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雪花一朵朵白白絮絮、靈靈俏俏地在空中飛舞片刻後,再飄飄零零、悠悠然然地灑落下來,灑落在那古樸的木橋上,在那甫結冰的池水上,在那柳樹一條條晶瑩的冰絲上,為那已然皎潔一片的雪景再添上幾抹清雅。
慕容勿離拭去飄落在鼻端的幾許霜花,在聽到身後傳來細響之際即關上窗,擋住那刺骨的寒冷,然後回身,弱柳已然俏生生地立於門前,有些猶豫、有些不知所措,還有一些不安與恐懼。於是,慕容勿離先在離她最遠的胡床上坐下後,才叫她進來。
「外頭很冷,進來把門關上吧!」
弱柳先拿眼角偷觀了他一眼,見他依然如她記憶中那般平靜溫和,這才悄然跨過門檻進屋裡來。
「關門,」慕容勿離提醒她。「再自己找個位置坐下。」
弱柳依言開門,略略一遲疑後,即拖了把凳子在離他最遠的另一個角落坐下。
慕容勿離深沉地凝視她好一會兒後才開口問:「你還記得嗎?我承諾過,只要你不欺騙我,我便不會對你生氣?」
弱柳蹙眉凝神,不是在回想,而是在考慮什麼。片刻後,她才很小聲地說:
「記得。」
「那麼你相信我嗎?」
弱柳又沉默了。更慎重的考慮。又過了半晌,烏亮的瞳眸悄然揚起直視著他,裡面的恐懼不安幾乎完全消失了。
幾乎。
「相信。」音量加大,語氣也更肯定了。
「好,」慕容勿離點點頭。「那麼你可願意告訴我,為什麼你突然又開始怕起我來了呢?」
不料就這麼一句話,適才一番攻城掠地的成績瞬間又化為塵土,弱柳不但又回到原先瑟瑟縮縮的模樣,而且,聲音也恢復輕細得幾乎聽不見。「因為……因為菊紅曾好意警告弱柳……」
「菊紅?」
「呃——菊紅……菊紅是伺候弱柳的丫頭,」弱柳囁嚅道。「她……她說她原先是在黛菊夫人那兒伺候的。」
「原來是黛菊……」慕容勿離眼裡飛過一絲穎悟。「好,我懂了。那麼菊紅她究竟是警告你些什麼呢?」
「警告……警告……」
「那多嘴的丫頭到底警告了你些什麼令你那麼難以啟齒?」
瑟縮的臉猛然揚起,「不是多事,菊紅是好意的,」因為擔心菊紅會被無辜連累,弱柳忍不住為她大聲申辯。「是她好意警告我,說要弱柳小心一點,因為將軍……」說到這兒,她突然輕輕窒了一聲,然後腦袋掉下,聲調再次降落到谷底,下文她差不多只是在嘴裡咕噥給自己聽而已。「因為將軍脾氣很不好。她……她說就在一年多前,有位新進府裡的婢女因為不懂得規矩,不小心得罪了將軍,結果……結果將軍不但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拷打那個婢女,最後還……還一劍殺了她!」
「啊——」慕容勿離徐徐半闔下眼瞼。「那倒是真的。」一說完他就禁不住抿唇笑了:他相信整座將軍府裡的人都可以聽到她的驚喘聲。「不過那個婢女不是得罪了我,而是要來殺我的,所以我不當她是女人,而是刺客。」
「……-?!」
慕容勿離舉眸,見她一臉錯愕之色地瞪直雙眸盯住他。「我在當今皇上仍是郡王之時就跟在他身邊了,當時,我曾因為護駕而殺了一個刺客,數年過後,那個刺客的妹妹便改名換姓混進府裡要來殺我報仇,這就是菊紅所說的那個婢女。」
「啊!」弱柳驚呆了。
「而我之所以拷打她,是因為她抓走府裡三個婢女作為人質,我必須追問出她們的下落,否則對她們家人難以交代;之後雖然我有意放過她,但她卻不肯放棄,依然信誓旦旦非殺我不可,卻錯手殺了兩個無辜的孩童和三個奴僕而毫無悔意,所以我才一劍殺了她。」
弱柳又抽了口響亮的氣。「她……殺了兩個孩子?」
「一個四歲,一個七歲。」
「天哪!」弱柳摀住驚呼的嘴。
「的確,」慕容勿離頷首。「所以我不得不殺了她,你認為我不應該嗎?」
「咦?我?」沒料到慕容勿離會反問她,弱柳不禁錯愕地呆了呆,再見慕容勿離似是很認真地在等待她的回答,她才有點困惑地沉下心來仔細思量。「那個……弱柳以為,縱使將軍將她抓到官府裡法辦,她大約也是要判死刑吧?而且……而且倘若將軍不殺她,說不準她還會因為要殺將軍你而又錯殺了其他無辜的人,那……那就真的太對不起那些人了!」
「沒錯,我也是那麼想的。那麼我是沒做錯羅?」
弱柳連忙點頭同意。「對、對,將軍是應該那樣做沒錯。」
「那就好。」
咦?那就好?
現在……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況?
將軍為何要如此耐心地對她解釋,又如此認真地詢問她的想法?而且直到她同意他的作法,他才安心?她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妾室啊!
是因為他不喜歡人家誤解他嗎?
想到這兒,弱柳不覺羞傀地垂了下眸子,當她再抬起眼來時,又恢復那種怯生生的模樣了,不過,這回她的恐懼和不安都已不存在,有的只是慚愧與歉然。「對不起,將軍,菊紅說得不太正確,害弱柳冤枉將軍了。」
見她一副彷彿剛砍了他一刀,又掐死了他的脖子似的自責模樣,慕容勿離不覺莞爾。「確實。」
「那將軍……」悄悄嚥了口口水。「一定很生氣吧?」
慕容勿離搖搖頭。「完全沒有。」
「那是……不開心?」
「也不會。」
「不舒服?」
「沒那感覺。」
「委屈?」
「我又不是姑娘家。」
「可憐?」
「可憐?」慕容勿離失笑。「唔……或許有一點吧!你會同情我嗎?」
弱柳也噗哧笑了。「將軍,您真是好人耶!」他不但不似那一夜印象中那般可怕,而且好溫柔、好有耐性,脾氣也好好喔!倘若是婆婆,早就活活把她打個半死了!
慕容勿離的笑容愈加溫和了。「那麼你願意到好人身邊來坐嗎?」既是他的妾,總不能躲他一輩子吧?
笑容凍結了一剎那,可也就是那麼一剎那,弱柳便起身走向他,在胡床的另一頭落坐,兩人中間尚隔著兩座炕幾。慕容勿離見狀,只是笑笑並沒有再說什麼,待她拉好裙裾坐穩後,才脫下烏皮履抬起雙腿伸直放在胡床上,讓自己以最舒適的姿勢倚躺在靠枕(古代稱隱囊,好像不怎麼好聽,所以還是叫靠枕吧)上。
「將軍要睡了嗎?」她已不再害怕,但有點緊張,因為他是男人。雖然兩人已有過肌膚之親,她卻仍是懵懵懂懂的不甚理解,事實上,她甚至不太記得那天晚上他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只記得她好緊張好緊張,而且他弄痛了她,也使她流血了,不過翌日就沒事了。因此對她而言,雖然他已是她的夫君,卻也是個陌生的男人。
「有點累,不過還不想睡。」
弱柳哦了一聲,很自然地退開一些,因為慕容勿離的腿很長。「將軍好高呢!」她扭頭向後好奇地打量放在她身後的腿:腳丫子也好大喔!
「你這個月月事來了嗎?」
「還沒……啊!」漫不經心地作出回答後,弱柳才察覺他問的是女人家的私事,不禁赤紅了臉,迅速回過螓首來羞赧地瞟他一眼,再回向另一邊,避開令人尷尬不已的窘況。「將軍怎麼可以問弱柳這種問題嘛!」
「還沒啊……」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弱柳腰部,慕容勿離喃喃道:「過了多久了?」
「將軍!」弱柳不依地嬌嗔,連頸子都紅了。「這種姑娘家的事,男人不合問的啦!」
慕容勿離輕輕歎息,明白她完全不懂這方面的事。「你只要告訴我過了多久,我就不再問其他的了。」
垂首扯著裙裾扭了好一會兒,弱柳才囁嚅道:「十……十來天了。」
「十來天了?」慕容勿離揚起驚喜的笑容。「那年後若是還沒來,就得請大夫來幫你看看羅?」
「咦?」立時忘了羞怯,弱柳驚慌地扭過頭來,「為什麼?弱柳病了嗎?」
「不,不是病,」慕容勿離忙溫言安撫她。「這是喜事,怎會是病呢?」
「喜事?」弱柳又換上一臉茫然。「什麼喜事?誰要成親了嗎?」
「不,不是,是……呃——等大夫看過你之後再說吧!至於現在……」慕容勿離突然翻身趴在胡床上。「我記得你說過你會按摩,來,幫我按摩一下。」可是他等了老半天卻等不到半隻蒼蠅蚊子,他不覺詫異地往後看去,卻發現她垂首貼在牆邊一動不動,好像牆上掛了一幅美人錦繡。「怎麼了?」
「婆婆……婆婆每次都說弱柳好用力,一定……一定是故意要掐死她……」
慕容勿離歎了口氣,又把臉埋進靠枕裡。「現在就算有人拿椅子砸我我都嫌太輕了,你怕什麼呢?」
「可……可是倘若弱柳下手輕一點,婆婆……婆婆也會罵……」
「夠了!」自靠枕裡傳出的聲音悶悶的很奇特。「脫掉你的繡履。」
「嗄?」
「脫掉你的繡履到我背上來踩一踩。」
「-?」驚喘。「將軍,你會被弱柳踩死的!」
「才怪!」
「但是……」
「快點上來,我還有話要問你!」
聽他說得堅決,弱柳依然又躊躇了好半晌之後才脫掉繡履爬到胡床上,然後扶著牆,戰戰兢兢地踩到慕容勿離背上走了兩步。
慕容勿離這才側過臉去告訴她,「很舒服,如果你動作快一點的話會更舒服。」
「耶?」弱柳好驚訝。「真……真的嗎?」
「真的,因為你的重量剛剛好,所以踩起來很舒服。」
「哇!」弱柳驚歎。把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也很舒服呢!
「好,那你繼續踩,一邊告訴我為什麼你要住到狗捨裡去?」
腳步頓了頓,旋即又繼續。
「因為……因為弱柳在那邊比較安心嘛!」
慕容勿離緘默片刻。
「弱柳,把菊紅還有另一個丫頭說給你聽的話統統告訴我!」
「全部嗎?」
「全部。」
「哦……她們說……」弱柳很認真地回想著。「將軍府不比一般平民百姓或富商的家,這裡是有很多規矩的,如果犯了規矩,罪責可是比一般官府的刑罰還要重呢!」
「哦——是嗎?什麼規矩?」
「咦?將軍,府裡的規矩你會不知道嗎?」
「我想聽聽看她們有沒有說錯。」
「哦~~那……菊紅說,黛菊夫人是姊姊,弱柳是妹妹,所以凡事弱柳都不能站到她前頭去。有好吃、好穿、好用的,弱柳都要先讓姊姊挑揀,剩下的才歸弱柳;還有,弱柳也不能搶在姊姊前頭先有孩子,倘若有了也要……」腳步又停了兩下。「要打掉……」
眸中寒芒倏閃。「打胎?」
「菊紅說……說她那裡有藥,倘若弱柳需要的話,她會拿給弱柳。」
慕容勿離徐徐瞇上眼,神情反而平靜了。「還有呢?」
「還有……」萬里行軍突然完全靜止了。
「弱柳?」
「將軍,倘若……倘若弱柳先姊姊有孩子的話,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打掉?弱柳覺得……覺得被打掉的孩子好可憐啊!」
瞧不見弱柳的神情,但慕容勿離聽得出她聲音裡的恐懼與不捨。「可以,你不用打掉,也不准打掉!」
「-?真的可以不打掉嗎?」驚喜的蹲下去,弱柳跪伏在他背上低頭探向慕容勿離,怕他沒聽清楚,也怕自己沒聽清楚。「壞了規矩也沒關係嗎?」
規矩?
慕容勿離冷哼。「將軍府裡的規矩是我定的,我說可以就可以!」
「啊——將軍真的是好人呢!」弱柳喜悅的低喃,還帶著點兒若有似無的哽咽。
慕容勿離懶洋洋地合上眼。「好人希望你繼續動叨,如何?」
「呃?啊!對不起、對不起!」連聲道歉中,弱柳忙起身,腳步又動了起來,片刻後……「將軍爺……」
「嗯?」聽他聲音,好似快入眠了。
「菊月說每個月初一,弱柳必須去拜見姊姊一次,所以弱柳已經去見過姊姊一次了。」
「哦~~你跟她相處得如何?」
「……」
「弱柳?」
「呃……將軍,姊姊很美呢!跟瑞荷夫人一樣美,而且好高貴、好端莊,就跟皇后似的,弱柳跟姊姊相處了半天,姊姊也都對弱柳好溫和、好體貼,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弱柳就是好怕姊姊,弱柳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是……但是姊姊看著弱柳的眼神有時候真的很恐怖,就好像……好像婆婆一樣,雖然弱柳拚命告訴自己那是錯覺,可就是還會怕……」
慕容勿離不覺得奇怪,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他帶兵多年,哪種人沒見過?故而黛菊不過跟了他兩個月,他就看出黛菊的心機有多深沉,是個多麼工於心計的女人,因此,縱使黛菊比瑞荷猶美上三分,也比瑞荷端莊,更比瑞荷懂得如何服侍男人,卻也無法令他對她產生一絲半毫憐愛之情。
至於弱柳之所以能察覺到黛菊的可怕,也許是因為她對可能傷害到她的人太過敏感了,當然不一定是正確的——譬如對他,但對黛菊可就是百分之百正確了。
「所以你才住到狗捨裡去,因為常常在府裡各處散步走動的黛菊絕不會到狗捨那邊去,也因為你覺得有那些狗保護你,你才不那麼害怕?」
「對不起,將軍,」弱柳又蹲伏下去了,她急於讓他知道她不是那麼不知好歹的人,她會反省,她會改進。「弱柳知道是弱柳不對,請您不要生氣,弱柳會……」
「弱柳……」慕容勿離歎息著打斷她的懺悔。
「將軍?」
慕容勿離睜眼瞄向她。「我說過只要你不欺騙我,我就不會對你生氣,忘了嗎?」
「啊——將軍,您真的真的是個好人啊!」弱柳感動地呢喃:她明明做錯了,他卻還是不生她的氣。「將軍,謝謝您對弱柳的寬宏大量,可是……可是弱柳還是不應該怕姊姊的,所以以後弱柳一定會努力叫自己不要那麼害怕,不要……」
「弱柳,你搬到我這兒來住吧!」慕容勿離再一次打斷她的奮發圖強。「在我這迎風軒裡,沒有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進來,你若是害怕儘管躲在這迎風軒裡,狗捨實在太小了,你搶了它們的窩,它們也很可憐,不是嗎?」
迎風軒雖名為軒,事實上,它的範圍可比府裡任何苑的範圍都要來得大,甚至獨佔了府裡兩湖池水裡的其中一池,夏天若他有回到府裡,總愛在池水裡裸泳,因為迎風軒裡奴僕不少,卻沒有半個婢女。
「咦?住這兒?」弱柳詫異地拚命眨眼。「但……弱柳不會騷擾到將軍嗎?」
「你愛吵愛鬧嗎?」
「不會!不會!」弱柳拚命搖頭。
「那就不會騷擾到我了。」慕容勿離又闔上眼了。「好了,交年過後就叫仇總管幫你搬過來吧!還有,以後不必再去見黛菊了。」
「欺?可那是規矩啊!」
「府裡沒那規炬。」
「咦?但菊月說……」
「她說錯了。」
「啊。」
「繼續。」
「嗄?喔——對不起,我又忘了!」弱柳忙又起身孜孜行萬里路,直到慕容勿離差不多就要進入沉睡中之際,她突然又開口了。「將軍爺?」
「……嗯?」
「那天夜裡……那天夜裡,弱柳真的覺得將軍是世上最可怕最可怕的人了,可是……可是現在弱柳終於知道將軍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所以……所以弱柳以後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害怕將軍了!」
翌日——
「……求求你,饒了我吧!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饒了我吧!我以後不敢了,求求你,饒了我吧……」
慕容勿離哭笑不得地看著抱頭躲在桌案底下的小肉包,心中挫折感十足。還說什麼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害怕他了,言猶在耳,她又化成小包子了,而他只不過是對他人生氣,她甚至連看一下熱鬧也不會,就一溜煙滾到桌案底下去了。
「弱柳……」
「……饒了我吧,我錯了,我以後不敢了……」
「我不是在對你生氣……」
「……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我錯了,饒了我吧……」
「我是在對那個長工生氣,因為……」
「我錯了,對不起,饒了我吧!求求你,饒了我吧……」
「……他醉酒強姦了在廚房裡工作的丫鬟。弱柳,你聽到了嗎?」
「……求求你,饒了我吧!我錯了、我錯了……」
「弱柳,我不是對你生氣,是在對那個長工生氣呀!」
但是他說他的,弱柳依然是粒小肉包,並沒有變成蔥油餅,也沒有拉成油條,終於,慕容勿離放棄了。
一指點出,小肉包就乖乖地滾出來了。
慕容勿離面無表情地挾起餡薄皮厚的小肉包,再若無其事地吩咐仇總管,「那傢伙交給你處理。」
「是,將軍。」
「還有,到府外去找個丫頭,要夠聰明、夠忠心,夠強悍,足以保護弱柳夫人的。短時間內弱柳應該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所以時間久點沒關係,就是別胡亂拉人湊數,要仔細認真的找對人。」
之後,在將軍寢室裡,弱柳甫悠悠醒轉過來,正對自己如何會回到寢室內感到詫異不解之際,慕容勿離便對她說:「弱柳,我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嗄?啊——將軍請吩咐。」
「下次你要害怕之前,麻煩你先搞清楚我是不是在對你生氣好不好?」
CCCCCCCCCCCCCCC
「將軍要你們回來?」菊香苑的黛菊訝異地來回看著菊紅和菊月。「為什麼?那位弱柳夫人不需要人伺候了嗎?」
「那個……」菊紅與菊月猶豫地互覷一眼。「弱柳夫人搬到迎風軒裡去住了。」
美眸中冷芒乍現又逝,「是嗎?她搬進迎風軒裡去住了?」黛菊並沒有發怒也沒有焦急,反而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去凝視著適才繪就的戲菊圖。良久……「你們可有吩咐弱柳夫人,哪些話不可外傳他耳?」
「奴婢說了,可弱柳夫人說她不敢欺瞞將軍,所以若是將軍問起,她還是得照實說。」
「這樣嗎?」黛菊又沉思許久後,才慢吞吞地回過身來盯住那兩個忠心耿耿的婢女。「菊紅、菊月,你們應該知道如何做吧?倘若將軍問起……」
「奴婢知道,」菊紅搶著說。「奴婢兩個絕不會連累夫人的!」
「很好,」黛菊滿意地頷首。「你們放心,如果將軍趕你們出府,我……」
「夫人!夫人!」另一婢女菊如忽地匆匆跑進來打斷她的話,「將軍來了!將軍來了呢!」
「咦?將軍來了?」黛菊驚喜地拂裙迎出去,見慕容勿離滿頭滿身雪花的來看她,心頭不禁感動無比。「啊——將軍,這麼大的雪,您還專程到黛菊這兒來,黛菊……」
慕容勿離手一揮,不但阻止了她的掏心掬肺,也潑她一頭冰水。「黛菊,我今天只是來告訴你兩句話。」
黛菊臉色微變,注意到慕容勿離冷然的神情。「將……將軍?」
「謹記瑞荷的教訓,你好自為之!」
胸腔一緊,黛菊仍勉強撐出不解的笑容。「將軍,黛菊不明白您在說什麼呢!」
「你當然明白,」轉眼一瞟菊紅和菊月,慕容勿離目光更嚴厲。「她們更明白。」
「啊——黛菊明白了,是那兩個丫頭做錯了什麼嗎?」黛菊忙正色招來菊紅、菊月。「你們兩個,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將軍這麼生氣,還不趕快……」
「夠了!」慕容勿離低叱。「別在我面前作戲了!」
黛菊全身一震。「將軍,黛菊……」
「總之,弱柳並不想跟你爭什麼,只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你最好也學她一樣,否則只會讓我討厭你而已!」說完,慕容勿離便待轉身離去。
將軍討厭她?
可是她愛他呀!
「啊——將軍,請等等!」黛菊淒聲拉住他的衣袖,欲待作最後的努力,留下他的人,也留下他的心。「黛菊……黛菊或許又懷有身孕了呢!」
慕容勿離微微一怔,脫口道:「咦?你也有了?」
也?!
驚疑的目光立刻朝菊紅、菊月那兒飛去,菊紅、菊月競相搖頭表示不知道,黛菊更是不安。「將軍,黛菊的月事已過了半個多月了。」
比弱柳還早嗎?「這樣……那年後就請個大夫來瞧瞧吧!」很明顯的,慕容勿離的臉色和語氣都放和緩了。
「黛菊知道。」
「還有,小心照顧身子,別再到處亂走,免得又小產了。」
「黛菊懂得。」
「缺什麼就跟仇總管說,我會告訴他你這邊的情況,他會懂得該怎麼做的。」
「謝謝將軍。」
「好吧!那……」他拉開她的手。「你多歇著,我走了。」
「將軍,」黛菊情意綿綿的眼光哀怨地瞅住他。「您不多留一會兒嗎?」
「我還有很多事要忙,過幾天我會再來看你的。」語罷,慕容勿離便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了。
一見將軍離開,菊紅,菊月立刻興奮地圍了上來。「恭喜夫人,將軍就想要個孩子好讓慕容老爺開心,這下子將軍的心思一定會大半放在您這兒了!」
「是嗎?」黛菊苦笑。「可倘若我又小產了呢?」
聞言,菊紅、菊月亦不安互視一眼。「那,夫人,您就躺在床上休養直到滿四個月,過去兩次大夫不都說了嗎?只要熬過四個月就沒問題了。」
黛菊輕歎。「也只有如此了。」
為什麼別個女人生孩子那麼容易,她就如此困難呢?
JJJJJJJJJJJ
從慕容勿離要弱柳搬進迎風軒那一刻開始,她一直很開心,然而到了真正遷入迎風軒的當天夜裡,她的神情就不對了。
「將……將軍,弱柳……弱柳得和您睡嗎?」她顫巍巍地瞅著他、顫巍巍地問。他又要她了嗎?又要壓得她半死了嗎?又要弄得她好痛好痛了嗎?
「你是我的妾室,既然搬來我這兒,自然得和我睡。」見她臉色瞬間變綠,他立刻接上後續。「不過,我暫時不會要你。」免得不小心傷了她肚於裡的胎兒。
一說完,慕容勿離就見她大大鬆了一口氣,誇張的程度可媲美打呵欠。可她依然很不自在,躺在床上背對著他,她的身軀是僵硬的,是微微顫抖著的,她的雙眸大睜,甚至緊張得闔不上眼,直到下半夜才勉強睡去。
這樣連續過了好幾日,弱柳始終都無法放鬆下來,慕容勿離不得不開始考慮是否要分房睡了。
然後這一夜,他們上床後不久,她仍是緊張得睡不著。而慕容勿離懷裡抱著她僵硬的嬌軀,感覺好似有人在他懷裡放了一塊大冰塊,他終於決定他們必須分房,否則她的身體會吃不消。
「啊——將軍,」弱柳突然坐了起來,側耳似乎正在傾聽著什麼聲音。「您聽到了沒?」
「嗄?什麼?」打更聲嗎?
「是狗兒,狗兒在叫。」
狗叫?「府裡的狗嗎?它們應該不會亂叫的,難道有闖入者?」
「不是府裡,是外頭,」弱柳急了,她面向外跪坐,依然側耳傾聽著。「是外頭啊!將軍,您沒聽到嗎?」
聽她好似很焦急,慕容勿離只好努力去聆聽,去分析她到底要他聽的是什麼?不過一會兒他就明白了。
有隻狗在哀嚎。
「那是曲大人的狗,我聽仇總管提過,它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嚎這麼一次。」
弱柳立刻回過身來。「為什麼?」
慕容勿離也掀被坐起來。「曲大人愛鬥狗,只要他的狗鬥輸了,他就會鞭打那條狗。」
「怎麼這樣?」弱柳雙手捂著哀傷的小嘴兒,兩眼泫然欲涕。「狗兒有多麼忠心、多麼善解人意,難道他不知道嗎?將軍為什麼不阻止他?」
慕容勿離歎氣。「那是他的狗啊!弱柳,律法也沒有規定他不能鞭打狗呀!」
「可是……可是將軍可以勸勸他呀!」
「我勸過了。」
「那就買下它……」
「他不肯賣,說是他花時間訓練出來的,怎能輕易賣掉。」
「那……那……那……」
「弱柳,沒有辦法的。」慕容勿離狠心打掉她最後的希望。「睡吧!」
弱柳盯著他好半晌才死心背對著他躺下,她不再出聲,可是他感覺得到她在默默飲泣,也因此而感到很無奈。
在她最悲慘無助的那段時間裡,是幾條懂人性的狗兒幫她、救她、安慰她,才讓她支持到現在的,所以對她來講,狗兒不但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朋友、親人,她因此看不得任何狗兒吃苦也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她不可能幫得了全天下所有的狗呀!
量力而為這種道理她最好早一點明白比較好,現在既然他說了沒用,只好靠她自己去想通了。就算今兒夜裡想不通,明兒就可以想通了,就算明兒想不通,還有後天,大後天……總有一天她會想通的。
除非他今晚睡一半就被她的淚水淹死。
然而,不過片刻工夫後——
「該死!」慕容勿離突然低咒著起身跳下床,隨手抓了一件袍子便衝出寢室。
真正是該死,他究竟在做什麼?究竟在做什麼?明明知道應該這麼做,卻又要跑去那麼做,居然三更半夜跑去跟人家要狗狗,這輩子沒做過這麼荒唐的事,更不可能為任何人去丟這種臉,但是……但是……
她算什麼?她算什麼?
不過就是他要過一次的女人而已,連面也沒見上幾回,也不過就是心頭為她的楚楚之態悸動過那麼小小一次罷了,之後便這樣老是有事沒事就為她揪一下心,若有似無的,看似有,卻又無,說是無,好似又有,不想去理會它,它卻總讓他情不自禁地憐惜她,進而做出一些表面似是很自然,實際上卻是不由自主的事來。
收她為妾,容忍她令人啼笑皆非的貓捉老鼠,隨時隨地都得耐心地撫慰她,誘導她異於常人的恐懼心理走回正軌,又讓她搬入從未曾有女人住進來過的迎風軒裡,最後居然要為她去做這種事,他中了什麼魔嗎?
天哪!堂堂一品國公爺,部下稍一違反軍紀就砍掉人家腦袋的鎮北大將軍,居然三更半夜跑去跟人家要小狗,只因為他(應該是她吧?)聽不得小狗狗哀嚎?!
讓他死了吧!小師弟若是知道了,肯定會嘲笑他一輩子的!
慕容勿離自怨自艾地眨眼間就-得不見人影,弱柳卻以為是她惹惱了慕容勿離,所以他氣得跑掉了,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連要替那條狗兒傷心都忘了,只呆呆望著空洞洞的門口苦苦尋思她該怎麼辦?搞不好待會兒就得換她哀嚎了。
將軍會忘了他的諾言嗎——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勿離終於回來了,在她的忐忑不安中,他站在床前平靜地問她,「聽不到了吧?」
雖然他看起來不像在生氣,她還是禁不住擔憂地先反問:「將軍……將軍在生氣嗎?」
「沒有。」他告訴她,然後又問一次,「聽不到了吧?」
弱柳這才仔緬聽了一下,驚訝的發現真的再也聽不到那條狗兒的哀嚎了。「啊——將軍,真的聽不到了耶!」
「我把它帶回來了,你要去看看它嗎?」
弱柳不但去看了那條狗兒,還跟慕容勿離一塊兒替那條狗兒上藥包紮,再跑到廚房去偷食物來餵它——兩人還爭了一會兒到底要給它吃牛肉或是羊肉,直到它睡了,她才安心、喜悅又滿足地與慕容勿離回到寢室。
可是她依然止不住興奮,不用慕容勿離催促,緊隨在他身後,她自動爬上床躺下,為的只是要盡快追問他,「將軍、將軍,曲大人怎肯讓你帶它回來呢?」這是頭一回,她不再僵硬得像石雕像,也不再背對他,她興奮地面向他,雙手還忘形地揪住他的衣襟。
慕容勿離聳聳肩。「我威脅他,如果他再讓我聽到狗的哀嚎聲,以後我會特別盯緊他,只要他有一點點小辮子讓我抓到,我會直接告到皇上那兒去,到時候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他真有辮子可抓嗎?」
「不只有,而且滿頭都是,所以他怕了。」
弱柳沉默片刻,興奮之情悄悄流失了。「可是……」她遲疑地兩眼瞅向上瞧住他。「倘若不是為了弱柳,將軍不會去作威脅人這種事吧?」
慕容勿離沒有作正面回答,他說:「該睡了。」
弱柳歎息了。「將軍爺,你真的是世上最好最好最好的人耶!」
慕容勿離不語,僅是將她摟進懷裡,而她也很自然地倚在他胸前,沒有緊張、沒有害怕,只餘下滿心的感激、感動與羞赧。
「將軍,這是在戰場上受的傷嗎?」她輕柔地撫過橫在他胸前的傷疤。
慕容勿離往下看。「老實說,不但不是,而且是很丟臉的傷。」
「咦?丟臉?」
「嗯!我記得是……」慕容勿離沉吟。「我十二歲時吧!忘了是為了什麼事,好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總之,我和八師兄在練武的時候吵了起來……」
「你好膽就給我砍過來,我絕對不會躲!」
「你以為我不敢?」
「你是不敢!」
「好,那你就別給我躲!」
望著亮晃晃的刀子砍過來,十二歲的慕容勿離趕緊闔上眼,免得忍不住躲開……
「……我差點被砍死,而我八師兄則躲在山洞裡好幾天不敢回去,就怕被師父砍死。後來我們沒有人被砍死,卻被師父罵死了。之後這件事我們誰也沒再提起,因為他丟臉、我也丟臉。若是有人問起這條傷疤,我也都是支支吾吾過去的,就連少漁都不知道呢!」
弱柳笑得花枝亂顫,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將軍,原來……原來您也做過如此幼稚可笑的事啊!」
「那時候我還小嘛!」慕容勿離辯駁。
笑了好半天,弱梆才慢慢收起笑聲,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弱柳開始瞇起雙眼了,她下意識更往慕容勿離懷裡偎過去,好似恨不得整個人縮成一團鑽進他體內似的。
「將軍爺。」
「嗯?」
「天兒好冷喔!」
「是很冷。」
「可是您的懷裡好溫暖,好舒服呢!」剛說完,她就睡著了。
慕容勿離知道他們毋須分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