,說道:「真跡在主星?」
「是的。」女祭司很自覺地沒有再問,說道:「應該是在某處遠古文明遺址裡,只有那位知道。」
不管是星門女祭司或者是別的任何星球的女祭司,提到主星的女祭司時都會用「那位」這個代稱,聽著有些奇怪。
井九轉身向博物館那邊走去。
……
……
博物館比美術館更加幽靜,可能是因為這時候已經深在庫房厚牆之後的緣故。
看著那台被裝在巨大玻璃盒裡、被泥土埋葬了一半身軀的遠古機甲,女祭司的神情很平靜。
她當然知道這件博物館最重要的藏品,對井九能夠找到它也不意外,輕聲介紹道:「每個祭司傳承都會有一個最重要的遠古遺存,這台機甲便是星門祭司序列的。」
井九靜靜看著那台機甲,看了很長時間。
他覺得這台機甲很像一朵花,只要養在泥土裡,某天給些水份便能重新盛放。
相反,美術館裡的那幅向日葵更像是一台機甲,帶著一些蠻不在乎的狠勁兒。
「發現這台機甲的遠古文明遺址在三凌星域,通過年代判定至少是二十三萬年前的工業產品,機甲表面損毀嚴重,漆皮掉完了,在沒有特別合適的保存方法之前,只好連同周邊環境一起屏蔽,就是您現在看到的這個玻璃箱子。」
女祭司繼續輕聲說道。
井九問道:「就發現了一台機甲?」
「遠古文明與我們現在相隔太過遙遠,再耐腐的合金也很難保存到現在。」
女祭司看著巨大玻璃箱子裡沉睡的機甲,眼裡流露出同情的神情。
井九有些不解。這台機甲損毀的確實很嚴重,但能看出外形,裡面的構件也都還算完整,如果真是二十三萬年前的產品,為何能夠堅持到現在?要知道漫長的時光連聚魂谷底的大妖骨骼都能輕易地變成粉末。
女祭司說道:「發現這台機甲的遠古文明遺址有些特殊,據猜測應該是一位皇帝陵墓,極其宏大,深在地底,與外界隔絕做的非常好。」
井九看著玻璃箱子裡的機甲,更加不解。
遠古文明比現在的星河聯盟科技水平要高很多,這台機甲則非常落後,用的還是湍流多引擎設計。
要知道就算是星河聯盟,也早在兩千年前完全放棄了這種落後的設計。
為何遠古文明的皇帝會讓這台落後的機甲陪葬?
而且為何這台機甲會由傳承藝術的星門女祭司一脈保存?
「當年在主星的時候,那位對我解釋過,她說……」
女祭司看出他的不解,想著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輕聲說道:「這台機甲本身就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