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內參加青籐宴的官員、教授們很清楚,天道院教諭為什麼對已然衰敗的國教學院依然有如此深的恨意,明明國教學院只有兩三隻螞蚱,他依然不肯罷手,直欲將對方壓到塵埃裡去。
他們都是京都舊人,也很清楚朝廷的規矩,如果不是那對少年男女,國教學院明年就會被除名。但不是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如此簡單,先前對陳長生說有事務需要處理的辛教士,不知何時出現在教樞處主教梅裡砂的身後。
他壓低聲音說道:「看來有人想要逼陳長生出手。」
主教大人的臉上永遠掛著睡意,似乎怎麼睡都睡不夠,聽著這話,極為困難地睜開眼睛,隨意說道:「那孩子會這麼蠢嗎?」
辛教士面有難色,說道:「蠢自然不蠢,但畢竟是年輕人,就擔心血性太足。」
主教大人隔著眼簾,望向角落裡國教學院的位置,看著陳長生身邊那個面露憤憤不平之色的小姑娘,微微一怔。
隔著門縫看人,能把人看扁,隔著眼縫看人,卻不能,因為主教大人認識那個小姑娘。
他歎息說道:「那麼……就讓我們替教諭大人祈禱吧。」
……
……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看著角落裡的陳長生,沒有刻意冷漠,釋放威壓,就像看著一隻將要凍斃的小蟲。
陳長生真的沒有想過下場,如果他參加文試,落落參加武試,倒不是說一點機會都沒有,但他清楚,既然有人刻意打壓國教學院,那麼肯定不會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
他的目標是凌煙閣,他要參加大朝試拿到首榜首名,在此之前,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幹擾到這個過程,今夜如果真的下場應戰,無論勝負,對他的計劃來說都不是好事。
既然不會下場,何必還在樓內聽這些刺耳的笑聲,何必還要在天道院教諭毫無情緒的目光前強自鎮定?
於是他做了一個誰都沒有想到的決定。
「走。」他對身邊的落落乾淨利落說道,然後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樓內那些滿是嘲諷意味的笑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動作,無法理解,這種對於輕蔑、羞辱、嘲笑以及白眼完全無視的態度,可以說是可恥的怯懦,但何嘗不是一種難以想像的勇氣?
落落對他的吩咐向來別無二話,毫不猶豫起身隨他向外走去。
看著那些嘲諷之意漸褪、驚愕之意漸生的人們,她抿著唇兒,心想先生果然非常人,堅毅沉默,能忍所有不能忍,自己要好生學習才是,不能被對方嘲笑幾句,便想著要下場把這些傢伙撕成碎片。
世界如此美好,自己何必如此暴躁?
便在這時,樓外傳來一道聲音:「你們以為青籐宴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道聲音很清稚,說話的人年齡明顯很小,但這聲音裡又毫不遮掩地散發著驕傲冷酷的味道,甚至顯得有些瘋狂,隱隱然滿是血腥的味道,似乎說話的那人稍不如意,便要動手殺人。
同樣是陳長生很不喜歡的味道。
他停下腳步,向樓門口望去。
青籐宴上數百人,同時轉身,望向樓門口。
一名少年站在那裡,臉色蒼白,眼神冷戾,雙唇腥紅,明明年齡尚幼,只有十二三歲,卻像是在酒色裡打熬了無數年,尤其是他的神態,給人一種極其殘忍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慄。
很多人不認識這名少年。
但像天道院和摘星學院的很多人,已經認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因為知道這名少年是誰,所以沒有人說他遲到,一片沉默,只有莊換羽微微蹙眉,顯得有些不喜。
天道院教諭的神情很平靜,很明顯,他提前便知道這名少年會出現。
他看著陳長生和落落,心想你們寧肯承受羞辱,也堅持不下場,便以為能夠保住國教學院最後一口氣?
因為身份以及一些更加複雜的原因,他不可能親自對國教學院這對少年男女出手,也不便讓天道院的學生出手,但他早在京都諸學院裡,挑選出了一個最合適的人。
無論是身份來歷還是實力境界,宗祀所的這個小怪物,都最適合把國教學院送上最後一程。
而且事後還不會有任何麻煩。
天道院教諭向教樞處主教的位置看了一眼。
……
……
京都很多人都知道,宗祀所有個小怪物。
那個小怪物很強大,因為今年剛剛十二歲的緣故,還沒有進入青雲榜,但所有人都認定,他有進入青雲榜前五十名的超強實力,因為傳聞中,這個小怪物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不過他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也因為在傳聞裡,這個小怪物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殺死了好些坐照境的修行者,甚至包括一名進入青雲榜的少年天才,當然,這件事情他也沒有承認過。
小怪物沒有如教宗大人當年一般在天道院求學,也沒有追隨教宗大人在離宮附院讀書,而是去了院規最嚴、修行最殘酷的宗祀所,據說是因為他不想和教宗大人走同一條道路的原因。
宗祀所嚴格的院規,無法阻止小怪物的嗜殺殘暴,殘酷的修行,卻讓他的實力變得越來越強,京都裡沒有多少人敢去招惹他,即便那些強者,見到他也要退避三舍。或者有那個傳聞的原因——教宗大人的弟子總是與眾不同,但更重要的不是那個傳聞,而是眾人皆知的那個事實——這個宗祀所有的小怪物叫做天海牙兒,他是天海家的人。
聖後娘娘姓天海。
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是她的侄孫。
……
……
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天海牙兒走進樓內,衣擺輕飛,說不出的囂張,看似不健康而蒼白的臉上,滿滿的都是冷漠與鄙夷,那是對生命的冷漠,和對……所有人的鄙夷。
他今年剛滿十二歲,與其說是少年,更像還處於男童的末段,但他已經殺過很多人,見過很多事情,強大的身世與實力,讓他的思維與行事風格有些畸形怪異,是個真正的怪物。
陳長生看著那個比自己還矮一個頭的男童向自己走來,覺得傳入鼻端的那股血腥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不喜歡。
天海牙兒卻是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他看著身旁那些散席上的年輕學生,實際上眼中誰都沒有,冷笑嘲諷說道:「一群白癡似的東西,以為參加這場宴會能得什麼好處?最終不過是被羞辱的角色。」
那些坐在散席上的年輕學生,歷經千辛萬苦,才終於成功地通過大朝試的預科考試,得到參加青籐宴的資格,雖然明知道,自己這些人只是給青籐六院的學生做背景,但難免還是會有所期望,此時聽到這個男童刻薄無情的話語,頓時憤怒起來。
天海牙兒一翻眼睛,聲音像寒冷的刀鋒般透過牙縫,喝道:「想死?」
這個男童的身份來歷還有實力強弱程度,已經在散席之間傳開,年輕學生們雖然憤怒不平,卻沒有人敢站起來,不要說不是這個男童的對手,就算可以,難道他們還敢向他出手?
「夠了。」宗祀所主教微微皺眉,說道。
天海牙兒冷哼一聲,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挑起的眉與不善的神情,表明他竟是連自己的老師都不怎麼尊敬。
有些奇怪的是,按道理來說,今夜主持青籐宴的天道院教諭或者因為某些原因不想約束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但場間還有很多真正的大人物,比如教樞處的主教大人,比如東御神將徐世績,他們有足夠的資格與能力鎮懾住天海牙兒。
他們卻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或者是在思考這個小怪物出現的真實原因?這個小怪物只要出手便必然會有血腥殘忍的事情發生,宗祀所不可能派他參加青籐宴才是,這是離宮的意思還是宮裡的意思?
這個小怪物來參加青籐宴真的只是為了國教學院?很明顯不是,已經衰破的國教學院,對他來說,並沒有足夠的吸引力。
他望向天道院座席的方向,沒有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那個人,有些失望,於是惱火,尖聲說道:「唐三十六呢?這個鄉下白癡不是說要廢了我?他人呢?難道是怕了!」
除了那些大人物,終究還是有些人不怎麼在意天海牙兒的來歷與實力。
莊換羽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如果再亂來,稍後我不介意第一個挑戰你。」
作為天道院的學生代表,青雲榜第十的天才,他這句淡淡的話語,比散席上所有學生的憤怒加在一起都更有力量。
天海牙兒怪笑一聲,伸出殷紅的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說道:「你可不能以大欺小。」
這句話語雖然有些近似無賴,卻證明了這個看似囂張暴戾的男童,其實很冷靜,而且對莊換羽頗為忌憚。
便在這時,某個方向傳來一聲輕笑,明顯是在嘲諷這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欺軟怕硬,很是丟臉。
天海牙兒驟然斂了笑容,望向笑聲起處。
很多人都隨他望向笑聲起處。
在教樞處主教與徐世績保持沉默,天道院教諭明顯放縱的局面下,除了莊換羽這樣聲名在外的青年強者,誰還敢恥笑這個小怪物?難道那人就不怕死?
笑聲來自摘星學院的座席。
那是一名很魁梧的少年。
陳長生認識那名少年,那是在摘星學院入院考核的時候。
他有些擔心這個少年。
因為天海牙兒的眼神變得很冷漠,不再暴虐,看著那名魁梧少年就像看著一名死人。
便在這時,摘星學院帶隊的軍官,面無表情問道:「難道不能笑?」
即便是天海牙兒這樣的小怪物,也知道摘星學院不好招惹,尤其是自己沒有佔著道理的情況下。他望向那名魁梧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白牙,就像是發瘋之前異常冷靜的幼獸。
……
……
樓後的幕布緩緩拉開,滿天繁星之下,是一大片石製的平台,四周有十餘個銅爐,燃著寧神靜心的清香,而在銅爐下方的地底深處則埋著防禦類的法器,由天道院的教習維持禁制,確認戰鬥時的勁氣不會傳到平台之外。
青籐宴正式開始。陳長生和落落沒有離開,因為落落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也因為他有些擔心那名摘星學院的少年,也因為那個宗祀所的小怪物提到了他的朋友唐三十六。
按照往年青籐宴的慣例,首先會由坐在散席裡的各地學子與青籐諸院的學生進行指導性質的對戰,雙方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太大,反而很容易控制,一般都不會出現什麼意外。
但今年的青籐宴發生了太多意外,國教學院居然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嗜血的小怪物居然被宗祀所放了出來,隱隱約約間,有股危險的暗流正在湧動,自然還會有意外接著繼續發生。
不待天道院教諭報出手中的對戰名單,一道身影便出現在平台上。
天海牙兒看著摘星學院的方向,笑了起來:「剛才有人問,不能笑嗎?當然能笑,青籐宴這麼無聊的事情,本來就很可笑,每個人都可以笑,你看,我也在笑。」
他是個男童,笑的很天真,但他臉色蒼白,唇色血紅,所以顯得很殘忍。
「只是……我現在準備打死你。」
天海牙兒像看著死人一樣,看著那名魁梧的少年,認真問道:「你現在還能像剛才笑的那麼開心嗎?」
樓內樓外一片死寂,摘星學院的座席處,也沒有任何聲音。
莊換羽微微挑眉,說道:「你知道青籐宴的規矩,如果你不守規矩,我只好代表天道院出手。」
「我打不過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有人敢得罪我,那怎麼辦?」
天海牙兒看了他一眼,然後望向天道院教諭,問道:「我不會殺了他,夠了沒有?」
天道院教諭面無表情說道:「青籐宴重在交流,點到為止。」
天海牙兒重新望向摘星學院的方向。
那名魁梧的少年沉默片刻,搖頭拒絕了教官的意思,緩緩走上平台。
他是今年摘星學院最出色的新生,但從不驕傲,憨厚可愛,很得教官們的喜愛,並且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夠參加明年初的大朝試,所以專程帶著他來參加青籐宴。
因為憨厚,於是魯直,先前天海牙兒凶焰囂張,震懾全場的時候,他本以為教官們會說話,不料教官們卻那般沉默,這讓他第一次對摘星學院感到了失望,於是,他笑了出來。
是的,他是刻意笑出聲的。
這名魁梧的少年,想用這聲笑,告訴所有人,摘星學院依然像從前一樣,不懂得什麼叫做畏懼。
從那聲笑開始,他便開始準備稍後的對戰。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名宗祀所小怪物的對手,但未戰,不能先言退。
他來到石台上,與天海牙兒對立,身影在滿天星光下,彷彿變得更加魁梧。
「我叫軒轅破,摘星學院一年級新生。」
天海牙兒微笑說道:「搶先說自己是一年級新生,是想讓我手下留情?看你長的這傻大個的樣子,只怕二十多歲了,我今年才十二歲,所以放心吧,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的。」
這名叫做軒轅破的魁梧少年,老實說道:「我只是長的比較快,我今年只有十三歲,而且我確實是一年級的新生,當然,我確實比你大,所以你不需要手下留情。」
「很好。」天海牙兒斂了笑容。
軒轅破沉腰凝神,握拳如石,說道:「請賜教。」
天海牙兒面無表情,很隨意地一拳轟了過去!
一道極恐怖的颶風,在石台上升成,高速地旋轉著。
他的拳頭,便是這場颶風的中心!
石台四周的夜空裡,忽然出現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變形,滲進來的星光,顯得格外慘淡。
一片死寂。
無數人的眼光看著天海牙兒的那個拳頭,震撼無言。
所有人都知道,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很強大,擁有天海家的血脈,再加上教宗大人的傳授,如何能夠不強?
但沒人想到,他竟強大到了這種程度!
只是簡單的一拳,便能引動颶風之勢,便能讓天道院教習們合力構成的屏障變形!
人們看著台上那名露出殘忍笑容的男童,想著他今年才十二歲,更是震驚。
如果他上了青雲榜,會排在第幾?
明年的大朝試上,他能進幾甲?
……
……
沒有人認為軒轅破能夠擋住這一拳,哪怕是摘星學院的教官和學生。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海牙兒的拳頭竟被擋住了!
雙拳相交,發出一聲轟然雷鳴,石台四周的屏障再次變形!
軒轅破的唇角溢出鮮血,眼神微顯黯淡,雙腳深陷進堅硬的石板,衣衫被天海牙兒的拳風撕的凌亂不堪,敗像已現,但他至少沒有倒下,沒有向後退一步!
因為就在雙拳相交的那瞬間,有異變發生!
這名少年生的極為魁梧,拳頭也極大,而此時竟又變大了很多!
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拳頭表面出現了一層極厚的黑毛,便是連裸露出來的右臂上,也滿滿的儘是黑色的長毛!
他的右臂急劇地膨脹起來,瞬息之間,竟變得普通人的大腿還要更粗壯!
那些強健的肌肉,如道道鋼柱,裡面彷彿蘊藏著無窮的力量!
惟如此,他才能正面抗住天海牙兒那恐怖的一拳!
……
……
「獸化!」
「居然是妖族!」
石台上響起無數驚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的學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見這種畫面,震驚地連連叫嚷。
青籐六院的教習學生,也極為吃驚。
只有事先便知道內情的摘星學院的軍官們沉默不語,但即便是他們,也想不到這名妖族新生,在天海牙兒恐怖的壓力下,竟能借由獸化,發揮出遠勝平時修行時的水平境界。
天海牙兒也沒有想到,這個自己根本瞧不起的對手,竟然能夠擋住自己的拳頭。
這讓他覺得有些羞辱。
這讓他非常憤怒。
他近乎瘋狂地尖叫起來,就像是被搶了玩具的孩子。
宗祀所的教習聽著嘯聲,神情驟變。
颶風再起!
數道閃電隱隱約約亮於其間!
天海牙兒的拳頭繼續向前,以碾壓之勢,突破軒轅破擁有強大力量的防禦!
「你再擋啊!」
石台上,那名男童瘋狂地尖叫著。
軒轅破獸化的手臂上,升起青煙,瞬間被颶風吹散。
一道恐怖的力量,順著他的手腕傳到肩頭。
他再難支撐,吐血向後退去。
天海牙兒像鬼影一般跟著,又是一拳轟下!
軒轅破咬牙怒喝一聲,抬起受傷嚴重的右拳,勉強格擋。
「夠了!」
台下響起莊換羽冷厲地喝斥聲。
幾乎同時,宗祀所的教習還有摘星學院的教官都站起身來,焦急地連聲喝道:「快住手!」
只有擁有足夠境界的人,才能看到軒轅破已然敗了,而天海牙兒的這一拳,是為了廢掉他的這隻手臂!
妖族先天擁有強大的體魄,尤其是獸化之後,但如果獸化狀態下被重傷,便再難以恢復!
天海牙兒,竟是要把這名妖族少年變成廢人!
喀喇一聲響。
軒轅破口吐鮮血,向後橫飛,重重地摔倒在石台上,震起滿地灰塵。
他倔強地想要重新爬起來,卻已經無力起身。
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右臂,曾經無比強壯的右臂,此時頹然垂著,已經廢了。
場間一片死寂。
天海牙兒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
青籐宴上向來極少流血,這畫面,卻是如此淒慘殘忍。
天道院教諭走到台上,搖頭說道:「你下手太重了。」
天海牙兒微微皺眉,說道:「我答應您不會殺他,可沒說不會廢了他。」
「聽說你們妖族力氣都很大?」
天海牙兒看著他,輕蔑嘲笑說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軒轅破看著自己廢掉的右臂,忽然痛哭起來。
他是魁梧而勇敢的妖族少年,但他終究只有十三歲。
場間一片沉默,縱使摘星學院的人們無比憤怒,也只有沉默。
國教學院所在的角落,也很沉默。
落落看著台上。
她看著那名男童滴血的右手。
她的右手在袖子裡微微動了動。
她望向陳長生。
陳長生也在看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