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若櫟本來約辛笛一塊吃晚飯,可辛笛晚上已經有安排,且一向怕趕不熟識人的飯局,於是提議:「要不現在一塊坐坐吧,我離你住的酒店不遠,四月花園,你叫輛出租車,十分鐘就可以到了。」
四月花園是深藏鬧市小巷的一處舊式建築,據說以前是某軍閥的公館,時代變遷之下,自然變成尋常人家密集混居的大雜院,到落實政策發還舊主,已經破敗不堪。有人慧眼相中這裡,用相對低的價格取得長時間的使用權,花大成本維修之後,裡面那棟中西合璧的三層樓別墅大體恢復了舊觀,院子裡的樹木花草重新修剪移栽,再挖出一個腰形池子,養了錦鯉,種了睡蓮,黑漆院門上掛了小小的招牌,開了間名為四月花園的咖啡茶藝收藏吧。除了大廳外,每個廂房都裝修得各有特色,陳列著主人收集的藝術品,樓上還有一個專門的小型畫廊,展示本地美術家的作品。
四月花園門前是條狹窄的單行道,且不方便停車,本來生意十分蕭條,但主人本來是為興趣,堅守下來,慢慢環境品位被外來人士和本地小資讚賞,眾口相傳之下,也成了一個讓人消磨閒暇時光的好地方。
阿KEN不知怎麼的和這邊主人談得投機,經常下午把工作帶到這邊來做,一邊喝茶嗑瓜子,一邊畫著設計草圖。辛笛和他都不需要打卡上下班,不過覺得這樣未免有點頹廢,她還是比較習慣在設計室完成工作。
索美將要拍新的畫冊,邀請了辛笛的老同學嚴旭暉從北京過來掌鏡。阿KEN看過戴維凡廣告公司拿出的創意方案後,提出既然有一個主題是復古懷舊,不妨放到四月花園來拍,這主意與戴維凡一拍即合。今天兩人將準備上畫冊的那部分設計稿搬來這邊討論,順便等戴維凡接嚴旭暉過來。
確定設計稿有時是十分折磨人的事情,兩人往往會爭論,會帶著遺憾否定某些設計。到了這個幽深安靜的院落中,坐在放了英式碎花沙發的東邊廂房裡,陽光透過紗簾變得柔和,一個人喝茶,一個人喝咖啡,討論累了,出去逗逗院子一側小池裡的錦鯉,工作也顯得沒那麼煩瑣了。辛笛不得不同意阿KEN的話,頹廢的事自有頹廢的快樂。
服務生領一個穿乳白色絲質連衣裙、拎香奈兒包的女子進來,她微笑著與辛笛打招呼,辛笛一向在認人這方面記憶力不佳,好在眼前斯文秀麗的女子與腦海裡那個模糊的印象倒是沒什麼區別。
辛笛跟阿KEN打個招呼,帶紀若櫟穿過門前迴廊,去西邊廂房坐下,再打量一下她的穿的,笑道:「MiuMiu的新款,很漂亮。」
紀若櫟笑,「不愧是設計師,上次見我,一眼看出我穿的是DKNY上兩季的衣服,弄得我好慚愧。不瞞你說,這次我特意穿的新款來見你。」
辛笛毫不懷疑自己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說那麼欠揍的話,「不好意思啊,千萬別放心上,我是職業病,其實倒真不介意是哪一季的設計,只要穿來與人相襯就是好衣服。」
「我知道,你對我算是留情了,只說事實沒評價。」紀若櫟當時全憑教養才保持不動聲色,不過看到後來辛笛毫無顧忌地說路非,她也就釋然了,「那次還批評路非穿的Dunhill西裝老氣橫秋,完全是40歲老男人的品位,他也說你眼睛裡其實只看得到衣服。」
「我同事阿KEN說我是典型的先敬羅衣後敬人,這份勢利來得跟人不一樣,哈哈。」辛笛從來不主動品評人的行為,卻完全克制不住要去挑剔人的著裝,幾乎是看到路非一回就要批評他一回,始終不喜歡他中規中矩的風格,而路非從來都是微笑著由她亂說,毫無打算接受她意見的意思。
服務生送來咖啡後退了出去,紀若櫟看看這間不大的茶室,莞爾一笑,「早就聽說這邊夏天的溫度很嚇人,果然如此。不過進了這裡,感覺完全不一樣,想不到鬧市區有這麼幽靜的一個地方,稱得上大隱隱於市了。」
八月下旬的本地,夏日餘威猶在,自然炎熱,但這個院落中花木扶疏,室內冷氣開得充足,十分舒服。辛笛開玩笑地說:「你應該出去好好感受一下,才不枉在這個季節來一趟。」
紀若櫟很配合地笑,但看得出她顯然不打算出去做這個體驗,「你一點沒變,辛小姐,還是兩年前的樣子。」
辛笛還有工作要做,很怕寒暄得漫無邊際,「你也是啊,昨天還碰到路非,怎麼沒聽他說起你要過來。」
「我這次來,還沒跟路非打電話,想先來見見你。」
辛笛自然一臉詫異。
「路非今年五月去美國出差,回來以後,突然跟我說要取消婚約。」她斂眉看著面前的那杯咖啡,突然停住,彷彿在試著按捺聲音裡的那一點顫抖。
辛笛緊張地看著她,她對自己安慰人的本領一點信心也沒有,手指不由自主地去摸背包,才記起擱在東邊廂房了。她眼睛瞟向另一張桌上放的紙巾盒,同時暗暗希望紀若櫟用的是防水睫毛膏。
沒等她胡思亂想完畢,紀若櫟抬起了眼睛,裡面果然有一點晶瑩波光,可她控制得很好,「讓你見笑了,辛小姐。我只是希望,死也要死得明白,所以過來這邊,想找到一個答案。」
辛笛不免有點我見猶憐的感覺,同時大大生起了路非的氣,「難道路非提出解除婚約連個解釋都不給嗎?那太過分了。」
「他解釋了,非常誠懇,說他意識到在不愛我的情況下跟我結婚是對我的不尊重和不負責任,說他一直愛著的是另一個人,愛了很多年,他卻沒意識到,他希望在一切沒有太晚之前糾正這個錯誤。」
辛笛不知道這時候是該幫理還是幫親了,明擺著一個男人對未婚妻說這話很冷酷,再怎麼誠懇也讓人不好接受,可路非愛的人應該是她堂妹辛辰,她不能不偏心一點,「那個,我不大會安慰人,紀小姐,可是我覺得你們兩人應該充分溝通,如果無可挽回了,那也只能盡量減小傷害。」
「傷害嗎?我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他,他經過了很長時間才肯接受我,我以為我們在一起是慎重考慮後做的決定。我們正式交往兩年多後,在去年年底決定結婚,隨後見過雙方父母,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我們的婚期是九月,你覺得這樣的傷害需要怎麼來減小?」
辛笛張口結舌,承認自己的話太過輕飄飄,但又不免有點反感。不是一場失戀就得全世界陪你落淚吧,她想。
紀樂櫟深深地呼吸,平復著有些激動的心情,「對不起,我的語氣有點不對,這件事不能怪你。」
「沒事沒事,我……確實很同情你,也覺得路非處理得不夠好。」辛笛搜索枯腸,卻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坦白講,「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能幫你的。」
「當然你幫不了我,愛情這件事,沒人能幫誰,我也並不打算求你。可是我必須知道,路非愛了你這麼多年,為什麼會沒對你說?三年前他回來過一次,應該是來見你吧,可為什麼回去就接受了我的感情?你拒絕他了嗎?後來你們好像只是兩年多前那個秋天見了一面,我也在場,我竟然完全看不出你們之間有什麼,為什麼他今年從美國回來就突然意識到了愛的是你?」
這個驚嚇來得太大,辛笛的嘴張成了O形,良久沒法合攏,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傻,只能結結巴巴地說:「誰……誰說他愛的是我?」
紀若櫟看著她,神情複雜,「你居然一直不知道嗎?」
辛笛明知道此時開玩笑不合時宜,卻實在忍不住了,點點頭,「是呀,他隱藏得可真好,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的嗎?他連我都沒說啊。」
「辛小姐,我覺得在愛情這件事上無所謂誰輸誰贏,你大可不必這麼輕飄飄擺出高姿態。」紀若櫟明顯有點被她激怒了,「而且你如此不尊重路非的感情,未免太殘忍了一點,我以為你至少該懂得愛才會慈悲對待自己和他人的付出。」
辛笛被她教訓得啞然,良久才苦笑,「這中間有很大的誤會,紀小姐,我和路非從小一塊長大沒錯,是很好的朋友也沒錯,但我不認為他愛我,更不認為我愛他。你說的愛情理論我聽得很玄妙,不過我覺得愛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不能強求一個局外人的懂得。」
「這麼說你完全不準備接受路非的感情?」
辛笛看著她,心裡猶豫。眼前的紀若櫟看上去溫婉秀麗,可眼睛裡的急切是顯而易見的,辛笛再怎麼在感情上遲鈍,也明白對方當然並不是只想來看看情敵的面目這麼簡單。她不想殘忍地對待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尤其對方才受了情傷,然而也不願意讓路非和辛辰之間還沒來得及開始的關係再節外生枝。
「紀小姐,我對愛情這個東西沒那麼熱衷,始終覺得生活中不止只有這一件事。路非是我的好朋友,我只能肯定地說,他一直愛的那個人不是我。你若有不甘心,應該直接與他溝通,這樣自己尋找答案,到頭來傷的恐怕還是你自己。」
「還能怎麼傷到自己呢?從小到大,家人愛惜我,我自問也算自愛。可是你在乎了某個人,好像就給予了他傷害你的能力,只好認了。我準備在這邊待一段時間,找個答案,也算是盡力挽回吧。」
辛笛想到對辛辰提到路非時,她那樣毫無商量餘地地搖頭,不禁再度苦笑,「紀小姐,我不喜歡牽扯進別人的感情糾葛裡,而且看你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就不多說什麼了。」
「我來咖啡館之前,約了路非過來接我,他應該馬上到,你不介意吧?」
辛笛暗笑,想她果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溫婉無害,她那麼做當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話,想看路非過來的反應,「完全不介意。」
紀若櫟左手托起咖啡碟,右手扶著咖啡杯杯耳,淺淺啜了一口咖啡,她的動作無懈可擊地符合禮儀,卻微笑道:「唉,我和路非在美國都習慣了大杯大杯喝咖啡,拿著這樣的小杯子,真有點不習慣。」
辛笛閒閒地說:「你們也應該認識很長時間了吧?」
「是呀,到今年有五年了。」她抬起手,對著門口示意,辛笛回頭,果然是路非走了過來。
「若櫟,你約了小笛嗎?」
「是啊,我總該見見你一直喜歡的人吧。」
路非詫異地看向辛笛,辛笛一臉的忍俊不禁,「據紀小姐說,你暗戀我很久了,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唉,路非,悶騷的男人可真是災難。」
路非無可奈何,「別胡鬧了,若櫟,小笛是我朋友,你這樣打擾她不好,我們走吧。」
紀若櫟坐著不動,定定地看著他,「不是你們瘋了,大概就是我瘋了。路非,你的同學丁曉晴告訴我,你從讀書時就喜歡一個學設計的女孩子,為她拒絕了所有的人。你定期電郵聯繫的朋友是她,而且私人郵箱保留了幾年來她的每份郵件,你收藏著與她的合影、她的服裝設計畫冊、她的人像素描作品,現在還跟我裝沒事人,有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辛笛瞠目地看著兩人,實在沒話說了,只好在心裡苦苦回憶,路非不大可能順口說喜歡誰,大概是有人捕風捉影了,這要傳到媽媽耳朵裡麻煩可不小。合影是什麼時候拍的,她沒印象;幾年來路非的確發了不少郵件,她也回復了不少,有時她會讓路非幫她收集點國外的時裝資料,不過大部分是閒話家常通報各自行蹤罷了;至於作品畫冊和素描,她除了留作資料的部分外,一向隨手放置,並沒特意到處贈送那麼自戀的習慣,這從哪兒說起呢?
而路非的神態卻是冷靜的,沒有一絲意外或者尷尬的表情,「你去翻我的東西可不好,若櫟。我們都是成年人,我以為已經說清楚了,友好體諒地分手,不用弄得難看。」
紀若櫟撲哧笑了,「我一直想保持好風度來著,路非,你得承認,從你跟我說分手到現在,這三個月我確實做到了大度得體吧?不過我忍了又忍,實在沒法接受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結束,所以我做了我完全想不到自己會做的事,我去了你家,翻了你書房裡所有的東西,開電腦進了你的郵箱,想找出線索。可你們兩個一派光風霽月,倒弄得我活像個白癡。」她看看路非再看看辛笛,「或者路非,你現在對我說實話吧,你到底是另有所愛呢,還是單純不想跟我結婚了?」
「我沒有騙你,若櫟,我一直盡力對你誠實了。」
紀若櫟臉上保持著笑意,一雙眼睛卻含了眼淚,「對,我不該懷疑你,路非,你的確誠實,從來沒騙我說你愛我。我以為,你表達感情的方法就是這麼含蓄。你肯接受我的那一天,我想,我所有的努力都沒白費,終於感動了你。可是我錯了,我感動的只是自己罷了,我錯得可真夠離譜的。」
路非默然,辛笛已經尷尬得坐立不安,她從來不看肥皂劇,更畏懼現實生活中這樣感情流露的場面,「我還有工作要處理,路非,你送紀小姐回酒店休息吧。」
路非點點頭,「若櫟,我送你回去,這事真的和小笛沒有關係,走吧。」
辛笛和他們一塊走出來,打算回東廂房,卻猛然站住,只見院中站著擺弄相機和三腳架的兩個人,正是辛辰和林樂清。
辛辰透過鏡頭看著面前站的三個人,路非驚愕地看著她,似乎要說什麼,卻馬上緊緊閉上了嘴;他身邊的女郎神思不屬,誰也沒看;而辛笛看看她,再看路非,對著她的鏡頭苦笑了。
辛辰停頓了好一會兒,慢慢移開一點相機,對著辛笛微笑,「真巧,笛子你怎麼在這邊,不用上班嗎?」
辛笛想,今天這種碰面可真是夠讓人煩惱的,可是看辛辰神情泰然自若,她略微放心,「我和阿KEN在這兒討論設計稿,順便等戴維凡把攝影師帶過來看現場,你來這兒幹嗎?」
「樂清想拍點舊式建築,我陪他一路逛到這邊來了。」辛辰重新端起相機,微微轉身,對著別墅側上方調整光圈,「這個角度很有意思。」
林樂清對路非他們點點頭,架好三腳架,笑道:「這個別墅建築很特別,坐北朝南,東西廂房對稱,樓頂還有六角形小亭子,典型中式風格,可是門廊又類似於殖民地建築,融合得有趣,我也正準備拍那個亭子。」
辛笛給路非使眼色,示意他先走,他會意,「若櫟,我們走吧。」
沒等他們邁步,戴維凡陪著一個背了大大攝影包的瘦高個男人走了進來,那男人高興地叫道:「辛笛,我好大的面子,你親自站門口迎接我。」
辛笛哼了一聲,「你自我膨脹得有點離譜了,老嚴。」
「辛辰,你也在這兒,太好了。剛才還跟老戴說,想找你出來參加這個畫冊的後期製作呢。」戴維凡帶來的正是他們兩人的校友嚴旭暉,他幾年前辭職北漂,現在已經在京城時尚攝影界闖出了字號,對於辛笛的打擊,他一向毫不在乎。
辛辰無可奈何,只能放下相機,笑道:「旭暉你好,好久不見了。」
陽光斜斜透過樹蔭照在辛辰的面孔上,她臉上淺淺的笑意染上了炫目的淡金色。原本心不在焉的紀若櫟猛然怔住,一瞬間視線牢牢地鎖在辛辰的面孔上,這個左頰上有個酒窩的側面如此眼熟,她前幾天打開路非那個放在書桌抽屜最深處的文件夾,拿出裡面的素描畫稿和服裝畫冊,逐一翻開細看,那上面共同的模特分明就在眼前,而她聽了丁曉晴的話後先入為主,當時居然只注意到了畫冊的設計者和畫稿角落上的小小簽名同是辛笛。
紀若櫟緩緩回頭,看著路非,兩人視線相接,路非那雙素來深邃冷靜的眼睛裡露出無法言傳的複雜情緒,她突然一下全明白了。
「你這機器該換了。」嚴旭暉以內行的眼光打量一下辛辰手裡的相機,「老戴跟我說,你一直在給他的公司處理圖片,我們終於有機會合作了。真是浪費啊,辛辰,你當初要是願意留在北京,肯定發展得比現在好,哪用處理老戴做的那些俗氣廣告。」
戴維凡與他早就熟識,彼此言笑無忌,馬上老實不客氣地拿胳膊肘拐他一下,「喂,還沒說你胖呢,你就喘得呼呼的,你一個搞商業攝影的,還真拿自己當藝術大師了啊。」
換個時間,辛笛早一塊嘲笑嚴旭暉了,這時卻有點吃驚,「辰子,你去過北京找工作?」
辛辰將相機交給林樂清,懶洋洋地說:「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正正地對著辛笛,表情平靜,但目光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請她不要再問這件事,辛笛馬上閉上了嘴。
可是一邊的路非卻開了口,「小辰,你什麼時候去的北京?」
辛辰的目光從路非和一直緊緊盯著她的紀若櫟臉上一掃而過,仍然保持著那個笑意,漫不經心地說:「我忘了,很重要嗎?」
嚴旭暉笑道:「辛辰,這也會忘,就是你大學畢業那年嘛。」
辛辰臉上笑意消失,煩惱而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你們忙吧,樂清,我們先去前面那個東正教堂。」
她誰也不看,轉身就走。林樂清當然能感覺到這裡驟然之間有些詭異的氣氛,他提起三腳架,對路非點點頭,隨她大步走了出去。
嚴旭暉以前倒是早領教過辛辰的任性和喜怒無常,不過他覺得這是漂亮女孩的特權,根本沒放在心上,可是一看辛笛瞪向自己的表情,不免莫名其妙了,「哎,辛笛,你又拿這種指控我拐帶未成年少女的眼光看我,她那會兒可是成年人了,到北京找工作,我給她介紹了個時尚雜誌平面設計的職位,初試、複試都過了,待遇很不錯,人家還有意讓她試鏡平面模特,說好了下個週一去報到。本來頭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她大小姐不知怎麼了,突然說沒興趣,拎上行李拔腿就走了。」
「請問,那是幾月的事?」路非問道,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嚴旭暉認真想了想,「記不太清了,不過我送她上火車的那天,北京刮著沙塵暴,應該是三四月份吧。」
路非臉色凝重,而辛笛頓時呆住。
那年三月,辛辰讀到大四下學期,一個週末在大伯家吃飯時,突然說起打算去外地找工作,辛開明吃驚,問她具體去哪裡,她笑著說:「大城市平面設計方面的工作機會多一點,我先去上海看一下。」
辛開明並不贊同,他一直主張辛辰跟自己的女兒一樣留在本地。李馨照例不對她的選擇發表意見,辛笛卻笑了,「我畢業時就這麼想的,可惜沒走成。辰子去試一下很好啊,做設計相關的專業,沿海和大都市確實發展空間大一些。」
見她執意要去,辛開明無奈,只好叮囑她帶夠錢,多與家裡聯繫,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馬上回來。辛辰點頭答應,隔了一天便動身了,差不多半個月後,她不聲不響地回來,整個人驟然沉默了許多,辛笛只當她是求職不夠順利,也沒有多想,此時她才頭一次將這件事與路非那一年二月底回國到北京工作聯繫了起來,不禁沉下臉來。
「辰子去找過你嗎?」
路非搖頭,「我沒見到她,回頭再說吧,小笛。」他輕輕托住正要開口的紀若櫟的胳膊,跟在場的幾個人點點頭,「我們有事先走一步,再見。」
這邊門前根本沒有停車位,路非將車停在了鄰近的另一條路上。紀若櫟隨他沿著窄窄的人行道走著,路非的步子邁得極快,大步流星向前,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的紀若櫟,她穿著高跟鞋,勉強跟了幾步,猛然站住,絕望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照直往前走出十多米才意識到,停住轉回來,「對不起,若櫟,要不你等在這裡,我去把車開過來。」
「這麼說,是拿相機的那女孩,對嗎?」她輕聲問,路非沒有回答,她自嘲地笑,「嘿,我也不知道我認出是她又有什麼意義,你的過去對我是完全的空白,我們最親密的時候,你也從來不跟我講你的過去,我還想沒關係,我們擁有現在和將來就可以了。你看我就是這麼自欺,多可笑。」
「若櫟,我很抱歉我不夠堅定,在心裡裝著另外一個人時,卻接受了你的感情。」
「你離開這邊七年了,路非,那麼你愛她愛了多久,我看她似乎沒多大吧。」
「她今年25歲,我從她14歲時開始愛她,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個。」
紀若櫟猛地將頭偏向另一邊,「我可真是受虐狂發作了,飛到這個熱得嚇人的城市,就為了聽你說這話。」
「對不起。」
「求求你別跟我說對不起了,據說男人對女人說這話就是下定決心要辜負她了。」紀若櫟苦笑道,茫然地看著四周。
這條狹窄的馬路是單行道,路邊種著本地最常見的法國梧桐,枝葉茂密地遮擋著夏日的驕陽,兩旁相對的密集建築樓下儘是小髮廊、小餐館和各式小商店,不少餐館門口蹲著打工妹,將青菜放在人行道上擇洗,同時打鬧說笑,市井氣息十足,也實在說不上安靜。他們站的地方正是四月花園粉白的院牆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剛才裡面的清幽。
「你喜歡這裡嗎?路非,以前我問你,你總是一帶而過,只說這邊四季分明,夏天很熱,城市很喧鬧嘈雜。」紀若櫟實在不喜歡這樣雜亂無章的環境,更不喜歡這樣暴烈的溫度。
「我出生在這裡,已經習慣了,有時候喜歡抵不過習慣。當然,有很多地方比這裡好,有更清新的空氣、更潔淨的馬路、更繁華的環境、更多的工作機會、更適宜的氣候,可是不管生活在什麼地方,我經常會想起這個城市。」
紀若櫟明白,讓他不時回想的當然不止於眼前這樣的紅塵喧囂,「你打算留下來定居嗎?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前兩天我已經回公司去遞交了辭職報告。」
紀若櫟一驚,仰頭看向他,嘴角慢慢浮起一個冷笑,「你回北京都不跟我聯繫了,斷得可真乾淨徹底。」
「若櫟,我那天上午飛去,晚上飛回,時間很趕,而且我們說好各自冷靜,等你答覆,所以才沒去打擾你。」
「也幸好這樣,你不必迎面撞上我在你公寓翻東西,那場面該有多尷尬。我一邊翻還一邊想呢,以前我去你那邊一定提前打電話,從來不動你手機,從不用你電腦,你哪怕接工作電話,我都會有意識避開一點,唯恐你覺得我給你的空間不夠,卻竟然會有做出這種事的時候。」
「算了,我並不怪你。」
「不用你原諒,我也不打算怪自己。」紀若櫟昂起頭不客氣地說,「我一點沒有負罪感。訂婚一場,我總有權知道分手是為什麼吧?」
「再說下去,我又得對你講你不喜歡聽到的對不起了。」
「好吧,我知道我大概是不正常,可我真的想知道,路非,你這麼理智的男人,愛她什麼?年少時的感情就這麼深刻嗎?為什麼我想到十四五歲時暗戀過的男生只會覺得好笑?」
「每個人經歷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別拿來比較,沒什麼意義。」
「這麼說來,我的感情已經被你判定為沒意義不值得留戀的那一類了吧。」
路非無奈地搖頭,知道此時的紀若櫟雖然保持著平靜,可尖刻易怒得完全不同於平時,「不是這樣的,若櫟,我感激你對我的包容和付出。」
「我的付出是我自己的意願,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路非,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的解釋。」
「我的確欠你一個解釋,若櫟。七年前我放棄了她,去美國留學,離開這個城市時,她對我說,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她一向毫不妥協,說到做到,不收我的郵件,不接我的電話。三年前我回來,想請她給我一個機會,她提前走掉,根本沒見我,我以為我跟她已經沒有了任何可能。」
「於是你退而求其次地接受了我。」這句話已經到了紀樂櫟嘴邊,她生生地嚥了回去。當然,其實三年前她就意識到了,然而她只告訴自己珍惜眼前的幸福就好。可現在不得不清楚地正視這一點,她頓時覺得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也全身發涼了。
「我得叫你情聖嗎?路非,誰年少時沒點少年情懷,就值得你一直惦記到今天,而且挑在結婚前夕發作出來?她現在是不是又給你示好了?於是你覺得你和她之間還有可能,就急急忙忙要打發了我?」
「她沒給我任何示意,若櫟。只是我突然知道,如果說七年前我離開還情有可原,那三年前就是我太輕易放棄,明明愛著她,卻沒有一點等待和堅持,一天也沒多待地回了北京,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這一點。」
「為什麼我聽得匪夷所思?那你把我們之前的感情當什麼了?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那是我完全的一廂情願,你根本沒對我付出感情?」
「你對我很好,我喜歡你,和你相處,我們有很開心的時候,可是我再沒辦法安然享受你的付出了,和你繼續下去是不公平的。」
「居然這會兒跟我講公平了。路非,我認識你五年,愛了你五年,我若求的只是一個公平,早就該不平衡了,憑什麼我愛你這麼久,你卻只是在要不到你想要的時候才回來接受我?你看,你和我一樣,都接受默認了這個不公平。我現在只想知道,是什麼讓你突然想到,一定要把公平還給我呢?」
「若櫟,我沒辦法再去剖析自己的感情,換取你的諒解,我只能說,對不起。」
紀若櫟再也忍不住,淚水滑落出來,「又是對不起,還是對不起,我們之間除了對不起,就再沒有別的了嗎?」
路非將手帕遞給她,「我是個很差勁的男人,若櫟,你值得有更好的人愛你,忘了我吧。」
「這種失戀祝福倒真是夠差勁的。」紀若櫟小心拭去淚痕,打開皮包取出化妝鏡端詳一下自己,「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抱住你大哭的準備,用的都是防水睫毛膏,希望妝別花得難看,可現在,掉了點眼淚,我居然再哭不出來了。」
路非默然,紀若櫟將化妝鏡扔進包內,凝視著他,「如果我說,我願意等呢?」
路非皺眉,「不,若櫟……」
「請聽我說完,路非。你們有七年沒聯繫,剛才你也聽到了,那女孩子三年前去過北京,甚至都沒去見你,她未必仍然愛著你,對不對?我之前說過,給一點時間大家冷靜一下,你也同意了。這段時間,我會留在本地,但我不會妨礙你。你去跟她說吧,如果她願意接受你,我無話可說,馬上就走。如果她並沒有和你同樣的感受,那麼,我希望我們還是給彼此一個機會。」紀若櫟平靜地說,「你珍視你的感情,可也不要看輕我的感情,好嗎?」
路非看著她,他的神情從沒有像現在這麼疲憊,「我已經傷害了她,現在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面對她,更別提去跟她挽回表白。對不起,若櫟,請不要等我,我感激你的心意,不過我已經沒有和別人在一起的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