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瀾從吳江家出來沒多久,還沒想到對策,就接到她爸爸的電話,讓她晚上回家吃飯,順道提醒她機靈點,最好再帶上媽媽喜歡的東西。
封瀾趕緊去買了媽媽看上已久卻捨不得下手的那條絲巾,心驚膽戰地提回家。如她所料,絲巾被媽媽掃到了地上。封媽媽中氣十足地把女兒臭罵了一頓,說吳江都結婚了,他們家族裡的老大難就剩下封瀾一個,居然還有膽子主動回絕了再稱心不過的曾斐。封瀾現在給她送絲巾,就等於讓她從此在親朋好友間蒙著臉過日子。
封瀾自知理虧,沒有過多申辯,吃了飯就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任媽媽數落。以她的經驗,等媽媽罵累了,氣也就消得差不多了,到時她再請媽媽去吃消夜。
沒想到封媽媽這一罵就是兩個小時,還把以前的舊賬統統翻了出來,越說越來氣,這架勢遠超過了封瀾從原單位辭職那次,甚至比剛聽說周陶然結婚時的氣憤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封瀾怕她高血壓又犯了,只得悄悄用手機向大洋彼岸的哥哥求助,讓他趕緊叫小侄女給奶奶打電話。
等待救援期間,媽媽終於把話題扯到了丁小野身上,她問封瀾:「你不會是真的豬油蒙心,因為那個服務員才推了和曾斐的事吧?」
在這節骨眼上封瀾不敢再敷衍,她很清楚自己要是點頭,媽媽非氣昏過去不可,然而她也不願意違心地搖頭,於是只得拖著媽媽的手說:「是不是要我說一千遍一萬遍?我和曾斐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感情,和任何人無關。」
封媽媽說:「無關最好。我親口問過了,人家對你也沒有意思。他還算有自知之明,我女兒就算四十歲嫁不出去,也沒掉價到和自己飯店裡的服務員結婚。」
封瀾這下徹底坐不住了,從沙發上彈起來,問道:「親口問過了?媽,你問誰?」
「還有誰?那個把你迷得魂都丟了的小服務員。我讓他從哪來就回哪去……」
封瀾悄然無聲地看了她親媽一會兒,抓起包就往門口走。
封媽媽急得直跺腳,「你還說不是因為他?」
封瀾說:「媽,你知道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怎麼走到一起,又是怎麼死的嗎——都是被他們老娘給逼的!」
換好了鞋,封瀾砰的一聲關上門,只留下封媽媽和書房趕出來的封爸爸面面相覷。封媽媽心急火燎地跑到老伴身邊,拍著手問道:「梁山伯與祝英台我知道,化蝶了嘛!那外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怎麼死的……哎喲,你倒是說啊,到底是怎麼死的?」
封瀾下午沒回餐廳,她也不知道媽媽到底對丁小野說了什麼。如果媽媽真讓丁小野走人了,她根本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他。她只能懸著心回到她和丁小野之間唯一存在聯繫的地方。
打烊後的餐廳靜悄悄的,那一抹留存的燈光燃起了封瀾的希望。她走向餐廳小露台的方向,然後在木雕屏風旁站住了。
丁小野靠在好幾張籐椅拼成的「躺椅上」,雙手枕在頭後,頭髮仍是剛洗過的樣子,濕漉漉的。週遭還有低低的音樂聲,來自於餐廳的播放設備。
這傢伙倒是會享受。封瀾看著他,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她到現在還想不通自己是怎麼著了他的道,然而再盲目再膚淺的愛,畢竟也是愛。
她是真的愛他。
不止一點點。
良久,丁小野回頭看了她一眼,笑問道:「來了?」
「這都是為我準備的?」封瀾暗指音樂和他身邊的幾張空椅子。
丁小野說:「你說是就是吧。」
「還不錯。」封瀾貌似愜意地深吸了一口露台的空氣。即使扎根在城市繁華的心臟裡,夜晚的涼風畢竟要好過白日的紛雜。她有樣學樣地也搬來幾張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了他的身邊。
這個小露台是餐廳唯一的戶外景觀,確切地說是個天井,在餐廳裝修的時候造了個小花圃,種上些綠植,角落裡還擺放著石雕荷葉做成的流水器。平時可以擺上兩張四人桌。這個位置是最受情侶們青睞的,雖然夏天蚊子多,室外又沒有空調,還是每天早早地被人預定了去。
籐椅的造型很應景,但封瀾靠在上面覺得有點硌得慌。她調整著姿勢,又去找來個抱枕墊在腦後,終於舒服了一些,伸直腿,看著一旁的滴水觀音在夜風中輕抖它肥厚的葉子,流水器那邊傳來汩汩的細流聲,閉上眼睛,假裝自己身後五米不是廚房,而是身在風景如畫的幽谷,或是碧水藍天之間,反正哪裡都好,只要是與世隔絕的地方,身邊,是她念念不忘的人。這個想像讓封瀾擁有了片刻的安寧和快樂。
「我以為你走了。」封瀾躺了一會兒,輕聲開口說道。
丁小野說:「差點。」
「我媽對你說什麼了?」
「把我叫到包廂裡聊了幾句。」丁小野微微側身,笑著面朝封瀾,「你絕對是你媽親生的。我發現你們母女倆在某些方面真是像極了。」
「我媽才不會像我一樣……」封瀾及時地把傻到家了的「愛你」兩字嚥回肚子裡,「……一樣受你擺佈。她說什麼了,是不是讓你滾蛋?」
「你媽媽比你客氣多了,她和我談人生,談理想。」
「最後還不是讓你帶著你的人生理想滾蛋?」封瀾嗤之以鼻,她怎麼會不知道媽媽那一套,她好奇的是丁小野怎麼還能留在這裡。
丁小野解開了她的疑問。
「我這個月工資還沒領。」
「廢話!」只要她媽媽開口,店長不趕緊地給他結算走人才怪,「快說,你是怎麼說服我媽的,我好從你這裡取點經。」
丁小野說:「你媽不但比你客氣,還比你精明得多。她問我什麼,我當然要誠實地回答。」
「比如說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你可夠誠實的。」封瀾不是滋味地說。
「難道要我說愛你愛得發瘋,跪下讓她成全?」丁小野笑道,「我說了,我在老太太面前只說實話。還有一句大實話就是——我人在這裡,她還方便盯著我,我也幹不出什麼壞事。可我要不在你們店裡干了,那就難說了。」
「你還沒幹壞事?」封瀾咬著嘴唇說。她相信他的話,這是能唬住她媽媽的唯一方式,但是她還是有迷惑,「你為什麼不走?別說你找不到比我這更好的工作。」
丁小野的酒窩又現了出來,「可我找不到這麼傻的老闆娘!我發現你們餐廳的『福利』還不錯。」他恬不知恥地看著封瀾發紅的臉,又笑,「既然你讓我騙你,現在人和錢都沒到手,我怎麼捨得半途而廢?」
「那倒也是。」封瀾點頭。
「你媽媽那麼快就把你放了?」丁小野好奇地問。
封瀾說:「我拿梁山伯與祝英台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來嚇唬她了。」
「她也信?」
「為什麼不信?你以為逼急了我做不出來?」封瀾把手墊在後腦勺下面,側身面對著他,說,「如果我真的愛一個人,我不在乎為了這個忤逆我爸媽的意思。他們說到底是心疼我的,到最後不管怎麼樣,都會原諒我。我害怕的是我豁出一切,對方卻是最早背棄我的那一個。」
丁小野說:「那你要擦亮眼睛,我的服務不包括化蝶和服毒。」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封瀾瞭然於心,又對他說道,「我媽媽要是對你說了什麼難聽的話,想到她女兒這麼傻,別記恨她。」
「當然。」
「真的?」
丁小野看著封瀾說:「她的話傷不了我。媽媽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是最正常的事?豺狼還護著崽子。我看著她的時候想到了我媽媽。假如我媽媽還活著,哪怕會傷害任何人,她也會一樣護著我。」
封瀾從來沒聽丁小野主動提起過他的媽媽,或是任何一個家人。她對他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你媽媽去世多久了?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封瀾問。
丁小野說:「是個美人。」
封瀾毫不懷疑這個,媽媽美不美,看兒子長成什麼樣就一目瞭然了。雖說丁小野整個人一點也不陰柔,封瀾想像不出他的女性化模板會是什麼樣子,但擁有那樣眉眼、鼻樑、嘴唇和下巴的人,通常都丑不到哪裡去。
她裝作不在意地說:「我懂的,每個媽媽在孩子心裡都是大美人。」
丁小野卻說:「美不美也不是我說了算。我告訴過你,我外婆是哈薩克族,聽說她年輕的時候就是察爾德尼的一朵鮮花。那時他們和外族通婚的很少,我外婆十八歲就跟著到山上收購藥材的漢族男人偷偷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能回去……那個男人就是我外公。」
封瀾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如果像丁小野所說的,她外婆再也沒有回到家鄉,也就是說從他媽媽那一輩起就是在外面長大的,那他又為什麼會回到老家去放馬、種貝母?這不太符合一般人的生活軌跡。但她不願意打斷丁小野的話,他願意對她談起自己的家人,這在她看來已是兩人關係難得的進步,也是意外之喜。
「純血統的哈薩克族人長得和漢族人有很大區別,我媽她大概是兩種血統融合得比較好的典型。她沒有多少文化,也沒你愛打扮,可她是個美人,這恐怕是每一個見過她的人留下的共同印象……直到她生病以前。我爸爸最初迷上她多半也是因為這個。後來我爸有了別的女人,最後一個也是最討他喜歡的那個女人曾經是我爸場子裡要價最高的**,因為長得好紅極一時。見過的人都知道,其實她也不過是有我媽年輕時的幾分影子。」
封瀾伸手去觸碰丁小野的手,指尖劃過他掌心的繭子,說:「我猜你以前一定有過很好的生活。」
這其實是封瀾早就留存在心中的疑問,只不過今天在他的話語中得到了求證。人的際遇會變,甚至容顏和姓名都會改變,唯獨言行和談吐很難修飾,那是天長日久的生活在一個人身上打下的烙印。愛,或者說迷戀會暫時蒙蔽封瀾的雙眼,但她不傻,開餐廳這幾年更是閱人無數。丁小野的一切對於她來說都像個謎,然而她本能地感覺到他不僅僅是個普通的服務生,至少絕不是個從前只過著放馬牧羊生活的男人。
丁小野手掌輕闔,將她的手指攏在手心。他並沒有迴避封瀾的猜測,而是看著兩人的手徐徐說道:「如果你說的『很好的生活』指的是錢,坦白講,前二十年我過得還行。我爸的生意儘管不體面,可一度做得很大,也依附著很有權勢的人。他對我們母子很慷慨,誰讓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呢……至少我所知道的是這樣。」
「後來呢?」封瀾按捺不住地問。後來有了變故幾乎是一定的,否則他也未必會「淪落」到她手上。
說起家庭的變故,丁小野的態度並沒有那麼「走心」。他繼續把玩著封瀾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著她指甲油,摳得她的手又癢又疼。心也是。
「電影裡都說,『出來混遲早要還』。像我爸那樣撈偏門的人,不管生意做得多大,不改頭換面洗白自己,出事不是早晚的事?他得勢的那些年,得罪的人不少,不該知道的東西又知道得太多,運勢一盡,就沒法挽回了。他被警察追得東躲西藏,我媽的病又一天重過一天,該沒收的沒收,該瓜分的瓜分,剩下那一點也耗費在我媽的醫療費用上了。」
封瀾問:「你恨你爸爸嗎?」
「恨?」丁小野的臉上浮現出讓封瀾感到陌生的茫然。他搖了搖頭,似乎又想了想,還是搖頭,「為什麼要恨?因為他不是好人?我說過,他對我們母子一直不薄。我上小學以後,他回家的次數就少了。我媽活著的每一分鐘好像都在等他……連帶我也把等他當成習慣,他回來就是我們家最好的事,我媽會變得很高興,我願意看她高興的樣子。我爸還會給我帶很多東西,吃的、玩的,對我也總是笑容滿面的,在我心裡,那就是父愛的全部了。像聖誕老人一樣,即使每年只來一次,即使來了放下禮物就走,可明年還是一樣盼著他來,後年也是……」
封瀾是在健全而又圓滿的家庭裡成長起來的,她爸媽偶爾也會吵架,甚至還打過架,但在外面誰若是說她爸爸半點不時,她媽媽的眼神就會冷下來。她爸爸在位時大小也是個領導,在家裡卻總是老婆孩子至上。兩老退休後更是形影不離,感情彷彿比年輕時還親密。她聽得懂丁小野的話,卻完全理解不了那種生活。
「那……你恨你後媽?」她的語氣變得遲疑。
丁小野一聽就笑了,彷彿她說了一句荒誕的笑話。
「誰是我後媽?」
封瀾一愣,「你不是說後來你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最後那個還是個**,長得和你媽媽有點像?」
「哦……她呀。」丁小野調整了一下姿勢,漫不經心地說,「她頂多是我爸在外面的女人『之一』,不過我爸確實對她還算上心,如果不是她,我爸未必倒台那麼快。」
「所以你更應該恨她呀,她搶走了你爸爸,還害了他。」封瀾有點被他搞糊塗了。
丁小野說:「我爸做的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事,就算那個女人無意中推了一把……她也是個可憐人。說到搶走我爸,在她之前我爸也有過別的女人,我媽都沒有表現出對她特別的恨意,我為什麼要恨?」
「你們那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家子?」封瀾覺得怪怪的,這些事離她的生活實在太遠了,聽起來就像狗血電視劇一樣——不對,狗血電視劇至少還有妻妾大戰,哪有他們這樣和睦共處、相互體諒的?
丁小野把她的一隻手從耳朵旁拿下來,笑著說:「要是我告訴你,我媽不僅知道那個女人的存在,還默許過我爸把那個女人和前任生的女兒帶回家來。那個小丫頭管我叫『哥哥』,我爸對她挺好的,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大騙子?」
封瀾現在反而不驚訝了,她已經學會用「不正常」的眼光看待丁小野和他從前的生活。她以前覺得他是個怪咖,即使不像壞人,身上卻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邪氣」,或者說「野性」。這樣看來,他生長在那樣「融洽」的環境中,沒長成個變態已經算身心健康了。
她歎為觀止地說:「如果你不是個大騙子,你爸爸就是個情聖。說說看,他是不是『你這樣再乘以二』的大帥哥?」
「為什麼是『我這樣再乘以二』?」丁小野的嘴角上揚。
「因為即使男人長成你這樣,我也不會允許他身邊有別的女人,並且接受那些女人的存在,和她們共存,絕不!」封瀾瞪眼道。
丁小野說:「其實我爸長得很普通,我比較像我媽。」
封瀾大叫:「我不信!」
丁小野發現女人真有意思,他前面說的更為離奇的那些事情,她都照單全收,偏偏他爸爸不是大帥哥這樣細枝末節的問題,她反而堅決不肯相信了。女人們的腦回路果然是不一樣的。
「你不信,因為你是和我媽,還有段……那個女人完全不一樣的人。」
「女人就是女人,愛情是具備絕對的排他性的。」封瀾堅持自己的觀點,「如果你媽媽真的像你說的那麼在乎你爸,不可能完全對他的出軌心無芥蒂。」
「我猜我媽媽是看開了,她身體不好。沒有這個女人,也會有另一個。況且我爸爸對她是有真感情的。」丁小野對封瀾說。
封瀾頗不以為然,「像領導來視察一樣,說幾句『同志們辛苦了』,轉身又去享受他的齊天艷福,這就是所謂的『真感情』?」
「最起碼他們死後葬在了一起,這是兩個人一致的願望。」丁小野淡淡地說。
生不同衾,死而共穴。這倒也是一種極具古典意義的廝守。但封瀾是絕不甘心的,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活著時日日廝混在一處,死後管它挫骨揚灰,天各一方。
「男人和女人的愛果然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封瀾必須承認的事實,她又說道,「你爸長得普通,那一定有別的能降住女人的能耐,要不怎麼能確保正室屹立不倒,外面的女人也不爭不鬧?」
「別的花花草草我不知道,只說他後來最上心那個,他明擺著在她身上找我媽媽當年的影子,對方也未必愛得死去活來,一開始多半是生活所迫,在遇上我爸之前,她過得很不好。我爸有錢,對她還不錯,從不追究過去,踏踏實實地照顧她的生活。連那個女人在早些年和別人生的孩子我爸也視如己出,你的世界裡那些正常的好男人有幾個能夠做得到?」
「這倒是。」封瀾喃喃自語,專一並不是非要一輩子只愛一個人,而是愛著那個人的時候只對她好。她腦子一念閃過,便脫口而出,「你以後不會像你爸一樣濫情吧?那我非瘋了不可。」
她說完才知道臉紅,這話說得好像他們真的有以後!她有些懊悔,但既然都說出口了,又隱隱期待他的回答。
「我?我當然不會像他一樣。」丁小野臉上笑意未退,眼神卻充滿了譏誚,「不是因為我比我爸好,而是我見過太多的蠢女人了。」
混沌的燈光都掩蓋不了封瀾臉上被扇了一耳光般的羞臊。有這樣聊天的嗎?前一句還笑語晏晏,後一句直接打臉。她是盲目愛他沒錯,她蠢自己也承認,可是他有必要說得那麼直白嗎?
丁小野瞥了她一眼,略微驚訝於她突變的臉色,怔了怔,嘴角有壓抑著的笑意,「你以為我說你……哦,差點把你忘了。有進步,開始有自知之明了。」
封瀾不管不顧地探出手去掐他,恨道:「丁小野,你王八蛋!別得了便宜賣乖。全世界都可以罵我蠢,只有你是受益人,你沒資格說。」
丁小野讓她掐了幾下,才截住她的手,低聲問:「你都知道這樣很蠢,為什麼還明知故犯?」
「何不食肉糜?」封瀾冷笑道,「你不如去問乞丐,明知道乞討很下賤,為什麼還要朝別人伸手?」
丁小野臉上的困惑不改,但沉默不語。
他們身處的小露台只亮著花圃旁的一盞裝飾燈,奇怪的是,光線迷離,眼前丁小野的面容卻彷彿比封瀾過去看他的每一次都要清晰。她的手被他固定在掌心,漸漸地,她開始相信他的話不是出於嘲弄,而是他真心無法理解一個女人的愛,就好像她同樣無法理解他過去光怪陸離的生活。
丁小野說:「我問過我媽媽一樣的問題,為什麼要把自己所有的人生都耗費在等待一個男人上。」
「你媽媽是怎麼回答的?」
「她沒有回答我。」丁小野面無表情,只有睫毛輕輕顫動。媽媽從未在他面前說過爸爸半點不是,他只記得媽媽被查出腎有問題時,爸爸的生意正如日中天,家裡忽然變得冷清了許多,爸爸說那是因為病人需要靜養。每次爸爸回家都對他們母子噓寒問暖,媽媽也表現得愉悅而溫存。只是偶爾丁小野放學回家忘記了帶鑰匙,他按響家裡的門鈴,媽媽總是遲遲才開門,身上換了漂亮的衣裳,因病泛黃的臉上也會綻放奇異的光芒。這光芒會在門打開之後漸漸湮滅,即使門外站著的是她最心疼的兒子。
那時他對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還一知半解。媽媽有時會用開玩笑地語氣對他說:「阿霆,如果你以後愛一個人,不要讓她等。等待讓一個患病的人都覺得命太長了。」
有時她又改口,說:「能等,總比沒什麼可等要強。」
他過去不喜歡聽媽媽說這些,總覺得神神道道的,後來她就不說了。她的病情反反覆覆,對丁小野爸爸外面的風流軼事也看得越來越淡,甚至慢慢接受了那些女人的存在,像家人一樣包容了他所有的好與不好。事實上,丁小野的爸爸身邊的新歡換了又換,可是當他累了,倦了,受傷了,落魄了,丁小野和他媽媽母子倆才是他唯一的歸處。
封瀾也許是對的,他媽媽並非沒有怨過。怨得太深,又離不開,握不住,又抽不走,一切都化作無可奈何,在別人看來就成了包容的「美德」。
「她的生活像一張撲克牌,只有兩面,一面是『他來』,一面是『他走』。一直到她病入膏肓,護士說,只要她人清醒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還會想辦法整理好頭髮,她怕我爸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在病床前。」
「你爸來了嗎?」封瀾於心不忍地問。她想像那樣的畫面,即使是個謊言,聽來一樣覺得殘忍。
丁小野沒有立刻回答,封瀾感覺到他抓握著她的手微微一抖。
「沒有。不是他不想……我媽應該會原諒他的。最後的那刻,她眼睛已經睜不開,我騙了她,說:『爸爸來看你了』。她是帶著笑走的。」
「那就夠了,你做了你能做的。」封瀾根本無法想像親眼看著親人逝去的悲痛,「你一個人陪她最後一段,一定很難過吧。」
丁小野語氣波瀾不驚,然而封瀾知道他心裡絕非如此。
「我沒能陪她多久,只來得及見最後一面。我爸他不來也好,最後那半個月,護士把鏡子收了起來,否則我媽一定也不肯讓我爸看到她當時的樣子。她以前那麼美,她的餐廳無論菜有多好,來的客人也只記得老闆娘長得好看……到死的時候幾乎不成人形。」
封瀾乍一聽說丁小野的媽媽過去也擁有過一家餐廳,心裡沒來由地一跳。這也是他甘願留在她店裡的原因之一嗎?她連問的勇氣都沒有。
「生老病死,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封瀾盡可能地去說些寬慰的話。
然而丁小野說起這些似乎卻並非為了她的同情。他看了她一眼,又說:「我媽媽的死確實是因為病,可你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死的嗎?」
「她也不在了?」
「嗯,吸毒過量死的。」
「因為你爸爸?」
丁小野說:「我爸爸出事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更要命的是她在乎的人擺了她一道。」
「男人?」
「你說呢?」
封瀾不吭聲。
丁小野接著說:「所以我說她也是個可憐人。我始終不明白,愛就有這麼重要,可以讓人生讓人死讓人發瘋。如果那樣,那我寧可誰都不愛。」
「正因為你誰都不愛,所以你怎麼都不可能明白,才能把話說得這麼輕鬆。」
丁小野皺眉,「明明這個世界這麼大,女人不也長著一雙腿?何必把自己困在一個男人身上坐井觀天?」
封瀾平躺著,靜靜看露台頂上的遮陽玻璃,如果那上空有一雙俯視的眼睛,此刻的她是否也如一隻坐在窄井裡的蛙。她或許明白了丁小野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他雖不愛她,也可謂是用心良苦。
「很多女人不需要太廣闊的世界,再大的世界,不是她的,又有什麼意義?青蛙為什麼困在井底,因為當它從井口望出去的時候,會以為天都是它的,只屬於它。即使很小一片,對於它來說,已經很足夠。」封瀾看向身畔的丁小野,笑著問道,「你都覺得我蠢得有點可憐了是嗎?」
丁小野面無表情地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問你,封瀾,你看上我什麼?身份、地位、物質條件……我們合適嗎?假如不是這張臉,你還會對我不依不饒?」
封瀾想著他的話,禁不住又用手勾畫他面部的輪廓。是啊,如果他長得像廚師長,像切配工老李,像另一個男服務生阿成,她還一樣會為他神魂顛倒嗎?她不會。可是她並非沒見過好看的男人,正如她媽媽所說,她愛過的男人哪一個長得醜了?遠的不說,周陶然和曾斐擱在人**裡也是儀表堂堂。她會心動,會猶豫,但她不會為了他們放棄她的底線。可她在丁小野眼裡早已沒有了底線。
她說:「愛上靈魂比愛上表象崇高嗎?心動不過是一剎那的感覺,為了什麼還不是一樣?你要是沒有這張臉,我根本不會看上你,可你要是只有這張臉,我也不會看上你太久。我現在還沒想透你骨子裡是什麼在勾著我,也許根本沒有,到那個時候我就看膩了你,把你甩得遠遠地,就好像一條過季的裙子。你以為我會像你見過的那些女人一樣要死要活?」
丁小野臉上浮現出玩味的神情。他問:「如果在你看膩之前,我騙了你逃之夭夭怎麼辦?」
「你不是一直在騙我?丁小野。」封瀾苦笑道,「你要真在我膩了以前把我甩了,我會恨死你,然後愛上另一個人,重頭來過。」
「是嗎?」封瀾的手游弋到丁小野的唇邊,被他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封瀾嘶的一聲縮回手指,卻沒有撤得太遠,只輕點在他嘴角。她說:「你以為我說氣話?我告訴你,我不會為了一段失敗的感情綁架未來的生活,也不會為了一個壞男人毀了我對愛情的想像。」
丁小野頭一偏,再一次輕易咬中她的指尖,嘲弄道:「死不悔改!看來你被剩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一次,封瀾慢慢把手收回了自己身邊。丁小野總是很容易就探到她的弱點,她的底氣在減弱。
他走了,她也不是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可是要多久才能緩過那口氣,天知道。她會不會等到退休晨練的時候才唱著《夕陽紅》再一次和公園裡的某個老頭看對眼?在那之前她若不想孤獨終老,勢必要放棄她那把「感情的鑰匙」,在婚姻的大門前破門而入。這種可能性讓封瀾露出在夜風裡的手臂冒出了雞皮疙瘩。
「丁小野!」封瀾忽然喊了他一聲。
「嗯?」
他答應得懶洋洋的。可這回應畢竟還近在咫尺。封瀾惶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她說:「陪我過三十歲生日吧。不管你騙到還是沒有騙到你想要的東西,這點耐心你還是該有的。」
「原因?」丁小野透露出一絲好奇。
「因為我害怕。」封瀾說,「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我和我的小夥伴一樣,不知道三十歲的人為什麼活,青春都逝去了,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可是再過一個多月我就三十歲了,我不明白的東西還有很多,想抓住的東西還有很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到來,發現我孤零零的,只比二十歲時的自己多了魚尾紋。」
封瀾目不轉睛地看著丁小野。哪怕他們修成正果的可能性比登天還渺茫,哪怕他一無所有,哪怕他未必愛她,不知什麼時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她還是想看著他的眼睛。如果他陪伴她度過了三十歲生日,她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他,不管用上什麼手段,就算全世界都說她瘋了,也要讓他陪著自己,走過四十歲,五十歲……直到他們老得忘記自己的年齡。
丁小野卻沒有看她,他試圖坐起來,說:「這首歌難聽死了,我去換一首。」
封瀾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咬著牙,語氣悲哀,「你連這個都不肯答應我?」
他們拼成的兩張躺椅原本就挨著很近,封瀾抓著丁小野不放,他也沒有立刻掙扎,兩人的姿勢就好像躺在床上的一對夫妻。
丁小野先笑了起來,他伸出手撥開擋在封瀾眼睛前的一縷髮絲,很不熟練地將它們順往她的耳後。他說:「封瀾,我根本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剛才那些話都我瞎編來是騙你的,每個騙子都有一套這樣的說辭,越悲慘離奇,女人就越挪不開腿。你都三十歲的老姑娘了,怎麼還不長點心眼?」
他說著,試圖把自己T恤的一部分從封瀾手裡解救出來,無奈她揪得更緊了。
「既然要坦白,就一次性說完,還有什麼是騙我的,你說啊。」
「都是。」丁小野垂下眼瞼,視線正對著她微微顫抖的唇瓣,說,「我在那方面很隨便,你什麼都不要當真。」
「要騙為什麼不騙到底?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封瀾咬著嘴唇。
丁小野試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怕你太當真,到時離不開我才後悔。」
封瀾終於鬆開了他的衣領,雙手卻悄然環上了他的脖子。
「反正我現在已經離不開你了。在我後悔以前,再多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