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_
高翔帶著母親和兒子從紐約回來以後,陳立國馬上與他長談,並未直接提及他的留學想法,而是先對公司的現狀表示憂心忡忡。
「你爸爸兼併的步子邁得越來越激進,在公司裡引起不少爭議,再加上他力主加大廣告投放,我們的現金流面臨的壓力不小,高層基本上都持觀望懷疑態度。他還高薪從外企請了一個以前做快速消費品的海歸來接你的位置,那人能力是有,但對於白酒這個行業畢竟並不熟悉,制定的銷售政策在代理商那裡都引起了很大爭議。」
高翔儘管有半年時間不在國內,但仍密切關注著公司的動向,知道外公說的這些問題:「我會跟爸爸好好談談,讓他跟管理層和經銷商加強溝通。至於兼併這件事,現在總的經濟環境好像有調整趨勢,確實不宜進行得太快。」
「我老了,很多事情顧不上,遲早會完全放手,但是你爸爸媽媽鬧了兩年多,關係一點兒也沒有緩和,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我會找機會再勸勸媽媽,過了這麼久,她只是一口氣在作怪,不會還像剛開始那樣恨爸爸了。」
「所以你也看到了,無論是家裡還是公司,都離不開你。我只有子惠一個女兒,也只有你一個外孫,只有把公司最終交到你手裡,我才會放心。」
高翔不禁苦笑:「外公,我已經在電話裡說過了,我決定留學。」
「年輕人想充實自己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去美國留學,我也會支持你。」
「外公,您就直接說吧,您不希望我跟左思安在一起。」
「她和子瑜的死有直接關係,她也讓你父母關係破裂到幾乎彌補不了的程度,」他舉起一隻手,制止高翔的辯駁,「最重要的是,她還是寶寶的生母。你想想,你媽媽和我怎麼可能接受她?」
「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從思安那方面講,面對我的家人是一件更困難的事情。我矛盾了很久,想忘記她,可是,我沒辦法做到。」
「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不考慮我和你媽媽的感受,這件事會惹起外面多少非議?一般人不會想到你喜歡了某個女孩子,於是跟她在一起了,而只會說你跟你舅舅……強姦過的女人在一起,誰能承受得起這種流言。」
「所以我決定留在美國生活,那裡不會有人在意這種事。」
陳立國大吃一驚,顫顫巍巍站了起來,高翔連忙扶住他,他盯住外孫:「你是想永遠留在國外?」
「外公,您不要著急,我並不是打算一去不回。就算不是為了思安,我也對從大學一畢業做到現在的這份現成的工作有些厭倦了,我早就希望自己出來發展。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除了準備讀書,我也想做與公司業務有關的生意,比如紅酒代理,我做了一些初步的市場調查,國內這方面的消費日益擴大,商機很多。到時候我會兩邊往返。」
「就是說你打算退出公司?」
「公司的事情,我覺得您和我爸爸一定能商量出一個穩妥的發展計劃來。我想做點兒自己有興趣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陳立國才說:「小翔,我不同意。」
「我做了一份計劃書給您,您看過之後覺得不值得投資,我也能理解。」
「小翔,我信任你的眼光,可是這不僅僅關係到投資的問題。」
「我明白。」
「這段時間,你媽媽總在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有一個辦法把你留在國內,我告訴她,你從小就獨立、有主見,一旦做出決定,別人恐怕很難改變。她叫我切斷你的經濟來源,」陳立國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你別怪她,她也是為你好,不過她想問題始終簡單,到這個年齡,做事情還是不管不顧。不要說你是我唯一的外孫,就拿這幾年你為公司做的貢獻來講,我也不應該拿錢來卡你。你肯定不會就範,反而白白傷了自家人的感情,把你推得離我們越來越遠。」
「外公,我不會誤解您的。」
陳立國看著他,神情黯然:「你是好孩子,我想來想去,除了跟你訴苦示弱,指望你看在我一把年紀、來日無多的分兒上留下來,還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高翔心裡極不好受:「外公,您並沒有那麼老,我會經常回來看您,您如果願意,也可以到美國去休假。」
「我這個身體,根本經不起長途飛行折騰了。小翔,你媽媽動不動把『我們陳家』掛在嘴邊,可是看看我們這個陳家,自從子瑜出事以後,哪裡還有什麼指望。我老朽生病,你媽媽從來不懂生意上的事,還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一團糟;寶寶的身體,我更是根本不敢樂觀。那孩子是子惠逆著天理人情強求來的,我們只能盡人事醫治他,你我都一樣清楚,就算抱最樂觀的態度,他手術成功,將來都不可能完全跟正常孩子一樣。我能夠指望的也只有你。」
一口氣講到這裡,陳立國已經微微有些喘息,他歇了一歇,抓住高翔的手:「當我倚老賣老也好,當我不尊重你的選擇、強求你也好,我都希望你能留在國內,逐步把公司接手過去,找一個好女孩子結婚,如果我能活著看到你有孩子,那死都可以瞑目了。」
高翔被堵得再也講不出話來。
「你看,人活到一定年紀,就是這樣理直氣壯地無賴自私,強人所難。」陳立國看著他的目光坦然,完全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態度慈祥,甚至帶著些許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不管做什麼決定,我都不會怪你的,小翔。」
高翔當然清楚,外公既是動了真感情,也是在打感情牌,某種程度上,他與母親大吵大鬧想達到的目的是一樣的。但是他既不會怪母親,當然更加不會因此而懷疑外公對他的愛。
陳立國在他年幼時就十分疼他,對待自己的幼兒和他這個外孫不偏不倚,還不斷提醒女兒,不要把心思全花在弟弟身上,忽略兒子。在陳子瑜慢慢長大,令他完全失望後,他對高翔的倚重更是明顯。
不等高翔回話,陳立國第二天便住進了醫院,醫生做了全面檢查,得出一個又嚴重又頗為含糊的結論,說他需要嚴格靜養。他馬上指定由高翔到公司上班,全權代理他處理所有事務。
在陳立國的指令下,一個會議接著一個會議都等著高翔出席才正式開始,幾乎所有文件都要送到他這裡來,等他審閱簽字,更讓他措手不及的是配合公司進行上市前準備工作的投資銀行代表、律師事務所律師、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人員、資產評估人員、券商方代表突然全都蜂擁而至,如同走馬燈一樣跟他談著各種問題。陳立國的秘書索性搬到他辦公室外間,將他的日程排得滿滿的,一時間,他比從前上班更忙碌。
除了時不時出差,他不停往返於清崗與省城之間,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從辦公室回來,而且事情越來越多,眼看越來越難以脫身,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同時又不得不佩服外公的老謀深算。陳立國顯然知道,單純打感情牌只會令他良心不安,而現在指定給他負責的企業上市工作卻極具挑戰性,讓他煩惱的同時,竟然身不由己被吸引。
這段時間,高翔只能與左思安電話聯繫。
眼看著春去夏來,他許諾的歸期一天天推後,他有深切的不安與歉疚,但左思安並沒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靜地說:「你把該處理的工作做完再說。」
然而上市需要做的工作千頭萬緒,處理了一件,馬上接踵而來更多相關的事務,陳立國乾脆轉去北京做進一步治療,根本不回公司上班,他越來越難以脫身。想起他對左思安的承諾,他十分焦慮。
唯一讓他覺得安慰的是寶寶身體日漸好轉,面色擺脫了長期以來的蒼白,做起簡單的運動變得輕鬆,走路不再喘息。與此同時,他的個性也越來越明顯起來,正式通知家人,不要再叫他的小名,理由是別的小朋友聽到會笑話。
高翔大笑:「那我叫你什麼,臭臭的小朋友?」
他嗅了一下自己,斷然搖頭:「我才不臭。太爺爺叫你小翔,你可以叫我小飛。」
「好吧,小飛這名字挺神氣的。」
他得意地撲到高翔身上,使勁吸了一口氣:「你才臭,你身上好重的煙味。」
「是啊,爸爸開了一天會,那些人都是煙鬼,我決定以後定一條規矩,會議室一律不許吸煙。」
「爸爸,你會不要我嗎?」
他吃驚:「小飛,你在說什麼?」
高飛盯著爸爸:「奶奶說你也許要去美國,再不回來。」
他惱恨母親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出動年幼的孩子,可是看著兒子烏亮的眼睛,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高飛頓時覺察出不妙,先是呆住,隨即抱住他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我不許你走,我不許你走。」
他抱住兒子呵哄著:「爸爸沒說要丟下你,我會先去美國一陣子,然後再接你過去。」
「你騙我,奶奶說你去了就不會回來了。」
「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
好不容易將哭得精疲力竭的兒子安慰好,哄到睡著,高翔去找母親交涉,請她不要再跟孩子說這種話。
陳子惠毫不客氣地說:「我說的是事實。」
「我怎麼可能丟下小飛不管?」
「如果你堅持去美國,丟下的不只是他,還有整個家。」
高翔被激怒了:「媽媽,請您講道理。如果您再這樣,我就直接帶了寶寶一起去美國生活,他是我兒子,我帶走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陳子惠一下站了起來:「你說什麼?你要敢帶走寶寶,我就……」她的手指著高翔,一時間,講不出能夠怎麼做,急怒之下,她說,「我就去美國,跟那個叫左思安的禍水拼了,我弟弟的命抵給她還不夠,那我再抵上我的命好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陳子惠已經聲嘶力竭,高翔被她扭曲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恨意嚇到:「冷靜,冷靜。」
她倒破天荒控制住了情緒,沒有繼續發作下去,啞著嗓子說:「你實在要走,我攔不住你。但是你千萬別動帶走寶寶的念頭。我們陳家只剩下他了。我會好好照顧他,替他守住陳家的產業,不會落到外人手裡。」
高翔並非一時失言,他考慮將來,留下小飛,肯定會十分不捨,確實不止一次動過帶兒子去美國生活的念頭;但他也知道,如果把小飛帶走,母親必定會大鬧,而左思安又怎麼可能接受面對這個孩子。世事從來難以兩全,可是他的家事矛盾到這種地步,沒有一方能夠妥協調和,讓他有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轉眼到了8月中旬,高翔向父親交接工作,高明看著兒子,欲言又止,對這件事他一直沒有發表任何看法,高翔跟他談起,他只苦笑:「我表示反對,份量不可能敵過你外公和你母親;我如果支持你,你母親會生出無數想像,認為我是想調走你,好進一步把持公司,謀奪他們陳家的產業。」
高翔明白,父親說的是實話,他既與妻子失和,也失去了岳父的信任,可是他實際掌握著公司的運作,公司內部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稍有異動,這種狀態也許就會被打破,而結果誰也不能預料。他想,他留在美國讀書的想法至少今年以內不可能實現,也許他這次去了紐約,還得回來一趟,完成上市工作,讓公司正常運營起來才能放心。
他打電話給左思安,跟她解釋他的計劃:「我買好了機票,恐怕會錯過你到柏魯克分校報到的時間。你先安頓下來,我9月中旬就會過來。」
「但是你不會留在美國,對嗎?」
「我會陪你開學,適應在紐約的生活,然後回國把上市的工作做完。小安,請理解我,我實在無法丟開這邊。」
她沉默良久:「我理解,其實你不必這麼趕,如果壓力太大,也許我們分開會更好一些。」
他大吃一驚,幾乎以為越洋電話信號出現了問題:「你說什麼?」
她囁嚅了一下:「我是說,你在國內有工作,不必非要趕到紐約來。我自己去學校就行了。」
「小安,不要再說分開這種話,我知道把你一個人留在紐約很不好。但是公司上市最多只需要一年時間,我肯定能脫身。」
高翔知道,左思安為他才放棄更好的學校,到紐約讀書,因此與母親幾乎到了失和的地步,承受著極大的壓力,如果讓她一個人去上學,他無法原諒自己。他不顧陳子惠的反對,將機票改簽提前了幾天,到了9月初,高翔帶著寶寶和母親飛抵紐約,將他們送到公寓,他馬上去找左思安。
柏魯克分校只給一年級新生提供有限住宿,左思安與一個紐約本地出生的黑人女生住同一間宿舍,高翔敲門時,她正躺在床上看書,看到他來,坐了起來,怔怔看著他,卻沒有他料想的驚喜。
2 _
自從從紐約回來以後,左思安根本無法擺脫異樣低落的情緒,但是她毫不遲疑地寫信,回絕了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接受了紐約市立大學柏魯克分校的錄取。
於佳怒不可遏,脫口而出:「我實在對你太失望了!」
她眼神一黯,沒有任何辯解,只輕聲說:「對不起。」就再也不肯反應。
畢業舞會臨近,左思安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綰起頭髮,穿上高翔在費城給她買的那件白色小禮服。鏡子裡的她異常嬌美,可是她眼睛裡找不到絲毫快樂,只覺得內心壓抑的某個東西已經越來越大,就如同噩夢中倏忽跑過的老鼠,突然駐足,停在面前,與她對視,讓她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她接到高翔從國內打來的越洋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疲憊:「我外公身體不好,公司也有一些事情要解決,我可能得推遲過來。」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鎮定:「沒事的,不急。」
時間一天天過去,到了7月,左思安日漸沉默,於佳卻開始暗暗高興起來,甚至跟她談起可以爭取轉到紐約州立大學的某幾個分校,那裡環境更為安全,有一些專業排名靠前,很有競爭力,而且都是公立教育系統,以她的成績,轉學並不是不可能做到。
左思安並不回答,當然也沒有像母親建議的那樣去查相關資料,做轉學準備。她只是每天照常去打工,下班後就回家,將自己關在臥室裡。
於佳冷眼旁觀,看著女兒的臉上日漸失去光彩,眼神黯淡,明顯為情所困,又是惱火,又多少有些不忍,這天於佳敲開她的房門,只見她躺在床上看書。
「馬上就要開學了,到紐約那種複雜的大城市去獨立生活,你這樣一直魂不守舍,是想再一次遇上搶劫嗎?」
她並沒有將遇到搶劫的事告訴母親,但紐約警方某天突然打來電話,說抓到了嫌疑人,搜出了她丟失的一個波特蘭圖書館的借書證,問她能否去認人,她只得抱歉地回答,她確實無法講出搶劫者的任何特徵,更無法指認,借書證也已經重新辦過,不必勞煩他們寄過來。於佳這才知道女兒在紐約那天的遭遇,歉疚後怕之餘,當然十分惱怒。
左思安根本不願意提起那件事:「媽媽,我經歷過更糟糕的事情,不會覺得被搶走一個錢包有多嚇人。放過我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於佳一把拿掉她手裡的書,她只得一臉無可奈何地坐起來:「不用跟我說你已經預料到高翔不會準時過來,我知道你確實早就把什麼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了。」
「你明知道我是對的,還堅持犯傻,拒絕去伊立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現在不能在錯誤的路上一條道走到黑。」
「他有他的難處,他的家人肯定不願意讓他過來。」
於佳生氣地說:「你倒是也替他把什麼都想到了,既然明知道他的家人會激烈反對,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我愛他。」左思安頭一次如此明確地講出來,於佳怔住,她看著女兒,那張年輕的面孔上有著失眠的陰影,可是神情堅定,眼神沒有絲毫閃避。「是的,我愛他。媽媽,離開漢江之前,我去找過他,對他說我不想去美國。只要他稍微點頭,我肯定說什麼也不會跟你走的。可是,他讓我走,我想他比我更清楚我們有多不可能。我從來沒想到他會到波特蘭來找我,既然他來了,對我說了想跟我在一起,不管我對未來多不樂觀,我都不會先放棄。我會等他,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他需要面對的問題比我多,如果不能過來,我也不會怪他。」
於佳勃然大怒:「你這算是哪門子的情聖宣言,虧我一向教你要自立自強自尊,你把你置於這樣卑微的地步,難道不覺得可悲嗎?」
「自立自尊自強跟愛情裡願意等待並不矛盾,我只是尊重他的選擇。」
「那你自己的選擇呢?你一再強調你已經長大,有選擇人生的權利,我理解的選擇人生可不是這樣被動等一個男人來臨幸。」
「我不是等一個男人,我等的是他。」左思安心平氣和地說,「媽媽,不是每個人都像您,總能夠做到先轉身離開。」
於佳一時無語,良久才說:「你還是怪我,如果你爸爸不是不肯從阿里回來……」
「我並不怪您。爸爸就算肯回來,你們也會離婚的,您對他已經沒有感情了。」
這個冷靜的結論讓於佳更加講不出話來。
「我既然已經做好了他不能到美國來的準備,不用擔心我。開學了我會去紐約,對不起,讓您失望了,我只能跟您保證,我不會放棄學習的。」
於佳此時的心情已經不能用怒其不爭來形容了:「小安,我跟你說過,那些不好的事,忘掉就是了。」
「怎麼又扯到這上面來了。」
「如果不是你經歷過的事給你留下了陰影,你為什麼非要這樣自我貶低,用這樣被動的方式處理你的感情。」
左思安看著母親,眼神哀傷地搖搖頭:「我沒覺得我被動。不過我不指望您能理解我的感受,請您也不要再試圖說服我了。再說下去,您只會更生氣,我們不用再談這件事了。」
「也許我該聽Peter的建議,讓你去看看心理醫生。」
左思安再怎麼滿腹心事,也被於佳逗得苦笑:「您沒說要帶我去驅下邪,我很感激。」
於佳只得長長歎一口氣:「小安,我完全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跟我一樣清楚,你們不可能有好的結果,這遠比山體滑坡好預見得多,對不對?可是你竟然還是做這樣的選擇,還要我眼睜睜看著災害發生,你讓我能怎麼想?」
到了8月10號,左思安收拾好行裝,拒絕母親陪同,獨自去紐約報到上學,她想,就算真如母親所言,等著她的是一場災難,她也願意迎接。
她順利完成了報到手續,認識了新室友。這所學校雖然規模不大,但學生極其多元化,除紐約本地學生以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國際學生,不乏亞裔面孔,甚至有不少來自中國內地和港台的學生。她聽到拐角傳來的中國話交談聲,禁不住駐足,那邊交談的一男一女馬上與她打招呼,他們一個來自浙江,一個來自福建,面孔稚嫩,猶帶高中生氣息,卻掩飾不住興奮。聽到她已來美國兩年,他們問長問短,很多問題她都無法回答,只得抱歉地承認,她長住的是一個安靜的小城,對於紐約跟他們一樣沒概念。
她的新室友Linda在本地出生,是百分之百的紐約客。在她的介紹下,左思安錯開上課時間,去鄰近華爾街的一家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職。
這天,當Linda說有一個東方人在宿舍大廳等著她時,她以為高翔提前趕來,興奮地跑回宿舍,然而坐在那裡的是一個清瘦的中年人:高翔的父親高明。
高明站了起來,十分有禮地說:「左小姐,我與你父親差不多年齡,可以叫你思安吧?」
左思安當日在盛怒之下,闖到他家揭穿他曾告發過陳子瑜,引得陳子惠與他反目,雖然並不後悔,但對他是有歉意的。她不安地點點頭:「您好,您怎麼會來這裡?」
高明看看四周:「方便的話,我們找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談談好嗎?」
左思安無法拒絕,兩人出來找了一家小咖啡館坐下。
高明開門見山地說:「思安,你是聰明的女孩子,想必知道我的來意。」
「我知道,您是來勸我不要跟高翔在一起的。」
「高翔並不知道我來了美國,我也本來不打算過來。但如果我不來,來的會是你更應付不了的人:高翔的外公。他已經72歲,而且做過一次心臟搭橋手術,身體很糟糕,就算我明知道他老謀深算,心思深沉,用親情和上市兩件事困住了高翔,又擺佈我來做破壞兒子感情的那個人,也只好服從他的安排。換作你來面對他,我想你根本無法當面拒絕一個對你示弱、求你放手的老人;他萬一出了什麼狀況,那你和高翔心裡肯定會留下陰影,永遠擺脫不了負罪感。」
左思安聽得呆住,她也是在那次去他家時看到的陳立國,記得那是一個瘦弱衰老的老先生。她不得不承認,正如高明所言,如果是陳立國過來,她大概會馬上落荒逃走;要是他在這裡出事……她根本不敢想下去。她低聲說:「謝謝您。」
「思安,你不必謝我,我來也有我的目的,但請你記住,不管怎麼樣,我對你父親、對你,都算是有善意的。」
「我知道,我很抱歉弄得您的婚姻出了問題。」
「這一點你倒不用在意,我和高翔的母親之間早就有問題存在。」
這個意外的坦白弄得左思安有些尷尬,她只好垂下眼簾不作聲。
「關於你為什麼不能與高翔在一起,我相信你母親和高翔的母親都已經從不同角度講了很多,你這樣心思細緻的女孩子肯定也考慮過很多。我只想講講我對這件事的看法。」高明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高翔很愛你,甚至情願為你放棄一個即將上市的家族企業,兩手空空到紐約來生活。」
左思安並不想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流露感情,可眼睛還是立刻濕潤了。
「可是凡事都有另一方面,他這樣看重感情,當然也不可能割斷與親人的聯繫。」
左思安小聲說:「我並不會要求他與親人斷絕往來。」
「你很明理,思安。如果沒有家裡財務的支持,高翔來紐約會度過一段很艱難的日子。我相信年輕人不會把這視作問題,以他的頭腦,要在美國生活下去大概也不是很困難的事情。但是,他從大學畢業之後就負責一家年銷售額超過20億、每年有可觀的利潤增長、即將上市的公司的市場運營,這兩年跟我一起謀劃公司未來的發展,提出了非常有想法的規劃。他一向過的是非常有挑戰性的生活,也能從工作中得到樂趣。你認為一個男人離開能夠發揮他才能的地方,長年將自己的時間消耗在各式各樣最基本的謀生努力上,會不會讓他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
左思安呆了呆:「我對做生意沒有任何概念,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我可以用我的親身經歷告訴你,一定會。年輕的時候,我也面對過選擇。在認識高翔的母親之前,我是有女朋友的,我們是中學同學,在一起有五年時間,感情很深,如果不是雙方都家累太重,其實早該談婚論嫁了。突然之間,有兩個選擇擺在我面前:一個是跟女友結婚,咬牙扛著過清貧的日子;另一個選擇,就是高翔的母親。」
左思安怔怔地看著高明,高翔已經27歲,她猜他至少應該在50歲以上,但他看上去只40歲出頭的樣子,依舊清瘦而有風度,談吐斯文,可以想見年輕時候的風采。
「那個時候的陳子惠是縣城裡最有錢的人的獨生女兒,年輕,樣貌不差,垂青於我,一般人都會認為我中了頭彩。可我捨不得放棄女友,我在25歲以前,從來沒喝過咖啡,沒吃過海鮮,沒坐過飛機,甚至沒出過省,大學靠助學金和打工完成,畢業後每個月的工資除了養家,所剩無幾,與家人的交流全都是圍繞著錢進行,那種困窘狀態是你難以想像的。女友對我的感情,是我窮困潦倒的生活中唯一美好、唯一值得感激的東西。」
高明講話的聲音平和,然而裡面蘊藏的感情卻令左思安為之動容。
「我拒絕了董事長,也就是高翔外公的提議。他表現得很大度,跟我說繼續努力工作,一樣有升職的機會。到了年底,我確實升了職,也加了薪水,可是依舊是公司裡一個不起眼的小職員,離中層的位置都有不知道幾年的距離,我的薪水還是只夠勉強養家。接下來的故事你大概能猜到吧?」
左思安內心有巨大的壓抑感:「於是您還是放棄了女朋友?」
「不,我下不了那個決心。那段時間,我陷於無名的憤怒和焦灼中,痛恨自己必須面對這樣的誘惑。主動放棄的那個人,是我女朋友。她說她願意接受跟我一起過貧困的生活,但承受不起我為她放棄改變命運的機會,不希望將來面對我的後悔與怨恨。」
左思安想,是的,換作是她,面對彷徨不定的男友、悲觀的未來,大概也只能主動求去。
高明微微出神,然後說:「我沒有繼續堅持,甚至突然覺得有一絲解脫,因為我明白她說的是對的。選擇高翔的母親,我得到了很多,談不上後悔。我確實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初我選擇的是另一種生活,我的一生會是什麼樣。可我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就算是跟妻子鬧到反目,我也清楚,重來一次,最終的選擇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為此,我永遠感激我女友做的決定。」
左思安抬起頭,看著高明:「您說這麼多,大概是希望我像您以前的女友那樣,主動放棄高翔吧?」
高明苦笑:「你確實是聰明的女孩,我一點兒卑鄙的心思被你言中了。當然,這跟你與高翔面臨的情況不盡相同。高翔和我不一樣,他出生在富裕之家,他外公、他母親再怎麼反對他的選擇,也不可能跟他斷絕關係,剝奪他的一切。其實他是有權唾棄他與生俱來的東西,放縱自己去享受他認定的感情的。可是我是他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不能不為他想得更多。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比較殘酷,希望你不要介意。」
左思安慘淡地笑:「再殘酷也只能面對,您請講吧。」
「陳家因緣際會,抓住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機,成就了一番事業。我已經把我的20年時間給了清崗酒業,未來這家公司還會有更大的發展。高翔是我唯一的兒子,他收養的那個孩子還小,身體又弱,他理所當然會繼承家裡所有的一切。他一直有事業上的雄心,也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大的事業來。但他如果一意孤行,堅持跟你在一起,就意味著永遠不可能重返國內商場,不能以清崗酒業繼承人的身份公開露面。否則,他就會無休止地承受眾人對於你身份的議論。沒有人會在意你的優秀、你的品質、你值得高翔愛的地方,他們只會盯牢一點:你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高翔的舅舅強暴過,還生了一個孩子。」
左思安的面孔慘然變色,高明招呼女服務生過來續了一杯咖啡,輕輕歎了一口氣:「對不起,請原諒我用這麼直白的口氣說這件事。我尊敬你父母親,也喜歡你,我對你遭遇的事情非常抱歉。如果沒有那一層關係,我會非常樂於看到高翔跟你在一起。但是——」
但是——左思安絕望地想,看似美好的一切,後面都免不了綴有一個「但是」;她與高翔之間的「但是」來得尤其堅硬,不可逆轉,無法更改撼動。
「高翔愛你,決心為你放棄一切到美國來生活。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對於感情的體驗肯定會來得強烈一些,我毫不懷疑他現在的決心的堅定,但我告訴你我這麼多年的另一個體會:感情這個東西,根本經不起消磨。」
高明說話的聲音依舊低沉溫和,然而左思安卻覺得耳膜被重重撞擊了一下,呆呆地看著高明,講不出任何話來。
「一旦被太多外在因素介入,更不可能維持最初的單純狀態。當你的決定能夠永遠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時,你還必須承受隨之而來的懷疑、追悔,這一切都需要非常強悍的勇氣才可能擔當。更別說你還始終要面對一個敵人:高翔的母親。我跟她一起生活了20多年,並不打算詆毀她。她的性格有非常偏執、可怕的一面,同時她也是非常直接、自我的一個人,她對她的家庭有頑固的自豪和忠誠,對她弟弟更是愛到了不可理喻、不惜為之犯罪的地步。在她弟弟死亡這件事上,你和我對她來說都是罪人,永遠沒有得到寬恕的可能。」
左思安勉力清晰地說:「我根本不需要她的寬恕。」
「思安,你真是太年輕、太天真了。我理解這一點,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樣你就把高翔置於一個非常為難的處境了:他會永遠夾在中間,一頭是你,另一頭是他母親、他外公,還有他兒子。那個孩子,一想到他爸爸,我甚至也沒法兒喜歡他,但高翔愛他,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照顧。你願意在你以後的生活中面對他嗎?」
這些話確實是於佳和陳子惠分別說過的,但由高明不疾不徐說來,卻帶著沉重的壓迫感,讓左思安幾乎喘不過氣來。
「鼓起勇氣與命運作戰,最值得稱道的一點是什麼?那就是你幾乎肯定地知道:你最終不會贏。有時候相愛的人在一起,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堅持走到窮途末路,等到感情消磨光了,無路可回,那樣的傷害太大,總得有一個人先放手。」
他放下咖啡杯,凝視左思安:「為你們兩個人的將來考慮,我希望先放手的人是你。」
3 _
左思安陷於深切的痛苦與矛盾之中,她一直有強烈的悲觀的預感,並不看好他們的將來。但是高翔萬里追尋過來,她想將主動權交給他,只要他不放棄,她就會堅持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放棄了,她不會怨恨。
然而,現在高明要求她做他當年的女友做過的選擇。
當高翔出現在她宿舍裡,她看著他的眼睛,無法逼自己講出那句話來。高翔渾然不覺她的掙扎,只當她為他遲遲不來美國生氣,一再道歉,帶她出去吃飯,問她的課程安排,打算趁有限的逗留時間,將兩個人的相處安排得更豐富一些。
「明天我跟一個朋友約好見面,就是我說的那個學生物學的博士後,這人很有意思,突然轉行做投資,在世貿中心附近工作,我們約好在那裡碰面,再去一趟華爾街,看看他跟進的一個項目。」
「嗯。」
「你怎麼好像有心事。」
「沒有啊,你說華爾街嗎?我打工的咖啡館也在那附近,明天上午沒課,我會過去工作四個小時。」
「好,等談完事情,我帶朋友去你那邊喝咖啡。」
「記得付多一點兒小費啊。」
他哈哈大笑:「我整個人都是你的,你倒向我要小費,現在就把錢包給你行不行?」
她的心彷彿被薄薄的利刃割出只有自己知道的傷口,再也裝不出快樂的表情來,笑容崩解,含淚看著他,他為之難過,伸手摸她的頭髮:「唉,你這個樣子,真讓我不放心。」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我們去酒店開間房吧。」
他略微吃驚地看著她,他從見到她的那一刻就有這念頭,但不相信會聽到她公然講出這句話來,她卻異常肯定:「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帶著左思安去附近酒店開了一間房,進去之後,她便緊緊抱住了他,他很高興她擺脫了初見面時的冷淡,重重吻她,一邊解她衣服。他想念她已久,哪裡克制得住激動,將她推到床上,一路熱吻著,她回應著他,比過去更為主動,然而他在進入的那一刻,終於留意到她眼底濃重的悲傷。
他雙手撐起身體俯視著她,她將頭偏向另一側,不肯與他對視。
「我弄痛你了?」
她搖頭,但他還是停下:「小安,這件事兩個人都快樂才有意義,我不需要你明明不快樂,勉強取悅我。」
她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絕望地想,分別半年時間,面對一個情熱如火的男人,不要說偽裝出高潮,她甚至連勉強取悅的能力都沒有。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她只能不斷搖頭,講不出話來,他抱住她,用手指抹去她的淚水:「我知道你一個人在紐約會很孤獨,我會盡快做完上市的工作,爭取早些過來。」
她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輕聲說:「抱緊我。」
他依言抱緊了她,她貼合在他懷裡,每寸肌膚相觸,不留一點兒間隙,好像只有如此,才能安慰因愛而生的飢渴、無助。
窗外是號稱慾望都市繁華極致的曼哈頓,高樓如林,紅塵萬丈,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人們來去匆匆。而這小小的酒店房間,一方床鋪則是他們的方舟,至少眼前承載著他們親密的相依。
左思安下了決心:她可以賠上自己的一切與命運作對,但她絕對不願意賠上高翔的命運。
她只是不知道,她該怎麼鎮定下來說出一個決絕的分手。她想,明天再考慮這個問題,她要享受這最後的懷抱,一分鐘也不肯浪費。
4 _
第二天,是2001年9月11日。這個天氣晴朗、看似尋常的日子,後來成了紐約慘痛的記憶。
左思安步行去咖啡館上班,早秋的陽光明媚地照在她身上,她低著頭,心事重重地走著。突然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傳來,前面的路人停住腳步,她收步不及,撞到他身上,連忙道歉,但那人渾若不覺,看著天空,叫道:「上帝啊,快看!」
旁邊同時不停響起各種尖叫:「飛機!」「快看!」
她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架飛機撞上了世貿北塔,拖曳出長長的黑煙軌跡。她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下意識地抬手摀住嘴巴,將一個驚呼堵住。
然而她不可能看錯。
天氣晴好的日子,在紐約的任何角度,只要抬頭,幾乎都可以看到高達412米的110層世貿中心雙子塔,更何況她已經走近與世貿只一街之隔的華爾街。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呆呆地看向同一個方向:世貿雙子塔的北塔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熊熊的大火燃起,同時冒出滾滾濃煙。
左思安茫然四顧,所有人臉上都是恐懼與震驚。她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突然猛醒,拔腿向世貿方向跑去。
街上已經一片混亂,汽車全部停下,車上的人下來,同時看著世貿方向。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有人與左思安一樣朝那邊奔跑,也有人反方向奔跑著。
她越跑越近,接近了世貿,疏散的人群正在湧出,周圍警笛已響成一片。她四下張望,記不起昨天高翔是否說過他與朋友約在世貿附近具體哪個地方見面。
她正準備去找電話,這時,又一聲巨響傳來,隔得更近,她的耳朵幾乎要被震聾。
她抬頭一看,另一架飛機撞入了世貿南塔樓。
她石化一般站住,仰頭看著這一幕,白色粉塵如同大雪一般密集飄落下來,遮天蔽日,這一幕情景恐怖到了魔幻失真的程度。
一個人猛然對她大叫:「快離開這裡!」
她回頭,只見喊話的人是一個高個子警察,身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白灰,正紅著眼睛揮手,聲嘶力竭地招呼眾人往一個方向撤離。然而驚恐的人流早已經變得盲目,四下奔逃著,左思安被沖得幾乎站立不穩,身不由己地被他們裹挾而去,碎石和破裂的玻璃如同急雨一般落下,跑在她前面的一個中年婦女突然停住,摀住頭部,鮮血順著指縫湧出。左思安急忙扶住她,另外一個男人也停步搭手,一左一右攙住,那位女士無法站立,大聲哭了出來:「上帝啊,上帝,我一定是在做一場噩夢!」
左思安也在懷疑她陷於前所未有的噩夢之中。
她回頭,剛才漫天的白色灰塵已經轉成黑色,鋪天蓋地地灑落著,高高的世貿南北兩座塔樓都已經被撕開裂口,大火熊熊燃燒,空氣中濃煙的味道令人窒息,到處是哭泣尖叫。
這當然不是夢,眼前的情景比她做過的任何一個噩夢都恐怖上千倍。
她猛地記起高翔,抱歉地對那個男士說:「請您送她去看醫生,我得去找我的男友,他還在附近。」
那人點頭,扶好那名女士,簡潔地說:「去吧,注意安全。」
左思安再度逆著人流而行,卻並不清楚要去哪裡。這時消防車陸續趕來,開始拉起警戒線和隔離帶。所有人都蒙著厚厚一層黑色塵土,看不清面目,呼吸困難。
她只能在隔離帶外不辨方向地遊走,力圖從灰塵遮掩下看到熟悉的面孔,然而每一張面孔都模糊不清,唯一共同的是寫滿驚恐。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著,吸進更多灰塵,嗆得一陣大咳,幾乎接近窒息。
她精疲力竭地癱軟下來,慶幸她明確地記得,高翔至少說他要去的地方是世貿附近,而不是世貿雙子塔內。
正在這一刻,南塔開始倒塌,鋼筋水泥的龐大的建築物以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速度開始崩解,漫天灰塵、紙張飛舞,熱氣騰騰,腳下的大地在顫抖,耳邊滿是怪異的呼嘯聲。
某個不知名的路人拉了她一把,她渾渾噩噩地隨他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再回頭時,北塔也開始倒塌。
她精疲力竭地站定,眼睜睜看著這個地獄般的景象,閃過一個念頭:此情此景,如同末日來臨,下一刻顛覆的也許就是整個世界,而他們再也不可能找到彼此。
這時左思安身邊的一個年輕男人停下腳步,痛苦地倒地,她慌忙搶上前去扶起他,只見他大汗淋漓,將面孔上積的灰塵沖得一道一道,嘴唇艱難地開合,斷續地說:「我有……過敏性哮喘,我找不到……我的……噴霧劑,請……」
他死死地抓著她的手,再也說不下去。她鼓足力氣,一下撐起了他,同時大聲求援,終於有人過來:「這邊,這邊有救護車,快!」
她與那個人拖起哮喘的男人,拚命向他說的救護車的方向跑去,跑了七八分鐘,終於看到一個街頭臨時急救站,急救人員過來接手,將那男人放平在地上,進行緊急搶救,左思安癱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一名醫護人員蹲下來問她:「你有沒有受傷?」
她喘著氣,再次劇烈咳嗽起來,那人遞了一個口罩給她,匆忙地說:「戴上休息一下,緩過來請給我們幫忙。」
左思安依言戴上口罩,略微緩了一下,便開始站起來給他們幫忙,除了各醫院來的醫護人員,現場已經有不少平民義務參與救援,他們傳遞著擔架,推開撞壞的汽車,清理出緊急通道,與消防員和警察一起,幫助疏散一波波的傷員,指揮人們撤離到安全地帶。
她參與進去,近乎機械地忙碌著,這時世貿已經成為一片火海,終於志願者也開始被說服撤離,現場完全交給消防員和警察。
左思安離開醫療救護點,她的大腦接近空白狀態,沒有任何成形的思緒,頭重腳輕地走著,一個多小時以後,她發現自己居然轉回到了學校。
這時所有在校的學生都在一起觀看著電視新聞,布什總統神情凝重地宣佈美國遭受了恐怖襲擊。所有人都沉默著,仍然陷在震驚與恐懼之中無法自拔。
有人注意到了她:「天哪,難道你在現場?」
同學紛紛圍了上來,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只含糊地點點頭,匆忙回了房間,Linda還沒回來。她拿起電話撥打高翔的手機,始終無法接通,呆立一會兒,她走進浴室,鏡子裡是一張面目全非的黑乎乎的面孔,她稍微一動頭髮,上面沾的碎玻璃和灰塵便簌簌抖落一地,發出輕微而清脆的響聲。
她全身顫抖,無法自控地縮成了一團。然而她馬上便振作起來,控制住了自己,匆忙淋浴,身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割破的小傷口不計其數,在水流沖刷下火辣辣得痛。她顧不上處理,換衣服出來,決定去高翔以前租住的中央公園附近的公寓看看。
曼哈頓所有的地鐵、橋樑與隧道都已經關閉,也不可能叫到出租車,左思安只能步行前往。
這一天的紐約異樣安靜,路人都驚恐不安,匆匆而行,一度喧囂躁動的城市彷彿硬生生停止運轉。不必回頭,左思安也知道,世貿方向仍舊冒著濃煙。她順著百老匯和第七大道,向中央公園方向走著。她早已體力透支,全身麻木,雙腳好像早已經不屬於自己。走到公寓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她在那座公寓對面的那家咖啡館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直看著窗外。
兩個小時後,服務生抱歉地過來對她說,店裡要打烊,他們要回去陪家人。
她結賬出來,鼓足勇氣走到馬路對面的公寓,問公寓管理員,這裡是否住了一家東方人:一位中年女士、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名四五歲的小男孩,管理員搖頭:「你說的那家人我有印象,不過他們半年前就退租走了。」
她想,他這次過來,並沒打算長住,大概是找酒店住下了。她只得拖著腳步慢慢步行回學校宿舍,Linda告訴她:「你男朋友一直在這裡等你,剛走不久。他叫你回來以後給他打電話。」
她的一口氣這才鬆懈下來,並沒有打電話,而是癱倒在自己的床上。
是時候該結束了——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5 _
第二天一早,高翔再度過來,神情焦急,一把便抱住了左思安。左思安木然站著,隔了一會兒,她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
「昨天世貿突然被撞,我馬上趕到咖啡館去找你,他們說你沒有去上班。我媽媽帶著孩子,看到新聞十分害怕,一再打我電話,我只好趕回酒店去安慰他們。後來我來學校找你,你一直沒回來。你去哪裡了?」
左思安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對不起,高翔,我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離開紐約回波特蘭了。」
高翔震驚地看著她:「為什麼?」
「我不想繼續留在這座城市,我對讀的會計專業也沒有興趣,最重要的是,我厭倦了排在你家人後面,更不想再聽你提起你母親和你兒子,我們分手吧,再不要見面了。」
「小安,我明白你受了驚嚇,我很抱歉沒有陪在你身邊。你需要放鬆,等我安排我母親帶著孩子做完檢查後回國,一定好好陪你一段時間。」
左思安並不擅長講狠話,對著高翔,更是無法做到決絕。然而她已經下了決心,不想再留一點兒退路了。她看著高翔的眼睛,平靜地說:「我再不需要更多時間了,高翔。我承認我對你有感情,可是跟你在一起,我並不快樂。每一次看到你,我都會想到某些我寧可永遠忘記的事情。繼續下去,我永遠也不可能得到解脫。」
高翔的表情已經轉為不能置信:「小安,你在說什麼?」
「還需要我講得更明確一些嗎?那好吧。你和你的家人,時時讓我記起我經歷過的傷害和屈辱。我依戀你,只是出於怯懦,困在內心給自己劃定的圈子裡,拒絕成長,逃避現實,這樣就不用去面對外面的世界了。」
「這一套話都是你媽媽講給你聽的吧?」
左思安面無表情地說:「她確實一直批評我不夠成熟,不過在你眼裡,我何嘗不是一樣沒有長大,沒有自己的想法,只該乖乖等著你做完你該做的事情,再分出時間來憐惜關懷。」
高翔被刺痛,同時困惑,柔聲說:「小安,我要怎麼說你才能明白,我是愛你的。不然我用不著花這麼長時間,下這麼大決心爭取跟你在一起。」
「你也只是喜歡長不大的小女孩吧。」
這句話一講出來,高翔怔住,左思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裡升起了憤怒,她知道這個平靜的表述比任何話都尖刻,而且誅心。
果然,高翔勃然大怒了:「你說什麼?」
左思安保持著平靜,站在他面前,沒有回答,更沒有閃避。
高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一字一句地說:「左思安,如果你一直是這樣看待我的,那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實在太可笑了。」
她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捏住,痛到一個地步,只留下麻木,她維持面無表情:「可笑也好,可悲也好,都該結束了。」
左思安不再理會高翔,提了旅行袋走出宿舍,高翔追上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能走,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沒必要,請放開我,不然我會報警。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別給警察添麻煩的好。」
高翔看著她,緩緩放開她:「希望你清楚你在做什麼。」
此時他眼裡的憤怒熄滅,盛滿了痛楚,這是她更加無法承受的,她閃避開他的視線,匆匆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位於唐人街的汽車站。
紐約的華埠離世貿非常近,回首看去,原先世貿雙子塔矗立的天際線已經留下一個讓人無法置信的缺口。
她的心中同樣也有了一個缺口,再也無法填滿。
所有的乘客都表情木然,她加入那個隊伍,機械地排隊,上了返回波士頓的長途汽車。
紐約被她拋在了身後。
兩幢大廈灰飛煙滅,數千生命逝去,無數人為失去親人哭泣。這座城市仍在,只不過再也不可能跟過去一樣了。
所謂傾城,帶來的只是深重的劫難,無法成全他們的感情;相比恐怖襲擊造成的慘烈悲劇,他們的痛苦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可是,卻如此難以忘懷。
她想起高明講的那句話:感情這個東西,根本經不起消磨。
願他能夠盡快淡忘。
左思安默默地想,至於她自己,就讓時間來慢慢消磨她對他的感情,以及她心中所有想要遺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