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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越來越忙碌。清崗酒業在進行大規模的擴張,他主管的銷售工作越來越繁雜自不必說,而寶寶終於學會走路,只是身體虛弱依舊,走幾步便蹲下喘息,氣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覆發作,幾次檢查,醫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確認他具備做根治手術的身體條件。陳子惠更是對第一次手術心有餘悸,總覺得把寶寶再度送上手術台是無比凶險的事情。
照顧這樣一個始終沒能擺脫死亡威脅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精力。高翔對此並無怨言,一方面,他對寶寶產生了真正的父子感情,把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兒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寶寶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哪怕已經長成少女。可能正因為他能給她的照顧如此有限,必須袖手旁觀她去應付一個又一個變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關心投注到寶寶身上。看著寶寶一點點長大,享受照顧他的樂趣和孩子的依戀。
然而孩子和工作並沒能把他的心全部佔滿。他既沒法兒說服自己徹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過去一樣理直氣壯地將對她的關心定義為同情,只能像當初安慰她一樣對自己說:時間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1998年年底,高翔一個大學同學從外地出差過來,他約了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吃飯,然後去酒吧喝酒聽歌。大家相敘甚歡,加上四周太過喧鬧,手機響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於佳的手機號碼,連忙接聽。
於佳沒有任何問候,開口便問他:「小安有沒有跟你聯絡?」
他不悅地回答:「於老師,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你女兒,她已經是我見過的最聽話、最守信用的孩子了,這幾個月根本沒跟我有任何聯繫。」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許會去找你。」
他大驚,顧不得跟朋友說什麼,抓了外套出來,問:「她會不會去同學那裡?」
「她最親近的同學就是小超,我已經去他家找過他,他說沒見到小安,現在他跟我一起在到處找,我沒辦法,才打電話給你。」
「那她會不會又跑去劉灣了?」
「小安是三個小時前出去的,長途車早已經收班了,我給梅姨打了電話,請她見到小安,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們再聯繫。」
大半個小時前,高翔的手機還接到另一個電話,不過只響一聲便中斷了,他只當是別人打錯,也沒在意。此時記起,他急忙翻找出號碼打過去,接聽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告訴他這是便利店內的公用電話。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樣子,老闆肯定地告訴他:「你說的這女孩子確實來打過電話,先打的是一個長途,沒有人接,然後又打了一個手機號碼,又馬上掛斷說算了。我看她穿著校服,看上去很單薄,這麼晚不回家,還特意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麻煩,她說沒事,買了一袋熱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為出來喝酒,沒有開車,問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內另一個城區的瀋陽路上,出來攔了一輛出租車趕過去,順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並沒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出租車盡可能慢地向前開,以便利店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個多小時後,司機固然不耐煩,他也覺得這樣漫無目的地轉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轉回到瀋陽路後便結賬下車。
時值隆冬,天氣陰沉,寒風瑟瑟,氣溫很低,絕對不適合在外踟躕。高翔無可奈何地站在街頭,點燃一支煙抽著,考慮去哪裡比較靠譜一些。一對青年男女從他身邊經過,女孩子說:「哎喲,趕不上這一趟了,電車該不會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會啦,1路電車要到10點半才收班,應該還有幾趟車。」
這時1路電車正從面前駛過,高翔心中一動,記起左思安從前說過,1路電車是她父親以前帶她上學坐的線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一個人坐上去,從起點坐到終點。
他扔了香煙,跟上這對男女,走到前面不遠處的車站,就著昏黃的路燈研究站牌,發現全程有14站,瀋陽路在行經路線的中間,他給於佳打電話,讓她在離家不遠處的起點站中山路找找,然後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去終點站嘉興路。
嘉興路是幾路公交、無軌電車的終點站和換乘點,雖然已經將近晚上10點,但車輛進進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舊十分忙碌。
高翔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車站後面一處大院的欄杆上,兩眼空茫地看著前方。他並不確定她會坐著電車一直到終點站,只是純粹來碰下運氣而已,懸著的心落地,怒氣生起,走過去壓低聲音問她:「你搞什麼鬼,左思安,離家出走很好玩嗎?」
她愕然仰頭,一張蒼白的面孔上全是倉皇,他曾經在阿里獅泉河鎮招待所見過她幾乎完全一樣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軟下來,將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在她身邊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過一個人亂跑真的很危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反問她:「你在瀋陽路那邊晃了多久?為什麼打我的手機只響一聲就掛斷了?」
「我……覺得還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攪你的好,對不起。」
「真有骨氣。離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點兒,帶上點兒錢,流落街頭挨餓受凍的滋味可並不好受。」
這個取笑讓她低下頭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丟過一次。」
「什麼時候?」
「五歲。那天幼兒園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還沒來,我趁老師跟門衛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電車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錯了車,坐了幾站,覺得不對,就下來了,淋著雨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個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後來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處找我,都快急瘋了,我一看他的臉色就嚇哭了,警察還勸我別怕,說你爸爸不會打你的。其實我當然不是怕挨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這樣一直停留在過去。」
「我知道,我知道,誰能一直停留在過去啊。我跑出來,也沒指望誰來找到我,我只是……實在太難受了。」
高翔輕聲問:「告訴我為什麼。」她不說話。「你是打算在這裡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會兒,然後搭最後一班電車回家的。」
高翔又好氣又好笑:「這麼說我妨礙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後打算怎麼辦?繼續跟你媽媽吵架,還是冷戰?」
「我不會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就去申請住校。」
「到底出了什麼事?」
左思安看著他,昏黃的路燈燈光下,她的一雙眼睛裡盛滿了悲哀:「我媽媽說要和我爸爸離婚。」
高翔沉下臉:「他們大人吵架耍花槍,又不是第一次說離婚,也沒見他們離,你何必這麼認真。」
「這次不一樣,我媽媽她……喜歡上別的人了。」
高翔皺眉,帶著責備的口氣說:「小安,你不能胡亂猜疑你媽媽。」
「我沒亂猜,其實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我就覺得不對勁。」
「他是什麼人?」左思安平鋪直敘地繼續說:「他就是那次跟媽媽一起去貴州出差的那個外國地質專家,他們一齊遇險,一齊得救回來,我去機場接媽媽,媽媽介紹說他叫Peter,姓很長,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過於親切,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回來的路上,他們兩個一句話也不說,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個感覺絕對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關係。」
高翔微微吃驚。以前孫若迪曾一再跟他說起,她覺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種不聲不響之間就能瞭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認為這只是孫若迪疑心過度的渲染,現在不免對左思安這種過分敏銳的感知有些擔憂。
「後來我兩次看到那個外國人送媽媽回家,媽媽接手機有時候會去陽台,講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電話說跟他已經沒有感情了,要他回來離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質問她。」
「她說了什麼?」
「她沒否認。」她聲音顫抖地說,「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們如果離婚……」
她停住,一下瑟縮成了一團,高翔伸手摟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過是父親回來,一家人跟過去一樣生活在一起,現在希望一下破滅一半,而且是由母親親口證實的,可以想見她的絕望與憤怒,不禁惻然。一些等車的乘客有意無意地好奇地看向他們這邊,他不想坐在這裡供人參觀,拉她起來,走出車站攔出租車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媽媽一直在到處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聲音說:「我不想見她!」
他只得說:「好好好,但我總得告訴她一聲,我已經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於佳的手機:「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現在情緒不大好,不願意回家,我再勸勸她。」
他讓司機將車開到華清街,帶左思安進了那間門面小小的咖啡館,招呼店內唯一的女服務生上咖啡與熱可可,那個明艷照人的女孩子順手先放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轉頭熟絡地對高翔說:「不許欺負這麼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別胡說。」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陣風般轉到後面,很快端上咖啡與熱可可,然後自顧自回到吧檯,戴上耳機聽音樂。
「這間咖啡館叫綠門,離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經常過來喝咖啡。」
「我記得,上次你也從這裡買過熱可可給我喝。」她跟過去一樣,雙手取暖般將杯子合捧著。
「不管怎麼說,現在已經快年底了,你父親很快就會回來,夫妻之間的問題需要兩個人當面溝通解決,你不用急著下結論。」
「我怕他們見了面只會吵得更凶,媽媽提到爸爸,總是很冷淡。他們結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臉色更加蒼白。
高翔連忙說:「你別胡思亂想,這不關你的事。我覺得你爸爸去援藏這麼久,對於感情或許真的會有影響,他如果還在乎你母親,就應該表現出誠意來挽回。靠你哭鬧、吵架、離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們的婚姻。」
「除了這樣,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著他,眼裡滾動著淚光,緊緊抿著嘴唇不肯說話,他不必問,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關係最終無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斷,我找你媽媽出來談談,看她到底是什麼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會兒才無聲地點點頭。
高翔將左思安送到不遠處自己的公寓裡,重新下樓走到綠門,喝著咖啡等了一會兒,於佳坐出租車匆匆趕來。她坐下後便向高翔道謝:「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於老師不必客氣,我本來不想過問你的家事,但是關係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談談。」
於佳苦澀地說:「她大概跟你說我背叛了她父親吧。不管怎麼樣,她都覺得是我的錯:她父親提『離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離婚』,當然更得歸罪於我了。」
「你清楚你女兒的敏感和她對她父親的感情,應該想得到,現在談到離婚,對她是很大的打擊,有什麼事不能等她父親結束援藏回來之後再說呢?」
「回來?現在的問題是,他恐怕不會回來了。」
高翔怔住:「這是什麼意思?」
於佳默然片刻:「她父親接替已經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講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夠回來,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談到這問題,他就閃爍其詞,上個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說那邊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幾年。」
高翔好不驚愕:「他難道不明白他女兒也很需要他?」
「他已經在他女兒最需要他的時候走了,你忘了這點嗎?我問他,那我和女兒怎麼辦。他說除了阿里人手緊缺之外,還有另外一個考慮。他如果現在就回來,原則上只能回漢江市,如果繼續援藏,多干幾年,可以爭取調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讓我不妨先過去,把小安也帶去那邊上學,徹底脫離這邊的環境。你覺得我聽了這話是什麼感受?」
高翔無法作答,當然於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訴他,他沒跟我商量,沒跟女兒告別就去援藏已經非常不對,再提這種要求,已經稱得上荒唐了。這裡有我的事業,小安也已經日漸恢復平靜,學習成績很優秀。我不會放棄我的工作,我的專業,帶著女兒背井離鄉,只為了到離他近一點兒的地方接著過兩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夠顧念我和女兒,按時回家,我願意給他機會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他堅持繼續援藏,就先回來跟我辦離婚好了。我讓他考慮一下再給我回話。今天晚飯後,他又打回電話,開口還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後,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剛剛理順,不能說走就走。我馬上打斷,說我不想聽這些大道理,你無非就是不想回來,我對你已經失望透頂,剩下的一點兒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們離婚吧,然後掛了電話。我火氣上來,聲音大概大了些,小安聽到了,馬上衝出來跟我吵了起來。」
「你可以跟小安解釋清楚啊,這明顯是她父親有問題,她並不是不講理的孩子。」
「我能怎麼解釋?她一直是講理、溫順的好孩子,唯獨對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愛,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這件事上從頭到尾表現得很差勁,你見到小安抱怨過他嗎?完全沒有,她反而更一心盼著他回來。我剛說是她父親不肯回來我才提離婚,她馬上指責我背叛了她父親,傷了她父親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涼透了,我再怎麼用心照顧她,也換不回她能給我哪怕只有對她父親的一半的寬容與愛。」
「話不能這麼說,於老師,你在貴州遇險時,她為你擔憂得接近崩潰,她同樣是愛你的,只是覺得你……」他不大好措辭地頓住。
「是啊,她堅持認為我出軌了。她感覺敏銳得讓我害怕,居然從頭一次在機場看到Peter,就覺得不對勁,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卻一直什麼也沒說,只在跟我吵起來時才異常冷靜地向我求證,根本不是猜測質疑的口氣。要我看著她的眼睛撒謊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做不到,因為確實有些事情發生了。可是我該怎麼跟她解釋,我沒背叛她父親。」
「於老師,如果你在這個問題上讓小安誤解,對她的打擊會更大。」
「那麼我講出來,請你來做判斷。Peter是美國人,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任職,是地質專家,他在七年前因為一個項目來中國,我們共事了三個月,四年前我去瑞士參加一個學術會議,跟他又在那裡碰了面。其餘時間,我們全是郵件聯繫,我有時候會請他幫我查找國外最新的資料,交流全都是關於專業的,很少談及私事。這次他來中國考察水文地質生態,跟我們一起去貴州,結果共同經歷了山體滑坡。同事失蹤,我們一度以為必死,都說了一些平時根本不可能說的話,我講了家庭遭遇的變故,我對女兒的負疚、對丈夫的失望;但我完全沒想到他講的居然是他對我的好感。我承認,我很意外,也很感動。僥倖活著回來,我已經跟他講清楚,我們繼續保持朋友關係,他三年前就離婚了,單身,無牽無掛,不過我不可能為了他離婚。我已經39歲,有家庭,有事業,從來不是一個細膩的女人,感情當然也不是我做決定的首要因素。」
「他在聯合國工作的話,應該不會長駐國內吧。」
「問題就出在這兒。兩個多月前,Peter竟然辭去他待遇優厚的職位,應聘來漢江市一所大學教書,我不會矯情地撇清自己,說他的這個決定與我無關,但他說他是成年人,有權按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我無須煩惱。有時我加班晚了,他會送我回家,偶爾有了煩惱——比如學軍突然說他要繼續留在阿里,我一個人再怎麼撐著,也有疲憊和憋得幾乎要瘋掉的時候。在這個城市,他是唯一知道小安情況的局外人,跟他聊一會兒天,算是疏解。僅此而已,這不算是死罪吧。」
高翔無可奈何地說:「於老師,我不是衛道士,不會評判你的行為,但是小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對於感情恐怕有非常嚴格苛刻的標準,更別提是對自己的父母了。我建議你跟她解釋清楚這一點,不能有含糊其詞的地方。」
「可是,我該怎麼解釋?在小安看來,我不愛她父親了,就已經罪不可赦。我和學軍十多年夫妻,我做不到粉飾他的行為,把他說成是一個為了支援貧困地區忘我工作無私奉獻的人;可我也不能坦白地告訴女兒說,她父親以她的經歷為恥。他一回來就必須面對,所以他想一直逃避下去,還想讓我和女兒跟他一起逃避。」
高翔不得不承認,他在某種程度上是贊同於佳的看法的,可是一個妻子用如此犀利客觀的態度分析丈夫的行為,感情確實已經接近破裂,而一個深愛父親的女兒又怎麼可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小安童年的時候,我對她照顧得不夠,她信任的人是她父親,在別的問題上她對我非常體諒,唯獨涉及她父親,她就變得異常固執。如果學軍肯回來,我們不會離婚,她也就不會怪我;如果他一意孤行,堅持留在阿里,她肯定會怪罪我;要我講她父親的大實話,我不忍心,而且就算講了,她一樣會不相信,會更加恨我。」
於佳更像是在對自己分析可能出現的情況,一條條列舉下來,越說越是沮喪。高翔只能寬慰她:「我會盡力勸勸小安。」
於佳猛然搖頭:「對不起,小高,儘管我食言又找了你,但我之前對你的要求仍舊算數,我希望你繼續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他愕然,略帶挖苦地說:「如果還是想讓我不見你女兒,在你先生回來以前,你得能把她留在家裡才行。」
於佳略有歉意,但神情十分堅決:「不必你來批評,我也知道我做母親做得很失敗。但是,我畢竟還是她的母親,必須為她想得更周到一些。以你的身份,並不適合讓她對你產生更多依賴。她現在比以前更脆弱,請你看在她還是一個孩子的分兒上,盡量跟她保持一點兒距離。我會努力做我該做的事情,盡量少麻煩你。」
高翔一下無言以對,同時不能不佩服於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仍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如果小安需要,我不能不理她。我不會刻意強化我的存在,這點你可以放心。至於你和你先生之間的問題,最好商量出一致的解決辦法,再讓小安來面對,現在就讓她處於驚恐與擔心之中,沒有任何好處。」
「我同意。」
高翔帶於佳去自己的公寓,打開房門,只見左思安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看到他們進來,猛然站住,不看母親,卻只盯著他,他簡潔地說:「小安,我認為你應該信任你母親,不要只憑自己的感覺猜測她的行為。」
左思安的神情變幻不定,沒有作聲。
「至於父母之間的問題,最終要靠他們自己解決,一直照顧你的是你母親,你不能一味站到你父親那邊跟她爭吵,這樣對她不公平。你自己也跟我說過,吵架只會把感情越弄越壞,對吧?」
左思安低下頭,「嗯」了一聲。
於佳也開了口,她神情苦澀,但聲音很溫和:「小安,當著高翔的面,我向你保證,在你父親回來之前,我不會再提離婚這件事,我會跟你父親好好溝通,希望他在援藏期滿之後回來。我會盡量做到對你坦誠,請相信我。」
左思安這才看向於佳,母女兩人對視著,良久,她無聲地點點頭。
2 _
左思安儘管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但還是很快察覺到,幾乎在一夕之間,同學們對她的態度起了可疑的變化。
同桌的女孩子突然不再跟她講話,卻又在不停悄悄打量她,課間休息時,有幾個同學聚在一起在教室另一頭交頭接耳,同時看向她這邊,更糟糕的是不斷有別班同學擠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張望,然後馬上一哄而散。到了中午,她去食堂稍微晚一些,就發現四周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她,她詫異地止步,大家紛紛移開視線,開始若無其事重新談笑起來。
她意識到,他們是在議論她。她對這種帶著興奮、好奇的議論與關注氣氛非常熟悉,感到脊背一陣發冷。這時劉冠超低著頭過來,拉住她的胳膊就走出食堂,一直到教學樓背後的小操場才站住。
「他們都在說你。」
「我知道,說些什麼?」
劉冠超漲紅了臉,嘴張開又閉上,沒法兒講出他聽到的那些議論。左思安的心沉下去,她不必再問,也知道他們談論的只可能是她希望忘記的那件事,可是她不明白,這件事怎麼會突然傳開。
「我帶你出去買東西吃吧。」
她點點頭,兩人走出學校,到旁邊一個小吃店買了兩碗麵,劉冠超吃了幾口,隔著熱氣看左思安拿著筷子,盯著碗裡,一動不動,根本沒有吃的打算,他停下來,擔心地看著她:「小安。」
她抬頭:「我沒事。」
「可是……該怎麼辦?」
「吃完了回去上課,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接下來會放假,過完一個寒假,他們應該不會再有興致接著談論我了吧。」
劉冠超沒這麼樂觀,他清楚地記得,左思安檢查出懷孕後便再沒去上學,但整整一個學期,清崗中學都流傳著關於她的各種傳言,而他因為與左思安是好友,還可以出入她家,很多同學向他打聽她的事情。不管他怎麼橫眉冷對,甚至與幾個出言不遜的同學扭打起來,都阻止不了別人的好奇,最讓他不能置信的是竟然還有老師私下把他叫去辦公室問左思安的近況。
可是他覺得沒必要再講出他的擔憂,讓左思安更加難受,馬上點頭:「對對對,你趕緊吃吧。」
左思安早就習慣做一個安靜內向的人,但她發現,她根本無法像她希望的那樣不引人注目了,她只能以面無表情的姿態維持鎮定,試圖將所有好奇心強盛的準備向她旁敲側擊的人擋開。
然而一周下來,關於她的流言如野火般流傳,且越演越烈,根本沒有自行消散的跡象。終於有一個莽撞的女生當面向左思安問「生小孩痛不痛」這樣的問題,她定定看著對方,什麼也不說,那女生抵擋不住她的目光,只得訕訕地說:「真是一個怪胎。」轉身走開。
而劉冠超碰到的麻煩更大一些,中午時他在食堂外被幾個男生堵住,以輕佻的口氣問:「聽說你是清崗來的,以前跟那個叫左思安的女生就是同學,她生的小孩是不是你的?」
他一言不發,揮拳打向問話的男生,然後幾人扭打做一團。左思安被想看熱鬧的同學叫來,看到讀初三時的同桌王宛伊和她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友李洋已經制止了打鬥,但劉冠超鼻青臉腫,校服被扯破,樣子很狼狽。
左思安拿出紙巾替他擦拭臉上的血跡,一抬頭,看到王宛伊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心情煩亂地問:「你也想問我什麼問題嗎?」
王宛伊上高一後,分在另一個班級裡。她搖頭:「我沒他們那麼無聊,左思安,我只想告訴你,也有人知道我以前跟你同桌過,問了我許多關於你的蠢問題,我只有一句話回答,關你們屁事。」
這個意外的善意讓左思安鼻子為之一酸,她勉強一笑:「謝謝你。」
「可是,」王宛伊審視地看向劉冠超,「你應該跟左思安解釋一下,為什麼你姐姐會來傳播她的事情。」
劉冠超大吃一驚,本能地反駁:「你胡說。」
王宛伊不慌不忙地說:「我沒胡說,李洋前幾天在前面那條街的遊戲廳裡親耳聽到她跟我們校籃球隊的人在講左思安的事。他剛才告訴我的,你要不信,可以問他。」
李洋抱著胳膊站在稍遠的地方,肯定地點點頭。
「他怎麼會認識我姐姐?」
「上學期開春季運動會的前一天,你姐姐帶你在學校對面商店買運動鞋,我們也過去買東西,左思安告訴我和李洋那是你姐姐,她長得很漂亮,身材很好,打扮得也很時髦,左邊嘴角上有一顆痣,我們當時印象很深,李洋應該不會認錯。」
李洋沒好氣地說:「我可是1.5的標準視力,不可能看錯。」
劉冠超驚得呆住,喃喃地說:「但是我姐姐不會跑到這裡來講小安的壞話啊。」
「你最好回家問問她是怎麼回事。」
劉冠超一臉茫然失措,左思安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一個老師走了過來:「左思安、劉冠超,馬上到教務處去一下。」
王宛伊連忙說:「老師,剛才是高二的幾個男生挑事打架欺負人,不關他們兩個的事,我們可以做證。」
那個老師皺眉道:「不用做證,我們有別的事要問這兩個同學。」
於佳接到學校的電話,只當女兒擔憂父母之間的關係,影響到學習,匆匆趕來,發現左思安與劉冠超站在教務處外面的走廊上,她的班主任李老師正與他們說話。兩人都面無表情,見她來了,打個招呼,馬上帶她進辦公室,裡面坐著劉冠超的母親王玉姣、教務處張主任和另外一個不認識的老師,王玉姣正在激動地說:「這是胡說,我兒子一向都是好學生,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小安出的事跟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受她連累了。」她轉眼看到於佳進來,連忙住口,賠笑說,「於老師,我沒有怪小安的意思。」
「出了什麼事?」
「學校裡在傳小安生孩子的事情,小超情急之下還跟同學打了架。於老師,我家小超到這裡唸書不容易,你得講幾句公平話,不能讓他背黑鍋。」
於佳目瞪口呆,張主任不安地看著她:「你女兒回家沒跟你說起這件事嗎?」
她搖頭:「完全沒有。」
「老師們都注意到這幾天學校裡氣氛很怪異,差不多所有同學都在悄悄議論,包括畢業班都被捲了進來,教學秩序很受影響,甚至還有不止一個家長打電話到學校來問長問短。這種事情……」張主任謹慎地選擇著措辭,「相信你也能理解,關係到學校的聲譽,我們不得不慎重一些,所以把家長請來瞭解一下。剛才劉冠超的媽媽已經向我們講了她知道的情況。」
王玉姣連忙說:「居然有人說小安生的孩子是小超的,我只能實話實說,不想我兒子受冤枉,於老師不要怪罪我。」
於佳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紊亂的情緒鎮定下來,心平氣和地說:「既然是講實話,我沒什麼可怪罪的。」她轉向張主任:「這件事發生在外地,我女兒當時只有14歲,完全是一個受害者,她現在在努力過正常生活,我相信學校不會因此對她有偏見,對不對?」
「我們聽了,都很同情你女兒的遭遇,但這件事的麻煩就在於,謠言來得非常突然,我們完全不知道怎麼會在學校裡傳開,剛才分別詢問了好幾個學生,他們都說是聽別人講的。而且,我相信你也能理解,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公開闢謠,那樣只會對你女兒、對學校造成更大困擾。」
「那學校的意思是什麼?」
「我需要向校長匯報,研究一下再說,只能請家長先將孩子帶回去,好好安撫情緒。」
王玉姣趕忙說:「馬上要期末考試了,我兒子成績一直很好,不能讓他停課啊。他完全沒有犯任何錯,這一點一定要跟校長講清楚。」
張主任點頭:「放心,我們知道。劉冠超可以回去照常上課,讓他再也不要衝動打架了。」
於佳帶左思安坐出租車回家,兩人一路都沉默著,進門之後,於佳問她:「這件事發生好幾天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也沒什麼用。」
於佳生氣地說:「我是你媽媽,好多沒用的事情我都需要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大致就是我讀初二的時候早戀偷吃禁果生了孩子之類。教務處叫我去問,我只能說這不知道是誰編的故事。不過小超的媽媽後來來了,我想她肯定跟他們都講清楚了。」
於佳被女兒用這種過分平靜的口氣傳達出的內容深深刺痛,一時呆住,又茫然不解:「太離譜了,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這個傳言?」
「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
左思安拿起書包就要回自己房間,於佳攔住她:「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麼辦?」
「做飯吧,不早了。我去做作業,明天接著上學。我沒違反任何校規,學校總不會開除我吧。至於那些議論,讓他們去說個夠,他們自然會有說厭倦的一天。」
於佳怔住,左思安看上去十分平靜,然而她沒辦法看得這樣輕描淡寫:「你的同學也許會停止議論,但他們不可能忘記,如果你留在這個學校,你會被孤立,這件事會一直跟著你,直到你畢業。」
「就算沒人議論、沒人知道,這件事一樣會一直跟著我,我擺脫不了。」
「小安。」
「沒事的,媽媽,我不在乎。」
於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覺得頭痛欲裂,坐到沙發上,按住了太陽穴。左思安說:「我去做飯好了,你休息一下。」
「這樣一鬧,你爸爸更有理由不回來了。」
正往廚房走的左思安一下停住腳步,於佳意識到她在心煩意亂下失言,可是她現在方寸大亂,已經沒辦法和平時一樣保持鎮定:「小安,我馬上給你爸爸打電話,請他盡快安排好工作回來一趟。這件事怎麼處理,我需要跟他商量再做決定。但是你要有思想準備,成人的世界比學校更複雜,如果你爸爸不回來,不要再怪到我頭上來。」
「沒有必要把這件事告訴他。」
於佳惱怒地說:「小安,你是他女兒,他應該來保護你才對。對他來說,好的壞的,都有必要知道,不是躲得遠遠的就能逃避掉身為父親的責任。」
左思安默然,她內心冰涼地意識到,她再辯解說父親沒有逃避,未免過於自欺欺人了。
於佳按了免提,撥左學軍的號碼,順利打通,她盡可能語氣和緩地把學校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電話那頭良久沒有反應。
「你倒是說話啊,小安她……」
「讓小安不要去上學了。」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怎麼能不去上學?」
「難道你要她一直承受同學的非議嗎?考試的事以後再說,你給她請假,讓她在家自學一段時間。」
於佳冷笑:「這就是你提出的解決辦法?」
「我說過了,你調動工作,帶小安換個環境會比較好,事實證明我的考慮是對的。」
「你說得輕巧,調動有你說的那麼容易嗎?我的工作、我的專業怎麼辦?」
「你怎麼能讓小安承受流言?她是我們的女兒,你不能把你的事業看得比她還重要,我們必須為她做出犧牲。」
於佳再也按捺不住怒氣:「左學軍,你唱高調上癮了吧。這兩年來,把除工作以外所有時間花在照顧女兒上的人是我。請問你一走了之,又為女兒犧牲了什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這時左思安走了過來,對著電話說:「爸爸,我的事情被別人知道,讓你覺得羞恥難堪了,對嗎?」
電話那頭的左學軍和於佳一下沉默下來,左思安繼續說:「從在清崗時就是這樣,現在更不用說了。所以媽媽沒有說錯,你確實不想回來。」
「不,小安,」左學軍連忙說,「不是那樣。我只是想,也許換一個環境對你來說更好一些。」
左思安聲音平和地說:「但是那件事已經發生在我身上了,誰能保證換個地方住就沒人再議論我呢?到那時候,爸爸你會怎麼辦?再不回家嗎?」
「不不,小安,你聽我說……」
「還是你聽我說吧,爸爸。如果我只是你應盡的責任,其實你不用躲開那麼遠的。」左思安伸手按免提鍵,掛斷了電話。於佳呆住,她抬頭看著於佳:「媽媽,我出去有點兒事,不超過兩個小時就會回來。」
「你要去哪裡?」
左思安面無表情地說:「別擔心,我只是去找小超問點兒事情,不是離家出走,我保證。」
3 _
寶寶迎來兩週歲生日,陳立國與高明再度一起來到省城,為他祝賀生日。陳子惠張羅了豐盛的晚宴,大家都十分開心。
家裡來了這麼多人,而且都帶了禮物,寶寶尤其高興。他的身材發育較同齡孩子晚,儘管做了一次手術,但心臟問題還遠未根本解決,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不能有激烈的運動,甚至走多幾步都會蹲下來喘息,飲食也有很多禁忌,一旦感冒發燒或者生小病都有可能發展凶險,無數次出入急救室。不過這孩子口齒伶俐,十分聰明,對於高翔的依戀也超過了任何人。
到了他該上床的時間,他躲避著王玉姣,叫道:「不嘛,不嘛,我要爸爸給我洗。」
高翔只得笑道:「好好好,我洗就我洗。」
他將寶寶扛到肩上,進了浴室,放好水。他早已經熟門熟路,能夠在最短時間裡將孩子剝光丟在浴缸內,再將不安分撲騰戲水的小傢伙洗得乾乾淨淨,迅速抱出來用厚厚的大浴巾包好,免得著涼感冒。
他抱著寶寶出來,招呼王玉姣:「王姐,幫忙把寶寶的衣服拿過來。」
門鈴響起,陳子惠說:「我去拿好了,玉姣去開門。」
王玉姣過去開門,驚愕地擋在門口:「小安,你來幹什麼?我在學校說的全是實話,真的沒說你什麼啊。」
左思安並不說話,繞開她徑直走進來,陳立國與高明面面相覷,高翔愕然:「小安,你怎麼會來這裡?」
左思安沒有回答他,目光由他滑向他懷裡抱著的寶寶,一下呆住,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會看到這個孩子,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屋子裡一片死寂,這時陳子惠拿著寶寶的衣服出來,也是一怔,隨即便發作了:「你跑到我家來幹什麼?」
左思安如同被魔法定住,沒有動也沒有回答,寶寶卻已經被家裡異乎尋常的氣氛嚇到,將頭埋到高翔懷裡。高翔隱隱覺得不妙,輕輕拍著寶寶的背,同時輕聲對左思安說:「小安,有什麼話,我們出去說。」
「不用。」左思安突然恢復了冷靜,視線轉到陳子惠身上,冷冷地說:「你先後去我家鬧了兩次,我有什麼不可以來的?」
高翔將寶寶交到王玉姣手裡:「抱他上樓,給他穿好衣服,不叫你不要下樓來。」
王玉姣答應一聲便要走,寶寶出人意料地突然號哭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叫:「不要,我不要上去,我要爸爸。」
高翔只得硬下心來不理,等王玉姣抱著一路號哭的寶寶上樓後,他走近左思安,輕聲說:「小安,出了什麼事?我帶你出去說。」
「我不是來找你的。」左思安不看他,目光牢牢盯著陳子惠,「你有沒有想過,當初我爸爸怎麼會知道你和你弟弟約在哪裡見,然後帶警察過去抓他?」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只聽左思安一字一字地繼續說:「是你丈夫高明告訴我爸爸的。」
陳子惠的手抬到半空中定住,不知道一個氣急敗壞的手勢該怎麼繼續下去,隔了一會兒,她像被針紮了一下,聲色俱厲地說道:「你撒謊,他不可能這麼幹。」
高翔同樣大驚,喝道:「小安,住口,不要胡說!」
左思安仍舊看也不看他,站得筆直,沒有一點兒退縮的姿態,眼睛亮得異乎尋常,以不緊不慢的語速清晰地說:「那天晚上,你丈夫高明和縣委胡書記一起到我家,他們跟我爸爸在客廳裡談話,我在臥室裡面聽得清清楚楚。他親口告訴我爸爸,下午你先去銀行取了20萬塊錢,又到公司找財務要求再取30萬塊現金,說是要支付你父親在省城開刀的手術費用。他起了疑心,偷聽到了你和你弟弟通電話,你們約好第二天開車去兩省交界的昌南縣興榮酒店見面,過了半個小時,他又給你打來電話,說酒店裡見面也許不安全,還是去城外公路邊見面……」
陳子惠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嘴巴張得大大的,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同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左思安,等她接著說下去。
高翔看向坐在沙發上的外公與父親,陳立國面色鐵青,而高明面色慘白。他急怒之下,抬手打了左思安一記耳光,同時怒喝:「住口!」
左思安被打得身體一晃,白皙的面頰上浮出一個通紅的掌印,高翔頓時懊悔,然而她馬上重新站直,神態絲毫沒有變化,仍舊不看高翔,語調平平地繼續對陳子惠說:「你答應先湊50萬塊錢給他,讓他逃到雲南,投奔他過去一個叫何小平的戰友,找機會穿過邊境去緬甸。我應該沒有記錯吧?」
陳子惠無法作答。當初她在公安局裡為弟弟的死亡呼天搶地,什麼都不肯交代,陳子瑜一死,這些細節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左思安卻轉述得如此清晰,絕對不會出於編造或者想像。
「我爸爸收到消息後,通知警察一起追蹤你,終於找到了你弟弟,他開車逃跑,摔到懸崖下,車毀人亡,死無全屍。」隨著陳子惠的臉猛然扭曲,左思安嘴角微微上揚,掃視客廳,露出一個決絕的冷笑,「好了,我的故事說完了。再見。」
左思安轉身開門而去,隨手重重摔上了房門,這時陳子惠才回過神來,轉身撲向高明,高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可是他知道,一場吵鬧已經不可避免,涉及陳子瑜之死,他怎麼都不可能阻攔得住。這時陳立國站了起來:「子惠,不要鬧。」
「他必須給我講清楚這件事。」
「你們會嚇到孩子。」
寶寶的號啕大哭聲從樓梯上方傳來,他們抬頭,只見王玉姣抱著寶寶,一臉驚恐地站在那裡:「他拚命哭著要下樓來,臉都快哭青了,氣也有些接不上來,怎麼辦?」
對孩子的憐愛讓陳子惠暫時恢復理智,她匆匆奔上樓去接過寶寶,進了臥室。
高翔趕忙追下樓來,只見左思安與劉冠超正一起向小區外面走,他追上去拉住她,她平靜地說:「是我逼著小超帶我過來的,不要怪他。」
高翔氣得面色鐵青,啞聲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幹?」
左思安抬起頭,路燈下她左邊面孔已經紅腫,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
高翔的心驀地一軟,幾乎想伸手撫一下她的臉,然而他沒法兒這麼做,只能痛苦地問:「你知道你這一鬧會有什麼後果?」
「你父母會反目吧,」她聳聳肩,「我不在乎。」
高翔驚愕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能這樣。」
劉冠超一直等在樓下,並不知道左思安上去做了什麼,但本能地為她辯護道:「剛才我們一起去問了我姐姐,她說是你媽媽逼她把小安生過孩子的事傳到師大附中去的。」
高翔不能置信:「你說什麼?」
左思安擺脫了高翔的手,拉一下劉冠超:「別說了,我們走吧。」
高翔不相信母親會挑事挑到這種地步,也完全沒想到左思安會給予這樣的反擊。他呆立在原地,一時心煩意亂。他本來還在擔心左思安的父母離婚會不會傷害到她,沒想到戰火居然一下燒到自己家裡。就算再怎麼不想回家,也必須回去。
他上樓開門一看,陳立國與高明坐在客廳內,都保持著沉默,但空氣凝滯得如同暴雨將要襲來。高明終於開了口:「爸爸。」
陳立國面無表情地問:「那女孩子說的都是真的?」
高明似乎橫下心來:「是的。」
「她為什麼會突然又翻出這件事來?」陳立國問。
高明還沒來得及回答,陳子惠一陣風般地奔下樓來,這一次高翔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她已經撲向高明,任陳立國怎麼喝止,高翔怎樣拉扯阻攔,高明還是被抓撓撕扯得傷痕纍纍,慘不忍睹。
陳子惠同時語無倫次地壓低聲音破口罵著:「高明,我們陳家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要跟你離婚,我要把你趕出公司,讓你一文不名,重新變成窮光蛋。我要讓你給我弟弟償命,你這個王八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我要跟你拼了……」
高翔急得大叫:「媽媽,別鬧了,你看外公。」
陳子惠看向父親,只見陳立國手捂胸口,歪倒在沙發上,她驚惶地叫:「爸爸,你怎麼了?」
高翔幫外公拿出口袋裡放的速效救心丸餵他服下,讓他平躺好,陳子惠呆了一下,再度抓住高明:「我爸爸要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別想活。」
「夠了,都別吵了。」高翔焦躁地說,「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陳立國艱難地擺手:「不用,我的身體自己有數,休息一下就好。」
高翔仔細觀察,看陳立國面色漸漸恢復正常,才稍微放心,陳子惠還要說話,陳立國有氣無力地說:「小翔,帶你爸爸出去找個地方休息,我需要安靜。」
高翔送高明去了他原先住的公寓,找出藥棉給父親處理傷口,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又是不忍又是煩惱,禁不住還是問:「為什麼?」
高明看看他:「你也要來責怪我嗎?」
「我只是不理解,爸爸,你明知道媽媽對子瑜的感情,可以選擇不幫他,但是為什麼會特意監視媽媽,把情況那麼詳細地告訴給左縣長?」
高明沉默片刻:「你怎麼看陳子瑜做下的事情?」
「他犯了罪,可是,他畢竟是親人,我不可能做到大義滅他。」
「陳子瑜犯下的事,遠比他承認的要惡劣得多。胡書記跟我關係不錯,他拿了另外一份沒公開的調查記錄給我看。那個叫劉雅琴的女孩子,你應該記得吧,你媽媽把她和她媽媽叫到家裡來給過錢。有人匿名舉報,她被子瑜引誘以後,介紹了護校至少六個同學給他,全都是14歲到17歲的未成年人,有名有姓有班級,其中幾個女孩子不止一次打過胎。可是警方審問陳子瑜,他拒絕交代;去找匿名信中提到的人取證,劉雅琴矢口否認,推得一乾二淨,聲稱根本不認識陳子瑜。那些女孩子更是沒一個肯承認,所有的家長都不配合,甚至馬上把女兒轉移迴避警察問話,調查無法進行下去。如果不是左學軍帶著女兒出來指證,子瑜完全有可能逃脫所有罪責。」
高翔聽得呆住:「你從來沒跟我們說過這些事?」
「說這些有什麼用?有證據的事,你媽媽尚且可以不理會,更何況沒有證據。沒錯,我一向不喜歡陳子瑜,不過那只是針對他的浮躁放縱,他敗陳家的產業也好,敗陳家的聲譽也好,你外公、你媽媽能忍,我就沒什麼不能忍的。可是犯了罪就不一樣了。你媽媽一味姑息他,幫他收買劉雅琴封口,保外就醫脫逃,你跟他從小一起長大,拿他當弟弟看待,如果他來向你求助,你說不定也會心軟幫他。我不能眼看著他幹了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再把你們全都拖下水。所以老胡勸我留意你媽媽的行蹤,我就答應了下來。這件事我做了,並不後悔。」
高翔一時無話可說,停了好一會兒,他說:「我搞不明白媽媽為什麼還不肯放過左思安,非要叫劉雅琴去把她的事講出來,讓她無法在學校立足,不然以她那種內向文靜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闖到我們家裡把這件往事抖出來的。」
高明長歎一聲:「我倒是多少明白原因的。你一直關心左思安,你媽媽總認為你會被糾纏住。她請了那個叫王玉姣的女人給寶寶當保姆,那女人的兒子跟左思安是同學,夏天你去劉灣看過左思安,半個月前,左思安跟她母親鬧彆扭離家出走,也是你去找回來的,這些事王玉姣都告訴了你媽。」
高翔愕然:「這次她倒忍住沒來教訓我。」
「你發了一回脾氣,她多少有些忌憚,上個星期又打電話跟我嘮叨這事,我被她說煩了,告訴她別瞎操心,胡書記跟左學軍通電話談過,左學軍很可能在結束援藏以後申請去外地工作,只不過他妻子好像不大願意調動換工作。你媽當時什麼也沒說,我以為她總算放心了,哪知道她又動了糊塗心思,迫不及待找劉雅琴散佈消息,當然是想弄得左思安沒法在漢江市待下去,她媽媽只好下決心帶她走。」
高翔心底寒透,他實在不願意相信母親惡毒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又不得不承認,陳子惠從來不問是非對錯,把個人好惡看得比什麼都重,加上一向不管不顧的性格,確實做得出這種事來。
「左學軍到清崗任職不過一年時間,我跟他沒有私交,但對他印象不錯,他有學歷有能力,工作認真負責。如果他女兒沒出這事,或者出事之後他聽別人的勸告,不把事情鬧大,按老胡的說法,他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結果呢,被你媽一鬧,他只能去援藏。我內心是很同情他的。當初做了那件事,我沒打算主動坦白,但我也做好了準備,你媽媽、你外公也許會有發現的那一天。」
「你還是好好向媽媽道歉,把道理講清楚,讓她別鬧了。」
高明搖頭:「沒有用,你媽媽那個人,根本沒有講道理的時候,我也受夠了,她要離婚就離吧。」
高翔大為不悅地說:「爸爸,你把離婚說得這麼輕巧,難道早就動了這個念頭不成?」
「我並不想走到這一步,婚姻是我選擇的,能嚥下去的,我全嚥下去,你什麼時候看我抱怨過。但是清崗酒業我持有股份,你外公身體不好,大部分工作已經交到我手裡,生產、研發和銷售這幾個環節全都由我主管,我定下的擴張策略已經取得了初步成功,今年銷售與利潤都有可能翻番,明年我們的目標是爭取上市。想把我掃地出門,恐怕沒她想的那麼容易。你不用擔心,照我猜測,你外公會讓她消停下來的。」
不知道陳立國到底說了些什麼,但他確實讓暴跳如雷的女兒安靜了下來,第二天,陳立國由司機接回清崗,臨走前囑咐高翔多開導他母親,高翔心裡難過:「外公,您多注意自己的身體,還有,我父親……」
他實在難以措辭,陳立國點點頭:「我明白。」
陳立國走後,陳子惠面色灰敗,一言不發。高翔說到他昨天晚上已經給秘書打了電話,讓她連夜為寶寶另找了一個保姆,馬上就會過來,她居然也提不起精神來反對。高翔心裡多少有些不忍。
他給王玉姣多發了半年薪水,請她收拾東西立刻離開。王玉姣大驚失色:「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左思安會過來大鬧,這件事不能怪我,我沒有做錯什麼。」
「做沒做錯不需要多討論,但你不適合再在我家照顧寶寶了,拿了這錢,在省城另找一份保姆或者鐘點工的工作並不難。」
王玉姣看他神情,再看看陳子惠,知道說什麼也沒用了。
高翔去臥室抱起寶寶,在搖椅上坐下,輕輕晃動。寶寶經過昨晚的哭鬧,看上去精神比平時更加委頓,在他懷裡扭動著,發出含混的「咿咿呀呀」的聲音,他低頭凝視,寶寶嘴邊掛著點亮晶晶的口水,那雙眼睛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酷似左思安。
他的心底湧起複雜的情緒,更緊地抱住了這個小小的身體。
他想,以母親的個性和對陳子瑜近乎偏執的疼愛,要原諒父親大概很難了。而外公就算明白事理,努力息事寧人,但陳子瑜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一旦知道女婿曾經告發,間接造成兒子的橫死,他心中肯定會有芥蒂。父母不大可能和好如初,岳父女婿之間更是有了難以消除的隔膜,牽涉到家族企業的經營,說不定什麼時候還會起更大的爭端。
但他更多的是慶幸這事算是暫時平息了下來,哪怕到他這個年齡,也仍不希望看到父母離婚——更別提在左思安那個敏感脆弱的年齡了。
一想到左思安,他便記起他打在她臉上的那記耳光,清脆的一響,她卻看也不看他,沒有任何驚怒與意外。他必須深吸一口氣,才能說服自己揮開眼前那張面孔。
4 _
新保姆接手之後,高翔交代好注意事項,馬上去了公司。他先去樓下倉庫,意外地看到劉冠超與劉雅琴正在樓梯轉角的位置說話,看到他過來,劉雅琴連忙說:「高總,我弟弟來找我有點兒事。」
高翔對劉冠超在上學時間跑來公司有些奇怪,不過他也無心過問,點點頭:「我有事找你,請你進來一下。」
劉雅琴隨他進了辦公室,看上去顯得十分鎮定:「高總,如果你是要問左思安的事情,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我完全不想這麼做,但你母親堅持,我怕丟了工作,不得已才……」
「不用這麼急著撇清自己,我知道是我母親要求你去師大附中散播關於左思安的流言,但她並不能強迫你這麼做,而你應該清楚,我很關心左思安。你完全可以選擇拒絕我母親,如果害怕她,也可以告訴我,我自然會出面制止。可你還是去做了,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劉雅琴苦笑一下:「高總,你說得很對,但你有沒有想過,她是你母親,你制止她,她不會拿你怎麼樣。我和我媽媽都端著你家的飯碗,我弟弟要上學,我爸爸要治病,我們的收入要支撐整個家庭,不聽她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高翔沒法兒回應這個反詰:「這件事是我母親不對,我不會追究你的責任。但我接下來要問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實回答。兩年前,左思安被你帶到護士學校後門並留在那裡,陳子瑜為什麼會恰好出現?」
劉雅琴猝不及防,一下面色大變:「我怎麼知道?我根本都不在那裡。」
「你說陳子瑜跟你是戀愛關係,但你怎麼解釋護士學校有六個未成年女孩子經你介紹後跟陳子瑜有了往來?」
「警察也來問過這個問題,我都說清楚了,沒有那回事,一個證人也沒有,我……根本不知道是誰編的謠言。」
「左思安因為驚嚇過度,沒法兒還原當時的經過,但有幾個事實是很清楚的:你讓你弟弟帶著她去跟你會合,一起去化工廠俱樂部看電影,但其實不必走護校後門那條路;你臨時把你弟弟叫走,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而跟你有密切往來的陳子瑜剛好駕車經過;陳子瑜對警察說本來該有另一個女孩子在那裡等他,他認錯了人;事發之後,陳子瑜讓我母親火速給你送錢封口。你怎麼解釋這其中的聯繫?」
劉雅琴說不出話來。
「現在請你告訴我,是你一手安排了那場強姦,還是陳子瑜的主意,你充當了幫兇?」
劉雅琴面色慘白,慌亂地說:「你想怎麼樣?讓警察來抓我嗎?你說的那些連一點兒證據也沒有,休想嚇唬住我。」
「沒錯,我沒有證據,警察大概也奈何不了你。我只是想弄清楚,那個時候你還不滿18歲,怎麼會惡毒到把一個小女孩送進虎口。」
劉雅琴還沒來得及回答,倉庫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劉冠超闖了起來,他直直地瞪著他姐姐,聲音尖厲地問:「他說的是真的?」
「叫你在外面等,你跑進來幹什麼?」
「很多事情我越想越不對,有好多話要問你,你一直搪塞我。」劉冠超一把抓住劉雅琴的手,「你告訴我,小安真的是你害的嗎?」
劉雅琴看看高翔,他坐在辦公桌後,正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她知道今天已經不可能再為自己辯解,同時被深深激怒了,狠狠地甩開弟弟:「左思安是你心目中的女神,高不可攀,必須供起來接受你的膜拜;我呢,我這個姐姐就只配早早輟學給你賺學費嗎?」
劉冠超的面色也變得慘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幹?就算你恨我,小安又怎麼得罪你了?」
「她沒得罪我,不過她是副縣長的女兒,被父親愛得如同心肝寶貝,我弟弟拿她當仙女崇拜呵護,我爸爸每天把最好的菜挑出來洗好送到她家,我媽媽覺得她理應享受一切照顧。我忍不住想看看,在她身上發生跟我一樣的事情會怎麼樣。」
劉冠超再也講不出話來,呆立一會兒,突然轉身跑了出去。
辦公室內重新安靜下來,劉雅琴慘然一笑:「哪怕他的學費是我賺的,他的衣服鞋子是我買的,他也不會原諒我了。」
「你這樣對待一個無辜的女孩,就只為了心中的那一點兒忌妒,誰也不可能原諒你。」
「無辜?我在左思安那個年齡,已經為陳子瑜打過一次胎。請問按你的標準看,我算不算無辜?」
「如果陳子瑜強暴了你,你可以選擇舉報告發他……」
「然後讓我爸爸暴打我,我媽媽沒完沒了埋怨我,同學恥笑我嗎?」劉雅琴聳聳肩,「我才不要當這種犧牲品。」
「所以你選擇犧牲別人,而且完全不後悔自己的行為。」
面對高翔銳利的目光,劉雅琴突然從剛才那一陣反常的激憤囂張裡清醒過來,幾乎在一瞬間調整表情,重新變得楚楚可憐,聲音低微道:「對不起,高總,不是這樣的,我一直很後悔,真的,你也知道,那個時候我才17歲,年少無知,膽子又小,陳子瑜他……一直威脅我,我很害怕他,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聽他的擺佈。」
「把一切責任推到再也不可能講話的陳子瑜身上確實是很方便。」
「可我跟左思安一樣,都是他的受害者,你不能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我沒有為陳子瑜開脫責任的意思,不管怎麼說,他的罪過都無可原諒。至於你,只有你自己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麼。我無權審判你,但是我對你有基本的判斷。我認為你的膽子並不小,而且也沒有絲毫懊悔。你唯一害怕的不過是懲罰罷了。」
劉雅琴看出示弱也不可能矇混過去,只得強自鎮定:「我……你沒有證據,能怎麼懲罰我?無非就是開除我罷了。」
「我可以明確地警告你,如果你再有任何針對左思安的行為,我都會讓你明確知道後悔是怎麼一回事。」
「用不著這麼義正詞嚴威脅我,我是很識時務的,呵呵,」她突然冷笑,「我已經明白了,原來你跟陳子瑜一樣,都只喜歡小女孩,所以你寧可甩了女朋友,也要充當左思安的保護神。不過她也會慢慢長大,不可能永遠保有你們這類人喜歡的樣子……」
她突然打住,驚恐地發現高翔站了起來,他的眼神冰冷犀利,整個人都與平時那個看上去溫文冷靜的年輕男人完全不同,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她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
「當然,她會慢慢長大,你給她帶來的傷害會慢慢痊癒,她仍舊會有光明的人生。」他的聲音保持著平和,「而你,請記住,每個人都會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或早或晚,陳子瑜就是最好的證明。現在去人事部辦理離職手續。」
劉雅琴面如死灰,一聲不響地轉身走了。
高翔開車來到師大附中附近,將車停好,到學校門口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到了放學時間,大批學生擁出,他終於看到了左思安,她背著書包,圍巾將臉的下半部遮住,獨自一人出來,周圍有學生駐足張望她,指指點點地議論,她恍如不見,逕直向車站走著。
他不願意在這裡引起更多注目,跟在後面,打算到安靜點兒的地方再叫住她,然而拐過彎後,幾個學生攔住了左思安:「喂,左思安,那個鄉巴佬護花使者今天怎麼沒跟著你?」
左思安沒有理會,繞開他們繼續向前走,一個男孩子伸手拉她:「還裝什麼假正經,多沒勁啊,哥們兒也不會把你怎麼樣,就是交個朋友,我們出去玩玩吧。」
高翔趕上去,一把推開那個男孩子,沉聲喝道:「走開,不許再糾纏她。」
那幾個男生看上去也不過十六七歲,見有成人出面干預,一哄而散。左思安誰也不看,繼續向車站走,高翔一把拉住她:「小安,我的車在那邊。」
左思安露在圍巾上方的眼睛終於看向他,目光是冷漠的:「你把他們趕走,是想自己來糾纏我嗎?」
他被堵得啞然,只得低聲說:「對不起,小安,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不用特意為這個來找我,要知道現在關於我的傳說可厲害得很,搞不好你會被認為是我生的孩子的爸爸,到時候你的『清白名聲』可徹底完蛋了。」
她聲音並不大,可是清晰明確,已經有人開始駐足圍觀,指指點點。高翔不再說什麼,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停車的地方走,她掙扎著想甩脫他的手,但他握得牢牢的,走到車前打開車門將她推進去,然後馬上繞過車頭上車,發動了車子。
高翔將車開到另一條街上,靠邊停下,只見左思安縮在座位一角,垂著頭,整個臉幾乎都埋入了圍巾裡。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該打你,請你原諒我。」她沒有回答,他伸手過去,拉開她的圍巾,扳起她的臉,她左邊的面頰仍舊有些紅腫,然而讓他震驚的是她臉色灰敗,眼睛黯淡無光。
「那些男生你認識嗎?」
她搖搖頭。
「以後我每天來接你放學。」
「沒那個必要。他們也是師大附中的學生,平時被管得很嚴,劉雅琴給我編的故事讓他們很好奇,他們只是想知道會在初二跟男人早戀生孩子的女生是什麼樣,不會拿我怎麼樣。」
「我送你回家,和你媽媽談談,看能不能安排給你轉學。」
她抬手揮開了他的手:「我說了我哪兒都不去。」
「不要倔強,小安,你這個樣子明明已經撐不下去了。換一所學校,至少不會有人來騷擾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東西,吹幾聲口哨、指指點點議論一下算什麼?」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這件事情裡面。」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拚命想忘記,有時候我覺得我真的忘記了大部分。」左思安盯著他,冷冷地說,「可是,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樣,你不停驅趕,以為就算打不死它們,至少也把它們趕走了。但其實它們只是縮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聲不響,你甚至能感覺到它們在黑暗中注視著你,說不清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竄出來,從你眼前跑過去。」
他內心震動,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縮著,但他不肯放開:「講給我聽。至少以後老鼠再出現的時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個人在面對。」
過了良久,左思安輕聲說:「我講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細節都不一樣。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怎麼做噩夢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半夜又被嚇醒了,突然記起……那個人叫我的名字,讓我上車。他的聲音太清晰了,像是剛剛發生一樣。這一定是幻覺,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他不可能認識我。」
高翔一驚,心臟突然猛烈地跳動,醒悟她說到的「那個人」應該是陳子瑜,一時呼吸停頓了。
「記得起來的、記不起來的,真正發生過的、沒有發生的,我已經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須接受老鼠的存在,習慣它們一直盯著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跑出來。」
「不,小安,這不是你必須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應該過的生活。」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事情已經發生,我沒法兒解釋他們作惡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訴你,這一切不管是怎麼發生的,都不是你的錯,你必須放下來好好生活。」
她精疲力竭,委頓下來,無法維持表面的冷靜,也無法回應。他看著她,充滿了憐惜與矛盾,他想,陳子瑜已死,不管這件事是出於他的惡念,還是劉雅琴的安排,抑或兩人共同策劃,劉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將某隻老鼠從黑暗中揪出來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內心的恐懼與恥辱感。而永遠無法還原的真相對於左思安又有什麼意義?也許到頭來,還是得寄希望於時間彌合她受到的傷害。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對自己隱隱憤怒。他抬手撫摸她的面頰,再次說:「對不起。」
她誤解了他的意思,澀然說:「沒什麼,她畢竟是你母親,你生我的氣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後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讓她也嘗嘗被親人離棄的滋味。所以我是不會向你道歉的,無論有什麼後果,我都不在乎了。請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媽會擔心。」
5 _
離農曆春節還有兩天,雨雪霏霏,天氣陰沉寒冷。左思安獨自在家,聽到門鈴,按遙控讓正在播放的DVD暫停下來,過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高翔。
「我能進去嗎?」
她側身讓他進來,關上了門,小聲問:「你怎麼會來?」
「我來看看你,你媽媽說……」
「她給你打電話讓你過來嗎?」
她一下沉下了臉:「我媽真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她明明說過不希望你再來見我,現在大概是覺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讓你過來。謝謝你,我沒事。我已經接受現實了,父母要離婚就離婚吧,同學知道就知道吧,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斷她,皺眉說,「她沒給我打電話,是我給她打了電話。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過來。」
她呆住,過了一會兒,低下頭去,輕聲說:「那件事以後,我以為你就算不生我的氣,也不會再來看我了。」
高翔無法告訴她,他這些天處於各種矛盾之中。父母之間的戰火遠沒有平息不說,同在清崗的外公與父親之間溝通減少,管理層無所適從,不得不要他來協調,嚴重影響到工作。公司諸事不順,家裡更是亂作一團。在他的堅持下,王玉姣被辭退,新換的保姆必須承受陳子惠憤怒之下更為苛刻的要求,動輒得咎,時時向他訴苦,寶寶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險。他奔波在醫院、公司與家之間,已經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復過來,他才得以喘一口氣。
「你爸爸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她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他要回來?我媽媽告訴你的?」
他點點頭。
「他四天前打來電話,說那邊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擱幾天。我猜他未必趕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辦好離婚手續,我們家還可以過一個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來跟我談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經……」
高翔不等她繼續說下去,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將她的頭按在胸前,她掙扎一下,妥協了,待在那個位置,淚水無聲地湧了出來。她想,他知道關於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對待學校裡的流言,冷靜地對母親說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離婚,又怎麼可能在他面前隱瞞她的傷心與絕望,更重要的是,她確實需要這樣一個懷抱。
高翔的下巴挨著她的頭髮,感受得到她的身體因為努力壓制住嗚咽聲而微微顫抖。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擁住她,直到她逐漸平靜下來,才讓她坐到沙發上,拿紙巾給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紅紅的,樣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帶你出去轉轉,吃點兒東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沒什麼事,陪我看這部電影吧。」
他看看電視,定格畫面是一艘大船,船上與岸邊無數人正在揮手,問:「什麼電影?」
「還是《泰坦尼克號》。去年買了碟回來,我放過兩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個小時,想到最後這船會沉沒,大部分人都會死掉,就很難過,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會更難過了,想看完這部電影。」
去年春天這部電影熱映時,高翔與孫若迪在電影院裡不歡而散,也再沒看過,他點了點頭,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縮在沙發上,將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遙控器,從頭開始放起。
「你爸爸決定繼續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電話裡說那裡需要他,請我理解。我說,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沒關係。媽媽也跟我談了,她說她不希望我因此記恨她,我說,沒關係,我不會,我已經很感激她對我的照顧了。」
這當然不是沒關係的口氣,不過誰又能要求她給出別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頭髮:「小安,人長大的標誌之一就是發現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並不想要越來越大的世界。」
「這一天早晚會來,你不能太固執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靠過來,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定定看著他:「有一天你也會放棄我,對不對?」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離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雙黑亮瞳孔的深處,他的呼吸有一個短暫的紊亂,彷彿意外迫近的不僅是她,還有某種陌生氣息——危險,卻帶著難以言表的甜蜜和誘惑。他定一定神:「你會長大,將來不再像現在這樣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笑意:「聽起來長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這個意思。」面對這個過於敏感的少女,他無從解釋,只能認真地說,「你認為我為什麼明知道你媽媽反對還是要來看你?我很惦記你。可是你媽媽說的有一點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還太小,如果我讓你養成依賴我的習慣,相當於是在佔你的便宜。」
「我有什麼便宜好讓你佔?是一直讓你擔心,還是一直不斷的那些麻煩?」她的笑裡帶上一點兒自嘲,「你是對的,離我遠點兒,對你更好一些。」
她正準備退回去,他拉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同時將毛毯拖過來蓋住她,簡單地說:「等你長到足夠大,我們再來決定什麼距離是合適的。現在別胡思亂想,好好看電影。」
客廳內開著電熱油汀,散發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複的花紋和溫暖的質地;被關在門外的是南方城市濕冷的冬天,天空呈現一成不變的鉛灰色,灰濛濛的光線讓時間的流逝接近靜止,細碎的雪花一陣陣飄灑,漫無止境,漫無盡頭。
電視屏幕上,載有2200餘名乘客與船員的豪華郵輪頭一次出海,駛向不為他們所知的冰山;簡單的行囊內背著全部家當去投奔新大陸的窮人與帶著管家、僕人出行的鋼鐵大王、貴族登上了同一條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頭相擁迎風而立、盛筵華服、縱情歌舞……海面風平浪靜,離死亡看似還很遙遠,可是左思安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處於痛苦之中,看這樣一部龐大而著名的悲劇,恐怕不能轉移鬱結的情緒,倒只會增加悲傷。他伸手將她摟住,正要說話,她突然轉過頭低起臉來,他的嘴唇貼到了她的面孔上,溫熱,濕漉漉的,他的大腦有一個無法確定時間的空白,也許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隨即發現,她的手摟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體脆弱而溫軟,呼吸有著如蜜糖一般的氣息,他嗅到了她頭髮上清淡的梔子花味道,品嚐到了淚水的微鹹和屬於少女的芬芳。
門突然被打開,一身風塵的左學軍提著行李箱站在門口。他一臉驚愕,視線定格在沙發上的兩個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開她!」同時衝過來抓起高翔,一拳揮在他臉上。
高翔退後一步才站定,左學軍趕上來抓住他的衣領要繼續動手。
這時左思安尖聲叫:「住手!」
左學軍厲聲問:「他是不是在……欺負你?」
「按你的想法,誰都會來欺負我,我可能引來的就只有欺負,對嗎?」
她的眼圈仍舊是紅的,可是她的神情與聲音都十分平靜,彷彿父親天天回家,而她只是與同學在看電視,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左學軍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視線落到女兒身上。她穿著杏黃色的高領毛衣,紅色的家居棉服,烏黑的頭髮披在肩頭,面孔微微揚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態挺拔的小樹,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強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馬上閃開。
屋內靜默至極,這一瞬間,高翔突然忘記自己所處的困境,深深地同情這個男人。他自己曾經以幾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識到左思安已經不知不覺長大,這種成長對他都那樣具有衝擊性,以致險些令他失態,更何況一個逃遁了近兩年的父親。
左學軍鬆開高翔的衣領,聲音嘶啞地說:「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幾乎不易察覺地輕輕點了一下頭,他也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走了。
下樓之後,高翔坐到車內,過了好一會兒,拉下擋陽板,對著鏡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經青紫,他「啪」地一下將擋陽板推回去,倒不是覺得樣子狼狽不忍多看,而是湧起深深而無法面對的自責。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個沒有性別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還是不知不覺迷失,跨過了某個無形但必須守住的界線。
你確實是在佔一個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對自己說。陳子惠一直不斷的猜疑、劉雅琴臨走時的冷嘲、長久以來迴避想到的陳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湧上心頭,他痛苦地將頭伏到方向盤上。
高翔過了有生以來最為難熬的一個春節。
陳子惠拒絕回清崗,陳立國只得來到省城,而高明識趣地留在那邊。寶寶剛剛病癒,不及過去活潑,陳子惠仍處於憤怒之中,陳立國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滿懷煩惱,無法排解,家裡氣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寶寶上床睡覺後,開車出來,到左家樓下,下車抬頭望去,左家窗口還亮著燈,而陽台上有暗紅煙頭一閃。他定睛看去,發現左學軍正靠著陽台欄杆抽煙。一個離開家兩年的丈夫和父親不留在溫暖的室內與家人歡聚,而是頂著呼嘯的寒風,在零下6攝氏度的室外站著抽煙,只能意味著一件事:對於左家來說,這個春節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無數擔憂,但也只能頹然離開。
在那以後,高翔始終沒能看完《泰坦尼克號》。
這部著名的電影長達194分鐘,1998年春天在中國上映,在商業上大獲成功,1999年的年初,他在電影進行到不到一半時,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年春天,導演將這部電影轉製成3D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除了新的觀眾以外,還有很多人重新觀看,同時回憶當年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
朱曉妍含蓄地提起想看這部電影,但高翔謝絕了,建議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他並不在意電影情節,他想重溫的,既不在電影裡,也不在電影院內。他不需要什麼去觸發回憶。
正是觀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確定他對左思安的感情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腦海裡,隨著時間推移,仍舊清晰深刻。
陳子瑜對左思安的侵害、寶寶的孕育誕生、他對左思安所產生的感情……發生的所有事情看起來都如此隨機,卻又環環相扣,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運突然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