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婦人之所以震驚異常,是因為她很清楚那只由莫雨姑娘一手養大的黑羊性情高傲冷漠,而且異常喜愛潔淨,甚至成了某種怪癖,只有人間罕見的獨角獸才能與之相仿。不要說湖畔野生的青草,即便是京都裡那些皇族貴戚子弟精心調製的食物,它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然而此時此刻,它竟然從那個剛剛見面的少年手裡接過青草,居然真的在吃!
接下來的畫面,讓老婦人更加吃驚,因為那只黑羊吃完那幾根青草後,並未離開,而是將頭抵在那少年的掌心裡輕輕蹭著,顯得極為親暱,神情也是極為享受,彷彿很喜歡與那少年接觸。
這究竟是為什麼?老婦人微微蹙眉,握著黃楊木杖緩步向湖畔走去,看著那名蹲在黑羊前的少年,注意到他尋常眉眼裡那道天然的親切氣息,心情微寧,旋即生出極強的不安,能讓她這樣的人心神放鬆至此的人,必須警惕。
陳長生站起身來,看著老婦人問道:「婆婆,這是您養的羊?」
老婦人微微瞇眼,說道:「你知道我是誰?」
陳長生微訝,說道:「不知道。」
老婦人淡漠說道:「那你為何叫我婆婆?」
陳長生有些不明白,心想像您這麼大年紀的婦人,不叫婆婆叫什麼?神將府馬車裡那位是婆婆,客棧洗碗的是婆婆,來時路上船家負責煮飯的是婆婆,天下婆婆有很多,難道還有什麼不同?
老婦人見他茫然神情,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對這少年的警惕有些多餘,忍不住微微皺眉,愈發覺得不妥當,因為她很清楚,這幾句對話裡自己表現出來的警惕,完全來自對這少年的喜愛。
這少年如此尋常,卻很容易讓人產生想要親近的感覺,無論黑羊還是自己,都是如此,到底這是為什麼?
老婦人望向破舊的建築,想著當年此間的盛景,想著那些血腥而陰森的故事,再想著這少年的特殊,心裡的不安愈來愈濃,決意不再耽擱時間,直接說道:「你可以叫我寧婆婆。」
陳長生躬身行禮,說道:「寧婆婆好。」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你知道,不讓你進摘星學院的人就是我,你還會覺得我好嗎?」
初春猶寒,湖風輕拂,茂密的野草,微微低下腰身,一片安靜。
陳長生直起身,看著老婦人,很是吃驚。昨日唐三十六在客棧裡說過,東御神將府影響不了摘星學院,應該是皇宮裡某位大人物的意思,按這位寧婆婆的說法……難道她就是那位大人物?
「拿著那份婚約,還敢在京都到處行走,我真不知道你這少年是愚蠢還是膽大。」寧婆婆面無表情說道。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除了神將府,沒有人會理會我。」
寧婆婆說道:「如果讓人知道你是鳳凰兒的未婚夫,無數人都會來殺你。」
陳長生說道:「我還活著,證明神將府比我更不想別人知道這個婚約。」
寧婆婆看了他一眼,問道:「如果是神將府要殺你呢?」
陳長生沉默片刻後說道:「聖後當朝,總要顧全一下大局。」
寧婆婆微微挑眉,似乎沒有想到這名十四歲的少年,能夠看明白這件事情裡神將府表現的如此為難的真實原因:「時間拖的越久,壓力越大,總有那麼一天,神將府不會願意再忍下去。」
「那我會試著反抗。」陳長生握緊腰畔的劍柄說道。
寧婆婆看著他腰間那柄尋常無奇的短劍,微諷說道:「你不會修行,想要靠一把短劍就對抗東御神將府裡的強者?你以為你這把短劍是什麼?傳說裡的神器?比得上太宗皇帝用的霜余長槍,還是秋山家那柄逆鱗?」
陳長生沒有說話。
「即便你不交出婚書,你也可以活著。」
寧婆婆說道:「但不得把婚約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否則,就算魔君親至,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這句話裡沒有任何威脅的語氣,因為不是威脅,只是在講述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魔君都保不住你的性命,全天下沒有人能保住你的性命,因為寧婆婆代表的是大周皇宮的意志。
陳長生必須承認,雖然沒有選擇的能力有些令人不悅,但寧婆婆說的話,對他是好事。他只是有些不理解,為什麼前天考摘星學院的時候,對方會冷酷地碾碎自己的前程,現在卻又會改變主意。
「有人要你活著,要你不受打擾,我家姑娘卻很不喜歡看到所謂變數,所以她不喜歡你有前程有可能,本來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寧婆婆看著冷清破落的國教學院的建築,忽然微笑起來,說道:「沒想到你自己跳進了這口枯井,算是替我解決了這個麻煩。」
陳長生被這段話後面的內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於是錯過了最前面那六個字。
前程?可能?枯井?麻煩?
他忽然生出強烈的不安,按照這位寧婆婆的話來推論,自己走進國教學院可能是犯了極大的錯誤。
他毫不猶豫說道:「我還沒有決定進國教學院。」
寧婆婆看著他說道:「你必須進國教學院。」
「為什麼?」
「你自己走到了這裡,所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忽然改主意了。」
「抱歉,我不是徐夫人。」
寧婆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不介意殺死你。」
陳長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但卻依然有些不滿。
「我還沒有考試,更沒有拿到錄取通知書。」
「國教學院沒有院長,連老師都沒有,自然不會有考試,但可以招學生。」
寧婆婆從袖裡取出一張薄紙,遞到他身前,說道:「這是教宗大人親筆寫的薦書,你可以進所有學院。」
不待陳長生說什麼,她面無表情說道:「但你只能進國教學院。」
陳長生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面那個潦草的簽名,以及蓋在簽名上那個繁複華美到了極點的大印鑒,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居然有機會親眼看見教宗大人的筆跡,似乎應該激動,可眼下的場景實在讓他無法激動起來。看簽名和印泥的顏色濃淡,應該不是最近簽的,那份薦書的學院名稱倒是剛剛填好,應該正是這位寧婆婆的筆跡。
「一,不能告訴別人婚約的事情。二,你會活著。三,不再有人阻攔你的前程。」
寧婆婆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成交。」
說完這些話,她轉身向國教學院外走去,湖畔再深的野草,也未能纏著她素色的裙擺。
以她的身份,親自前來與一名十四歲的少年談話,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而且極無趣。
她先前說的都是真話。只要人死了,婚書還有什麼重要?雖然她覺得那少年人不錯,但京都每年要死多少不錯的少年?如果不是昨夜那封信,或者他今天真的就死了。如果他是個聰明人,應該能猜到是誰讓他活著,應該知道該怎樣做。
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最好的選擇,只是對他來說或者並不是,但,誰會在乎呢?
這般想著,寧婆婆漸行漸遠。
那只黑羊隨她而去,在進入廊牆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陳長生。
陳長生站在湖畔,手裡拿著那張紙,沉默了很長時間。
直到此時,他還不知道那位寧婆婆是誰,但他已經被迫接受了一場交易。
他不知道這場交易幕後的真相,但隱約明白,如果自己接受,對所有人都有好處——他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明白,在那些人看來這個選擇只可能對他沒有好處,但事實上他要的好處在他拿到那張紙的那一刻,就已經到手了。
所以他並不憤怒,只是有些微酸。
他來京都的目的本就不是婚約,也不是那個叫徐有容的女子,與神將府、皇宮、這些以前彷彿遠在天邊的名字更沒有任何關聯,他也不想和這些地方產生關聯。他只想讀書、修行,然後參加大朝試,拿到第一名。
大朝試之前是預科考試,就在下月舉行。他不會修行,連洗髓都沒能成功,肯定無法合格,連參加大朝試的資格都沒有,如何拿到第一名?為此,他必須考進名單上那六座學院裡任意一所。
那六座學院都是在京都歷史最悠久、最好的學院,院門外都生著很多青籐,所以經常被稱為青籐六院——只有青籐六院的學生,才有資格不參加預科考試,直接參加大朝試。
現在,他終於成為了青籐六院其中一院的學生,似乎得償所願了,只是……這間學院院門口的青籐生的太多了些。
這是離開西寧鎮之前,師父和師兄幫他設計好的道路。
但很明顯,他們沒有想到曾經在歷史上寫下過無數瑰麗篇章的國教學院,現在已經破落到了這種程度。
陳長生站在湖畔,看著明麗陽光下依然冷清森冷如墓地的學院,無法不懷疑自己的將來。
過了很長時間,他在春風裡醒來,做了五次極為深遠綿長的呼吸吐納,將胸腹間最後的那抹不適與酸澀盡數排出體外,將那張薄紙疊好收入懷裡,順著湖畔野草裡隱約可見的舊道,向學院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