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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泉河發源於著名的神山岡仁波齊峰背面的冰川湖,藏語叫森格藏布,漢語名字顯得氣勢十分磅礡。在這一片氣候乾旱少雨的半荒漠與荒漠地帶上,它沒有像其他高原河那樣斷流消失,而是從容流淌,在中國境內長達405公里,成為大自然對生存環境嚴酷的阿里地區的一項寶貴恩賜。
經過阿里地區行署所在地獅泉河鎮時,河流隨地勢變得平緩,河水潺潺,舒緩地流向遠方,沒有上游那樣穿行於高山峽谷之間湍急的氣勢。
高原的暮色來得遠比內地晚,通常到晚上10點左右天才會完全黑下來。此時雖然已經是下午五點,但絲毫沒有接近黃昏的感覺。天空有大團大團的白雲聚散開闔,緩緩變幻著位置。鎮子外的小山頭上掛著經幡,隨風招展,色彩明麗豐富,一道道山巒起伏綿延,線條清晰如刻。
這是左學軍早已經習慣到視若無睹的景致,只是此刻左思安站在河邊,陽光從雲層間隙帶著清晰的軌跡直射下來,將她籠罩在明亮的光線中,所有一切看上去都與平時不同。
他不由自主地止步,站在離她還有十多米遠的地方。哪怕至親如父女,16年時間,也足以成為巨大的鴻溝,橫亙於兩人之間。
13年前的春節前夕,左學軍抱著與妻子和解的念頭,不顧同事的勸阻,頂著狂暴的風雪搭上一輛過路卡車,冒險踏上返鄉的漫長旅程。近鄉情怯,低海拔的豐富氧氣讓他產生了莫名的焦慮,他越來越不確定他能說服妻子同意調動工作,帶女兒離開漢江市。
等到踏進家門,看到高翔正在吻左思安,他震驚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時馬上暴怒,出手打了高翔。然而左思安的表現一下讓他如同浸入了冰河之中。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高挑冷漠的少女,既不害怕他的暴怒,也不為剛發生的事情羞澀,更沒有表現出任何看到他回來的喜悅。
在她14歲以前,她一直是甜蜜黏人的小女兒,他要做的只是盡情寵愛她,從來捨不得對她真正動怒;哪怕他放棄照顧她的責任,不辭而別去了阿里,她仍舊依戀他,長途跋涉去看他,努力微笑,扯著他衣袖懇求他早些回家。他沒有做好準備面對這個變化,更沒辦法開口批評管教。
等晚上妻子回家後,兩人關進臥室,沒有任何久別之後的親密,再度爆發聲音壓得低低的激烈爭吵,他指責她「對女兒不負責任,引狼入室」,而她反唇相譏,「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大概不會在女兒最需要他的時候一走了之」。
在爭吵漸有失控趨勢的時候,臥室門被推開,左思安出現在門口,靜靜地站著,眼神空洞地看著他們。等他們錯愕安靜下來,她才厭倦地說:「不要再為我吵架了,我消受不起你們這樣為我負責。你想要留在阿里也好,」她又對母親示意一下,「你想要離婚也好,你們自己協商決定,我都沒意見,唯一的要求是請不要拿我當借口。」
她轉身回自己房間,再不肯與他們交流。
他與於佳同時收回視線,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相同沉重的疲憊。接下來他們沒有爭吵,最終還是在春節假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去辦理了離婚手續,他返回阿里,除了少數幾次出差,回內地為母親奔喪,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高原,也再沒見過女兒。
這時左思安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回過神來,明亮的陽光下,她看上去年輕、神態安詳,異樣的陌生,可又確定無疑地與他有某種聯繫。
他走過去:「你穿得太少了。」
她微笑:「太陽曬得很暖和。」
「要注意防曬,紫外線很強烈。」
「嗯,我知道。施阿姨告訴我,您犯過一次高原性心臟病,現在身體怎麼樣?」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的情況並不嚴重,只是心肌供血不足,平時注意休息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種病還是跟高海拔有關係。哪怕從身體角度考慮,回內地生活也更好一些吧?」
左學軍笑道:「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到平原反而會難受。別的不說,內地哪有地方像這裡一樣有完全無污染的空氣和河水。」
左思安轉頭看著獅泉河,河水清澈,呈現出接近海水的湛藍色:「上次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第二天就離開了,我一直想看看這條河的樣子。」
「你上次來,是那年的4月底,河水大概才剛剛開始消融解凍。再過差不多半個月,獅泉河鎮就會入冬,河水又要開始結冰了。」
「我住的城市氣候有點兒像漢江市,四季很分明,夏天熱,冬天冷,濕度很高。」
「你為什麼會想到學醫?」
她看上去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他也馬上意識到女兒的迴避,連忙說:「學醫很好,我只是想到你小時候特別怕打針,實在想不到你會成為一個醫生。」
她想,她何止是怕打針,她曾經一度害怕進醫院到了病態的程度。不過她並不想去跟父親解釋自己的生活,只微微一笑:「爸爸,選擇待在什麼地方,各人有各人的理由,有時候沒法兒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可是您跟施阿姨是夫妻,你們又有一個孩子,最好還是好好溝通,尊重對方的想法。」
左學軍黧黑的臉透出一點兒慘白,面部肌肉微微扭曲,看得出在勉力控制情緒,怔怔看著她。左思安過去曾經因為父親的目光逃避看她而深感痛苦,現在同樣無法承受如此沉重而痛楚的注視,幾乎想轉身走開。
她按捺住這個衝動,勉強一笑:「我也不想干涉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我們談點兒別的吧,比如您現在感興趣的阿里民俗研究。」
「小安,你不必擔心會刺激到我的心臟,我的身體沒有脆弱到那地步。」
「那就好。這次過來,我只是單純想看看您。我生活得不錯,我希望您也能過得好,就這麼簡單。」
「你走以後,我一個人在工藝街上坐了很久。高翔說得對,你好不容易來看我,我表現得並不比15年前好多少,難怪你會生氣走掉。」
她搖搖頭,客觀地說:「我也說不上生氣,分開太久,很難找到話題是正常的。」
「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你好好談談,瞭解你的生活情況,可是我不敢開口,好像想問什麼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我曾經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你肯每年給我打個電話說聲你好,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容。知道你要來看我,我……」左學軍聲音哽住,趕忙將頭扭開,等情緒稍微平復,才繼續說,「我不配你對我這麼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留在你身邊,我知道我再說什麼都晚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並不像你母親當年說的那樣,出於對自己前途的考慮才選擇援藏。」
「我媽媽還是很公正的,她並沒有在我面前說您什麼壞話,只是說您是公務員,這種事情在官場上根本不是秘密,就算調回省城,您也要面對很多議論,壓力很大,不比她在科研單位工作,環境相對單純得多。」
「不,她誤解我了。」
「不然您希望她怎麼跟我說?難道實話告訴我,我的情況很糟糕,不能拿糖果、新裙子和遊樂場哄好,不再是甜蜜可愛的女兒,不管誰跟我生活在一起,都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所以您選擇遠走西藏了?」
左學軍艱難地說:「小安,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原諒過自己。」
「一切都過去了,沒必要再提。如果一定需要我說一聲原諒,您才能放下,我很願意說。」她看著左學軍,清晰地說,「爸爸,我原諒您了。」
然而,左學軍絲毫沒有釋去重負得到寬慰的表情:「你一直是個善良的孩子,我並不是想把自己心頭的負擔轉嫁給你。如果我做任何事能夠補救、挽回那一切,我都會毫不猶豫去做。可是事實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受到傷害,我完全無能為力。後來你為我做出那麼大的犧牲……」
「您當然不可能接受。原諒我當時很幼稚,以為那是我能做的唯一選擇,完全沒想到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要到長大以後才明白這一點。」
「不,小安,我知道你會那樣做是因為愛我。」
「可惜不是所有的愛都會被接受,有時候愛就是一種負擔,會讓人只想逃避。」
「對不起,我確實逃避了,我的選擇是懦弱的,我也許逃開了你,可從來沒能逃脫對自己所作所為的追悔。」
那段黑暗的時光被一再提起,左思安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她心底潛伏已久的那個驚恐的孩子似乎隨著記憶甦醒過來,在她身體內胡亂衝撞著想要闖出來。她只能將手緊握成拳頭,努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說:「別說了,爸爸。14歲的時候,我確實需要父親解釋為什麼一聲不響離開;16歲的時候,我也確實需要知道父母離婚的罪魁禍首是不是自己。到了30歲,再不能接受、無法理解的事情,我都不想追究了。」
「我明白,小安,這些年我非常想你。施煒怪我不愛小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每次看到小齊,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你。我逃避了對你的責任,再不可能若無其事地扮演父親這個角色。我沒辦法像愛你一樣去愛這孩子,甚至一接近她,我就難受……這是我活該受的懲罰。我留在這裡,讓她們母女兩人回內地,也許對她們更好一些。」
壓抑的情感一旦開始釋放,就再沒辦法輕易停住,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的獅泉河:「您對於進行自我懲罰這件事太執著了,可是這樣做對我又有什麼意義?我不可能因為您選擇冷落您的妻子,不親近您的小女兒,就覺得得到了彌補。」
「我知道我什麼也彌補不了。」
他好久沒有說話,左思安的情緒略微平復,回頭看著父親,他一直悲哀地看著她,略微渾濁的眼睛裡映有她的影像,那樣小小的一個,一瞬間,她幾乎誤以為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她想,她輕易給予的原諒固然無法讓父親解脫,她無法克制的怒氣也只會勾起更多痛苦的回憶,帶來更多傷害,他們已經永遠地錯過了可以相互安慰扶持的可能。她再次懷疑這次回來是否正確。這時左學軍的面部再度有些扭曲,但還是馬上掙扎著露出一個微笑。
她敏感地問:「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沒事。
「您的心臟有沒有痛的感覺?」
「不痛,真的,不用擔心我。」
他看上去若無其事,她定一定神,只見父親頭髮花白,面孔上的皺紋深刻,完全不復舊日風采,笑容也掩飾不了眼裡蘊含的哀傷。她剩下的一點兒起伏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只餘下跟父親同樣濃重的悲哀感。
「爸爸,請務必答應我,您馬上去做一個徹底的身體檢查,同時養成隨身攜帶藥物的習慣。」
左學軍嘴張開正要說話,卻一下定住,面孔再度呈現扭曲,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後倒去。
左思安一把攙住了他,迅速將他放平到地上,半跪下來拍擊他的肩部:「爸爸,爸爸。」
然而左學軍已經失去意識,根本沒有回應,她轉頭高聲呼救:「快來人,幫我打一下急救電話。」
有人駐足圍觀,交頭接耳,卻沒人做出反應,左思安一邊再次呼叫,一邊一手壓住左學軍的前額,另一隻手抬起他的下頜,讓他頭部後仰,氣道打開,再俯身將臉貼近他的口鼻部,發現他已經沒了自主呼吸,伸手摸他的頸動脈,也沒有搏動。她馬上脫下外套,疊起來將他的腿部墊高,解開他的衣服紐扣,讓他胸部暴露出來,雙手握拳,連續拳擊了他胸口三下,然後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開始有節奏地對胸部做衝擊性按壓。做了30次胸部沖壓後,她再深吸一口氣,開始對他進行人工呼吸。只是高原氧氣含量原本偏低,做按壓又消耗了大量體力,只吹了兩口氣,便已經氣促不支,頭暈目眩。
這時一隻手扶住了她,高翔急促地說:「我已經打了120,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堅持住。」
她點點頭,重新開始進行胸部按壓,然後口對口吹氣,同時檢查父親的生命體征。她陷於一種情感停頓的狀態,近乎機械地反覆完成著心肺復甦,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高原,已經體力透支,甚至也沒有意識到躺在地上的人是她父親。
救護車終於鳴叫著趕來,醫護人員跳下車接手,這時她接近脫力,沒辦法自己站起來。高翔抱起她,一齊上了救護車。
2 _
左學軍在獅泉河鎮醫院沒有脫離危險,醫生告訴左思安,她採取的急救與心肺復甦措施為搶救贏得了時間,但左學軍除了心臟病發以外,更嚴重的問題是顱內出現出血,左側肢體偏癱,瞳孔放大,處於深度昏迷之中。
左思安要求查看他所有的身體檢查結果,醫生不免不悅:「我已經把結果告訴你了。」
「對不起,大夫,我在美國做神經外科醫生,所以需要看到他的心電圖、血壓、腎功能、CT、MRI檢查結果。」
醫生有些驚訝,打量了一下她,二話不說,拿來了檢查結果,她仔細看過之後說:「他顱內出血在右側基底節部位,出血量達到80毫升以上,已經形成腫塊,破入腦室,腦幹明顯受壓,具備手術適應徵,需要馬上進行開顱清除,解除腦疝的可能性。」
「我們醫院沒有做開顱手術的條件。這樣的病人都必須轉移。」
「如果不具備開顱條件,也可以試一下微創清除。」
醫生苦笑一下:「院裡倒是有一套顱內微創清除血腫的基本設備,但原本有一名來援藏的神經外科醫生在這裡工作,半個多月前已經回了內地,新的醫生還沒過來。我是一名普外科醫生,旁觀過那名醫生動手術,但從來沒有親自做過這類手術。恐怕還是得等到轉院到成都的醫院才行。」
「那得多久,來得及嗎?」這時施煒帶著左思齊趕到醫院,她連忙發問。
那名醫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施煒抓住左思安:「小安,你做過這類手術沒有?」
左思安面色蒼白:「手術我做過很多例,但是……」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正微微顫抖,她知道自己仍處於半虛脫狀態,站立不穩,再加上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父親,她清楚所有可能的潛在風險與併發症,實在不能確定能否進行這樣的手術。
高翔扶她坐下:「鎮定,深呼吸。」
她坐下,依言合上雙眼,努力想說服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心亂如麻,一時無法平靜,痛苦地說:「我竟然沒注意到他腦部高壓,還在明知道他心臟有問題的情況下刺激他,我沒法兒原諒自己。」
施煒連忙說:「小安,你不能這樣想。正因為你是醫生,你才救活了他。眼下他也只能指望你了。這個手術是不是很複雜,所以你沒有把握?」
她搖搖頭:「我從當神外住院醫生第二年起就開始在主治醫生的指導下主刀做大腦硬膜外和硬膜下血腫清除術,參與過高難度的開顱手術,這次只是微創清除血腫,雖然沒有三維手術設備,也不算很大的問題,一般來講只需要半個多小時就能完成。但是……」
施煒握住她的手,懇切地看著她:「那就好,那就好,小安,一定要救救你父親。」
一時間,她講不出話來。
地區領導都聞訊趕來,向院長瞭解情況,院長說:「我們跟大醫院也取得了聯繫,那邊醫生也說必須盡快開刀清除血腫。看左書記的情況,恐怕要轉移到成都才行。」
地區領導皺眉:「明天上午才會有飛去成都的航班,老左能夠支撐得住嗎?」
「按道理講,24到48小時內手術,都是可以的。」
一片沉默之中,左思安開了口:「不行,最佳手術時間是12小時以內。高原缺氧地區對於手術時間的要求更嚴格一些。從我父親的出血量來看,再不手術清除血腫,有可能發生腦疝,以後語言和身體活動能力都難以得到恢復。」
「可是我們目前沒有醫生能動這個手術。」
「我從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畢業,有馬里蘭州的行醫執照,在巴爾的摩一家醫院擔任神經外科住院醫生已經三年,從去年開始獨立動腦部手術,我可以為我父親動這個手術。」
所有人都看向她,領導沉吟不語,院長遲疑:「就算你有美國醫生執照,但能否在國內動手術沒有先例,我們必須請示。」
在施煒的堅持下,經過一連串請示與商量,領導批准由左思安來動手術,她簽了一系列文件,拿著筆的手禁不住再次顫抖起來。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頭怔怔看著他:「高翔,我害怕我這個決定是錯誤的。」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斷。」
「但是……」她停了一會兒,終於苦澀地說,「半個多月前,我為一例顱腦損傷病人做開顱手術,他死在了手術台上。」
高翔怔住:「你學醫到現在,他不會是你看到的第一個死者吧?」
她搖搖頭:「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術過程中死去的病人。在隨後例行的病例差錯分析中,有主治醫生對我的處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見,我被暫停手術,只能參與查房與門診。」
「然後呢?」
「正式調查結論出來,我被認定處置並沒有明顯差錯,恢復了工作。」
「我沒理解錯的話,就是說你根本沒有犯錯。」
「但是,我並不覺得鬆了口氣。從讀醫學院開始,我就聽教授講過,做外科臨床醫生,遲早會面對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時刻,不過我沒想到,衝擊比我想像的更大。」
高翔完全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臨職業危機的情況下回國探親:「目睹死亡確實會帶來壓力,你需要放鬆。」
「我沒法兒放鬆,並且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不得不跟主任講,我需要時間調整,再重新開始手術。沒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卻必須給自己的父親動手術。」
「小安,你並沒打算因此放棄你的醫生生涯,對嗎?」
「當然不會,我受的所有艱苦訓練都是為了獨立行醫。」
他看著她:「當年我帶我兒子去紐約動手術,主刀的醫生是心外科的權威,他跟我談手術方案,有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手術是一門科學,更是一門藝術,手術過程是醫生的專業積累與臨床判斷發生化學反應的一個過程。我不懂醫學,但我理解他強調的判斷與自信對於醫生來說,缺一不可。你自己也說了,你已經做過不少高難度手術,所以,不要因此就懷疑自己受到的長期的培訓與判斷能力。」
左思安沒有說話,然而他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仍處於極大的掙扎之中。
「小安,我兒子從出生到四歲之間,一共動了三次開胸手術。」
她怔住,臉有些扭曲:「為什麼跟我說這事?」
「他每次手術都是由我簽字。當然,作為病人親屬,和作為主刀醫生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只想告訴你,我知道親人生命處於不可知狀態時所承受的巨大壓力,我也知道所有醫生都會盡力避免為直系親屬動手術。你是有選擇的,小安,你可以不動這個手術。」
「爸爸的情況如果拖延下去,也許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但肯定會錯過最佳手術時間,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在現在的情況下,你首先是一名醫生。他是你父親,同時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小安,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鎮定,握著她的手溫和而沉穩,她在這目光下慢慢平靜下來,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走向施煒。
「施阿姨,我必須跟你講一下手術可能存在的風險。」
高翔隔了一段距離,看著左思安,她似乎一下進入了醫生的狀態,從肢體語言到面部表情,都毫無剛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溫和、鎮定而專業。幾天前在劉灣時,正是她自然流露的這種狀態,讓他和梅姨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煒同樣凝神聽著她講話,不再慌亂。
然而眼看著昔日那個過於敏感、內向的女孩完成這樣的轉變,讓高翔有無名的感傷。
左思安進入了手術室,他們在外面守候著。左思齊早已經躺在長椅上睡著了,施煒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著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擔心,小安說左書記的情況並不嚴重。」
施煒轉過頭來,眼裡含著淚光:「我是個不合格的妻子,這段時間一直跟他爭執不休,完全沒注意到他身體不好。」
「左書記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臟病史,發病是誰都不可能預料得到的。你如果為這個自責,小安更會自責,畢竟她父親是在跟她談話的時候昏倒的。」
「不不不,學軍的身體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如果沒有她在身邊,我想都不敢想會怎麼樣。」
「對,誰也不能怪,施煒,記住這一點。還是耐心等手術結果吧。」
手術在40分鐘後結束,左思安一臉疲憊地出來,點了點頭,施煒一直懸著的心才放下,衝過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學軍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乘飛機轉移到了成都,家人陪著一同過去。經過檢查,他顱內血腫引流平穩,基本脫離了危險,並且恢復了意識。施煒決定自己留下來陪護,委託左思安將左思齊帶到醫院旁邊的賓館訂房間休息,可是左思齊馬上一口拒絕:「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左思齊一直在好奇地打量著高翔,突然說:「叔叔,我看到過你,在我媽媽的相冊裡。」
高翔略為驚訝,笑著點頭:「對,我以前和你媽媽還有你姐姐一起來過阿里。」
「嗯,照片裡有好多人,有我姐姐,還有一個光頭叔叔,笑的時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後來還來過我家。」
施煒解釋道:「她說的是老張。老張現在已經是圈子裡有名的骨灰級驢行客了,三年前又來過一次阿里,還是那麼風趣開朗。」
左思齊繼續說:「對了,還有一個長頭髮的漂亮阿姨,媽媽說她是你女朋友。」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著追問漂亮阿姨的下落,笑著問:「你媽媽相冊裡有沒有一張她站在越野車上的照片?」
左思齊使勁點頭:「有啊有啊,她的頭髮飄啊飄的,像要飛起來一樣,可神氣可漂亮啦。你怎麼知道?」
「那張照片是我給你媽媽拍的。」
「真的嗎?我總是問媽媽,為什麼她不能一直那樣。她說她有了我,我的翅膀還沒長好,她覺得一個人飛起來太寂寞,還是牽著我的手走好一些。」
施煒笑著搖頭:「小齊這孩子完全是個話癆,沒事就喜歡翻我的相冊,隨便看一張照片都可以問十萬個為什麼出來。我要直接說我老了,飛不動了,她還不幹,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讓她滿意,她才肯罷休。你們走吧,不然她可以拉著你們說個沒完。」
從醫院出來,左思安對高翔說:「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脫離危險後再回去。你可以先回漢江,放心,我絕對不會再到漢江去了。」
高翔皺眉看著她:「你認為我就是過來監視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國的飛機才肯罷休嗎?」
她不安地說:「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沒必要在這邊久留。」
「這些由我自己處理,你不必操心。」
他的態度突然由在獅泉河鎮時的溫和變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溝通,她只得不再說什麼。兩人步行到醫院對面的賓館,開了兩間房,各自進去。她已經疲倦不堪,但還是不得不強打精神給醫院負責人打電話溝通請假的事,再打電話改簽機票。處理完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床上,卻一時睡不著。
她不由想起,15年前從西藏看望父親回來,也是在成都等候轉機,住在機場附近的一家賓館內,高翔的房間一樣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為父親的態度而傷心欲絕,在他懷裡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歲。15年時間,相當於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識到,幾乎在她每一個無法面對的時刻,他都在她身邊,這算是巧合,還是命運離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遠無法弄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