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先送你到飯店住,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第二天,畢宛妮的父親帶他一起去認屍,但,誰會認得那一團團焦黑變形的屍體到底是誰?
「這是我們在這具屍體身上發現的,她緊抓在手裡。」
安垂斯茫然的自機場人員手上拿起鑽石手煉,看了好一會兒。
「這是我送給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兩位機場人員相顧一眼。「很抱歉。」
抱歉什麼?
安垂斯茫然不解地望著面露同情之色的機場人員,沒有悲傷,沒有淚水,只有困惑。
再過三個星期,畢宛妮的父親又到飯店接他。
「我想,你應該會想參加她們的葬禮。」
葬禮上,他見到了畢宛妮的哥哥、姊姊和妹妹,也見到了畢家許許多多親戚朋友,大家都在哭,但他沒有,他只是茫然地見證葬禮的進行,直到最後,他仍然沒有掉下半滴淚。
翌日,畢宛妮的父親送他到機場。
「回去吧,這裡已經沒什麼你可以做的事了。」
隔天,他回到法蘭克福家中,他的母親蒂娜,一位美麗又高雅的法國女人,一見到他就抱怨不已。
「總算知道回來了,我還以為……咦?你怎麼了?」
他沒有說話,始終一臉茫然,蒂娜終於察覺不對,立刻扶他到起居室坐下,緊緊握住他的手。
「好了,安垂斯,告訴媽媽出了什麼事,我們一起來解決,嗯?」
在母親聲聲關懷的溫柔撫慰下,他終於逐漸回過神來,然後,他想起來了,然後,他確認了事實,然後,一股劇烈得無法承受的痛苦猛然攫住了他,使他好半天都無法呼吸。
當他好不容易喘過氣來,他猛然撲進蒂娜懷裡,像個小孩子似的痛哭失聲。
「媽媽,媽媽呀!」
他痛哭了好幾個鐘頭,弟弟、妹妹放學回來,他還在哭;爸爸下班回來,他依然在哭;姊姊聞訊趕回娘家來,他仍舊在哭,一直哭到喉嚨啞了,哭到累了,哭到睡著了。
而當他醒來後,他就不再哭了,但無論他的家人如何逼問他,他都只是用充滿哀傷與絕望的紫眸看著對方,卻一聲不吭。
這樣過了半個月後——
「夫人。」管家端著餐盤站在蒂娜面前,一臉無措的表情。
蒂娜歎氣。「他還是不肯吃嗎?」
「是,夫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不肯說呢?」蒂娜無奈的起身離開起居室。
片刻後,她來到二樓安垂斯的房門前,舉手正待敲門,忽又改變主意直接握到門把上逕自打開門,雙眸方才望進房裡,旋即尖叫著衝進去,劈手奪走安垂斯剛放入口中的手槍。
「天哪!天哪!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她驚嚇地失聲大叫。「安垂斯,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
安垂斯似乎很困惑地垂首看看空空的手,再抬起眸子來望著蒂娜,目光茫然。
「我做了什麼?」
蒂娜本待再罵,但見他一副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模樣,怒意頓失,她注視他半晌,而後無助地放下手槍,悲傷的將他攬入懷裡。
「安垂斯,安垂斯,我可憐的兒子,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呀?」
兩年後,法蘭克福郊區,瑪爾克療養院——
「……所以,他只是克服了悲傷帶給他的痛苦,並沒有忘懷那件使他如此哀傷的經歷……」
掛著溫和笑臉的大夫用最溫和的聲音、最溫和的語氣對辦公桌前那對高雅的夫婦做最詳盡的解釋,後者則一邊專注的聆聽一邊點頭表示瞭解,直到大夫解釋完畢之後,兩人相對一眼。
「但,他還是不肯說嗎?」高雅的夫人問。
「不,他仍然不肯說。」大夫回道。
「那麼,他什麼時候可以回家?」高雅的紳士傾身向前,看得出他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他現在隨時都可以回去,但是……」大夫笑容稍逝。「你們要注意,開給他的藥務必要按時吃,每個月一定得回來複診,另外,盡量多找點責任交給他,不要讓他有太多時間做他自己的思考。」
「你的意思是……」紳士若有所思地說。「最好讓他沉浸在工作中,以免他再跌入痛苦的深淵裡爬不出來?」
「就是這個意思,」大夫頷首。「以他的情況,這是最好的辦法。」
「那沒問題,我多得是工作可以交給他負責。」
於是,大夫又交代幾句後便喚來護士,吩咐她帶領高雅夫婦去替他們的兒子辦出院手續。然後,高雅夫婦來到療養院裡最高級的病房前,敲敲門。
「請進。」
紳士一打開門,夫人即迫不及待地搶進去,雖然他們每個星期都會來探望兒子,但直到今天才能夠把兒子帶回家。
「安垂斯。」她的呼喚流露出身為母親的無限愛情與關懷。
佇立在落地窗前的年輕男人聞聲回過身來,唇畔浮起笑容。「爸爸,媽媽,你們來了。」
紳士上前拍拍兒子的肩。「我們來帶你回家了。」
夫人卻心酸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安垂斯看上去雖然十分平靜安詳,但他的笑容很明顯的透著一股淡淡的哀愁。
「媽媽,」安垂斯抱住母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安垂斯……」夫人哽咽了。
「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見妻子好像快哭出來了,紳士忙道。「我剛剛打過電話回家,大家都在等著呢!」
五分鐘後,安垂斯站在療養院大門口,仰首望著燦藍的天空。
天,真的好藍!
所以,他仍然活著嗎?
是的,他仍然活著,而且必須繼續活下去,起碼為了爸爸、媽媽,他必須繼續活下去,無論如何,他必須活下去……
天,真的好藍!
儘管他的心底是一片黑暗,沒有光明、沒有希望,只有美麗的回憶與冷酷的絕望。
天,真的好藍!
他的心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