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出神記 第二十一章 無涯

宇宙以其不息的慾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恆。

這慾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不管是叫景陽還是井九,又或者是叫萊恩。

也不管他是真的飛昇去了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還是死了,總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

與星門女祭司一道解決了那些星球上的信徒叛亂,鍾李子拒絕了留在主星出任祭司的請求,回到星門基地,開始了自己悠長的假期。

她沒有住在祭堂,也沒有留在守二都市,而是回到了地底的公寓。

按照她的要求,黑市沒有被關閉,遊戲廳也沒有被打擊,民生街區一切如常,只是多了很多便衣軍警與監控設備。

吃完外賣的烤茄子,小心地喝了半瓶麥酒,她變得開心起來,於是拿出抹布開始打掃衛生,把櫃子小黃的全息鏡框擦的很乾淨,又開始擦那幅畫。

那幅裡是一叢金黃色的向日葵,被一道帶血的白布束著,正是那幅著名的遠古文明油畫,更重要的是,這不是守二都市藝術館的仿品,而是真跡。

她知道井九對這幅畫很關心,所以要了過來。

睹物思人,大概便是這個意思。

……

……

趙臘月與柳十歲的思念沒有人能看到,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表情,而是因為他們去了857基地靜修,一方面是想要找到更便利解決暗物之海怪物的方法,另一方面也是要借那座死寂的城市靜修,很明顯想要找到追隨井九而去的方法。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卓如歲成為了星河聯盟歷史上的第一任執政官,在冉家以及漩雨公司的配合下,在軍方的支持下,位置坐的很穩,也沒甚意思,因為政務與管理都是青兒在做,與當年他做青山掌門時似乎沒什麼區別。

那位少女祭司離開了花溪的身體,自然不被允許重新接管中央電腦,不停在各個特殊製作的生化人之間來回,偶爾也會去青天鑒與大涅盤。有一個專門的小組負責監視並且管理她,小組的負責人是彭郎,可以想見對她的重視程度。

真的花溪醒來後,因為井九的離去傷心了一段時間,便回到了望月星球。有花家的資源以及星河聯盟當局的支持,曾經封閉而落後的那顆礦星頓時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力,霧山市長被提拔成了星球的行政主官,他的位置則被伊芙女士接任。

七二零棟公寓一單元的另外那名住客則去了非常遙遠的地方。

雪姬離開了本星系群,向著冰冷而荒涼的宇宙深處進發,選擇了與井九不同的一條道路,因為她不需要能量補充,而且可能比一個文明存活的時間還要更長。

她走的時候沒有通知任何人,包括彭郎,只是在火星那座最高的山崖上,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一行字——宇宙很大,我想去看看。

沈雲埋並不是很相信這個理由,覺得雪姬應該是去宇宙裡尋找那個消失的高級文明的痕跡,不過他對此沒有什麼想法,他給自己換了一個身體後,便回到了老宅,把自己關在那個地洞裡,據說是在研究一些哲學問題。

曹園也在做研究,只不過他研究的對象有些可怕,因為不管說是仙蛻還是遺存,本質是那就是兩具屍體——李將軍的以及井九的。

李將軍的棺材裡有井九當初在霧外星系斷落的一根細絲。

井九的身體裡有當初他在西海畔給自己縫上的一些天蠶絲,大部分天蠶絲都用在了補海的時候,但身體還殘存了些線頭,隨著他的自我破壞而顯露出來。

藉著這些研究對象,曹園還真的找到了些可能,正在與童顏聯手進行規劃,準備看看能不能在兩百年的時間裡,把萬物一劍修復好。

童顏與雀娘對著滿天棋子思考點燃恆星的順序,曾舉聖人在旁協助。童顏還經常不顧沈雲埋的憤怒打擾他,與他一道思考徹底打通朝天大陸的可能性。

這些人便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一個了不起的科研小組。

在祖星上還有一個很奇特的組合,那是阿大、屍狗以及談真人。他們在祖星上不停挖掘人類文明早期的遺址,包括那些墓葬,因為他們真的都很擅長做這種事。

元曲與玉山還在觀光……他們去了很多度假星球,玩的很開心,還因為沈雲埋的提示涉足了一些非法行業,當然,不管是青兒還是卓如歲都懶得管這些事。

真正現在有些麻煩的,還是那些前代仙人。

像神打先師、那對黑衣妖仙都堅持認為井九已經魂散而死,根本沒有飛昇。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世界之上還有世界,你能飛昇到哪裡去?

不管這些前代仙人是想要替青山祖師復仇,還是想要爭權,總之都確實是極大的麻煩,因為雪姬與井九都不在,彭郎與趙柳再如何厲害,也沒有壓制一切的威勢。

公寓的房門忽然被敲響。

鍾李子推開房門,看見了兩個少女與一個微胖的少年,微微一怔便猜到應該是朝天大陸新來的飛昇者,有些無奈說道:「你們真把我家當成客棧了嗎?」

一個模樣可愛、神情卻有些刁蠻的少女沉聲說道:「凡人,竟敢如此無禮!」

「你是南忘吧?」鍾李子把三人帶進公寓裡,說道:「隨便坐。」

南忘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鍾李子拿出三瓶麥酒遞了過去,說道:「你們怎麼出來了?」

南忘說道:「想出來看看,還要你允許嗎?」

鍾李子忽然想到一些事情,想要把她手裡的麥酒拿回來,卻不是很敢,望向那位清美柔弱的少女,好奇問道:「請問……你就是白早姑娘?」

白早微微一怔,說道:「他……對你提起過我?」

鍾李子心想那個不要臉的傢伙對整個星河聯盟的人都提過,你知道後不要生氣就是。

南忘說道:「別的事情以後再說,現在是什麼情形?」

鍾李子說道:「他走了。」

井九回朝天大陸告別過,南忘沒有太大的反應。

白早起身走到櫃前,去看那個立體相框。

鍾李子看了她一眼,把這個世界以及現在的情形簡要地介紹了一遍。

南忘提起酒瓶一飲而盡,說道:「我來處理那些傢伙。」

鍾李子心想您不夠強啊。就算是彭郎、趙臘月與柳十歲也無法壓制那些前代仙人的蠢蠢欲動,除非井九與雪姬忽然回來還差不多。

「師姑,還是弟子來吧,您別累著。」

那個少年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這時候才開口。

鍾李子看著他,忽然想到一種可能,神情微異說道:「平詠佳?」

那個少年起身行禮道:「青山掌門平詠佳,見過同道。」

這時候,白早指著牆上的那幅向日葵問道:「這塊……白布為何染著血?是什麼?」

她不知道井九曾經問過相同的問題。

鍾李子拿到這幅畫的時候,曾經問過那位少女祭司。

也沒有答案。

……

……

第三天的時候,井九就知道如何確定自己在宇宙裡的位置。

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的位置,因為他已經離開了這個宇宙。

離開的方法其實很簡單。

如果想要星際穿越,需要把神魂的感知無限放大,那麼離開只需要無限縮小。

比最基本的粒子還要小,比想像的極限還要小。

在這裡感覺不到任何力,概率也不存在,只有他自己。

他的感知繼續向著「前方」伸去,彷彿變成一根飄舞的綵帶。

之所以這根帶子是彩色的,是因為他此刻的想法。

綵帶就像浮力,帶著他向「前方的上方」而去。

這種感覺有些奇特,他不是特別瞭解為何會有方向。

為了探索原因,他放任自己的感知,任綵帶隨意而行,便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繼續飛著,便看到了彷彿天空的存在。

天空裡有一個特別巨大的人影。

他與那個人影越來越靠近。

最終,他破開了天空,原來是從湖面探出頭。

那個人影是他自己。

水面生著很多蓮葉,四周是一片山谷,竟是往三千庵去要路過的那片湖。

正是李公子當年落湖的地方。

青山宗在這裡建的臨時宮殿居然還在。

正是晨時,忽有微雨落下,柳詞離開宮殿,駕著一朵雲往南邊去了。

又有大雪落下,阻了路途,元騎鯨一臉嚴肅地在與弟子們說著什麼。

修建這些宮殿的時候,柳詞與元騎鯨早已死了,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朝陽驟烈,釋放出無數光熱,瞬間融化了路上的冰雪。

就連那些水都被曬的變成了道道青煙。

太平真人倚在崖邊,拿著一根骨笛,看著他含笑不語。

來到庵裡,連三月站在廊下看著他說道:「你來了?」

井九嗯了一聲,走過小橋與她並肩而站,望向朝陽。

在這裡,不用擔心她下一刻就會變成萬道晨光,很好。

「辛苦修行飛昇,最終不過是回到時間之前,舊時的世界,這種無趣的重複,難道不會讓你覺得厭煩?」有人忽然問道。

小橋流水無人。

「我過些天再來看你。」井九對連三月說道。

連三月說了聲好,走到橋上,背起雙手,繼續看天空裡的太陽。

井九穿過靜室,跨過圓窗,來到湖邊。

湖面上映著斜枝。

西來坐在湖畔的石凳上,看著那道斜枝在悟劍。

他沒有理井九。

井九也沒有理他,走到另一處的湖邊,望向水面上倒映出來的那個人。

「這不是重複。」

「為何?」

「因為這不是真的朝天大陸,是我想像出來的。」

「那就是假的咯。」

「也是真的。」

這方天地乃至生活在裡面的故人,都是他意識裡的殘留。

既然他也是活在自己的意識裡,那麼天地與人自然也是真的。

「他們都死了。」

「我活著,他們就活著,至少是這裡的他們。」

在祖星上,沈青山曾經講過人類早期的一些想像。

遠古時期的人類覺得這個世界可能就是神明的一場夢。

現在他就是神明,他的意念自然能夠成為真的世界。

「你就不想再和連三月說些什麼。」

「不想。」

「真是無情啊。」

「你是誰呢?」

「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既然如此,你又怎麼會在乎情?」

「情到底是什麼?」

「所有的情感都源自死亡,比如恐懼。要活著,便要有聯繫,聯繫就是感情。要繁殖,所以有愛情,有嫉妒。再比如人性獸性,皆是如此。」

「你體驗過?」

「小時候我有一個凡人朋友,他死後我在他的墓前傷感了很久,從那之後我便要自己不再真的經歷這一次,於是我開始在相信裡體驗很多種人生,平靜喜樂的、波瀾壯闊的、悲劇或者喜劇,離奇或者普通,但最終也不過是個死字。」

「你覺得這樣能幫助你看清楚生命的真相?」

「生命只有一次,要謹慎而且努力地多活一段時間。」

「但像你這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是很多人對井九的問題。

「生命必將終結,所以沒有意義,沈雲埋會痛哭,這種時候就應該尋些意思。」他說道:「但如果生命可能不會終結,那麼我們就應該先尋找意義。」

「永生是無法證明的命題,所有的宇宙都會終結,你也不例外。」那人說道:「所以你要學會終結,而不是被動地被時光吞噬,這才是存在的目的。」

「如果這是存在的目的,那何必存在?」

「永生是很殘忍的事情,所以那些度過漫漫時間的神明才會想著自殺。」

「殘忍這個詞是智慧生命害怕終結才產生的詞,所以你這句話邏輯不對。」

「你說追尋意義,但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我要知道存在的源起,宇宙的道理,世界的去向。」

「有無限個宇宙,有無限的道理,如何能夠看完?你們那個宇宙曾經有人說過一句話,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難道你不明白?」

井九說道:「所以要一直活著啊。」

那個人沉默了會兒,說道:「好像有些道理,我要想想,就不送你了。」

「不用。」

井九轉身向前方走去。

前方有團白光,極為純淨,沒有雜質也沒有信息。

下一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光裡。

大道獨行。

不必相送。

……

……

(大道朝天全文終)

《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