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國慶長假的忙碌,封瀾在康康的極力慫恿下同意停業一天,全員「培訓」。
他們培訓的地點選在市區外的一個水庫,說白了就是組織大家去戶外燒烤,散散心,慰勞一下之前的辛苦。
大家平日裡都是和飲食打交道的人,區區一次燒烤自然辦得駕輕就熟。廚房早早備好充足的食材,一到目的地,男人們卸下工具,三下兩下就做好了準備工作,女孩們麻利地就著炭火烤起了肉串。
封瀾在水邊的折疊躺椅上享受秋日郊野的微風。偶爾出來走走也不錯,心情彷彿也和面前碧波蕩漾的水面一樣明淨了起來。當然,她不會忘記秋天雲層薄,紫外線最容易使皮膚老化,懶洋洋地翻了幾頁書,又將遮陽帽的帽簷拉低了一些。
很快,她身後飄來烤肉特有的香氣。小時候家裡管得嚴,燒烤這類東西在封家被列在黑名單頭條,封媽媽是碰也不讓碰的,說吃了對身體不好。封瀾被數落得多了,漸漸也就不怎麼吃它,都快忘了這味道如此誘人。
吃不到的東西往往多了一種禁忌的吸引力,哪怕明知它有害無益。封瀾才看了幾頁書,彷彿又喚回了幾分少女時期的文藝。
「你去……」
「還是你去吧。」
「誰都不許去,讓小野去送。」
多管閒事的劉康康似乎又在一場無聊的推諉中一錘定音。沒過多久,熟悉的腳步聲伴隨著美味的氣息朝封瀾靠近。封瀾的心又不爭氣地加快了節奏,欲蓋彌彰地將書蓋在臉上,裝作渾然不知。
丁小野也不吵她,把烤好的肉串放在她椅子邊的空地上就要走。
「喂!」封瀾叫住他,移開臉上的書,似笑似嗔,眼波流轉。
「天氣真好,多陪我一會兒。」
丁小野沒有拒絕,席地而坐,撿了塊小石頭拋向水面。明媚的天色驅散了陰鬱,煦日輕風中,他面容年輕而明淨。
「在看什麼?」丁小野抬手撥了撥封瀾的書。
封瀾抿著嘴笑道:「我給你念一段?」
「隨你。」他不客氣地拿起紙盤裡的肉串咬了一口。
封瀾對著書念道:「我知道你惡俗、輕佻,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無恥,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騙子,是個流氓,然而我愛你……我愛你如此之深,這些我毫不在意……」她把書擱在胸口,笑瞇瞇地看向他,「不是我說的,書裡這麼寫的。」
「書裡真的有這一段?」丁小野饒有興趣地反問。
「當然,要不然你自己看。」封瀾看上去心情很好。
丁小野也笑道:「毛姆活著都要被你氣死。」
「呀,你也知道毛姆,怎麼辦?」封瀾嘴上這麼說,心裡並不是很吃驚。他能在倉庫的折疊床上聽布拉姆斯的圓舞曲,自然也能「認識」毛姆。
丁小野拿過她的書,放在腿上翻了翻,找到了某一頁,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也照著念了幾句:「這裡說的是『女人把愛情看得非常重要,還想說服我們……實際愛情只是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我們只懂得情慾,這是正常的、健康的。愛情是一種疾病』。」
「你健康嗎?」封瀾斜了他一眼。
丁小野把書放回她身上,說:「沒你病得厲害。」
一個玩具球滴溜溜地滾到他們身邊,有人在遠處喚道:「寶貝,快過來,不許打擾叔叔阿姨。」
那是廚師長愛人的聲音。
今天不少員工都帶了家屬,廚師長老婆孩子齊上陣,店長的兒子也來了,老李第一次領出他嘴裡常提起的「黃臉婆」,陪著小嬌的是她的新男朋友,就連芳芳也接受了阿成的示愛,兩人羞澀地秀著甜蜜。
這樣真好。
封瀾撈起玩具球,笑著把它拋回小朋友的身邊。
封瀾以前是不喜歡孩子的,不小心經過超市的奶粉貨架,被促銷員問「孩子多大了」的時候總會尷尬莫名。生孩子在她心中是件極其摧殘身心的事,會毀了一個女人的身材和她的後半生。然而她現在卻想,如果她有孩子——他們的孩子會長得像誰?會不會有他的眼睛和鼻子?最好還長著像她一樣的嘴,身高要隨爸爸,皮膚要像媽媽。丁小野的樣貌自不必說,別人也常誇她長得好看,好的基因不能強強聯合是最大的浪費。或許二十幾年後,那孩子也如他爸爸一樣,在一個女人面前驕傲地說:「我媽媽是個美人……」
封瀾知道自己想得太遙遠了,女人先想到這一步就是「完蛋」的節奏,這是危險的,也是愚蠢的。她甚至不能將這些想像宣之於口。丁小野抗拒著她關於未來的一切構思,她不想又聽他說「封瀾,太當真,遊戲就不好玩了」,也不想給自己心裡添堵。在這樣的氣氛裡讓彼此不自在,太不值得了。
然而愛一個人怎麼可能不去想與他共有的未來呢?他老了也會是個帥氣的老頭吧,她七十歲了也還要塗甲油,脫下假牙親吻他時留下一臉的口紅印子。他戴著老花鏡給她剪指甲,然後也像現在這樣隨意地坐在她身邊,他們相互嘲笑,針鋒相對,吵得面紅脖子粗,然後沒有原則地和好。
她沒有坐回躺椅,和他一樣盤腿坐在地上吃著烤肉,看水邊的蘆葦輕輕搖擺。
「你難道沒發現我今天有什麼不同?」封瀾用手肘捅了捅丁小野,他轉臉看她,嘴裡叼著的蘆葦穗子掃過她臉頰。
「沒有。」他的話遠不如眼前這一幕的情態旖旎。
封瀾想揍他。她單手把他的臉扳過來,讓他好好看著自己,佯怒道:「再細看看……真的沒有?你長著眼睛吧?」
看她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丁小野選擇了息事寧人,他上下打量了她幾回,問:「你從哪兒找來這身衣服?」
「好看嗎?」封瀾的樣子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
封瀾今天的打扮與往常風格不同,很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這在她看來或許是難得的改變,但在丁小野眼裡,同一個女人,穿什麼都差不了太多。
封瀾說:「我為什麼不能有這樣的衣服?我平時也常這麼穿。」
「哦。」
「你信嗎?」
「信。」
「這就完了?沒勁。」
丁小野終於忍不住笑了,他問滿臉失望的封瀾:「你想表達什麼?提醒我一下,就當是行行好。」
封瀾去玩腳上的鞋帶,讓它在手心繞啊繞。
「其實我平時不這麼穿。昨天晚上我在家翻遍了衣櫃,大學時的衣服早就被我媽給捐了。後來我趕在商店關門前跑到大學城附近買了這一身衣服。」
「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知道你不會為了我打扮得衣冠楚楚,我也不想強迫你。可是我想讓自己坐在你身邊的時候,看起來更和諧一點,這樣我會有種離你沒那麼遠的錯覺。」
丁小野低頭去看自己身上的半舊圓領T恤和牛仔褲,沒有說話。
封瀾自嘲道:「我還做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我擔心這身衣服看上去太新了,顯得很刻意,就把它們丟在洗衣機裡攪了幾個小時,再把它們烘乾。現在看上去是不是像那麼回事了?」
她說完,發現丁小野在看著她。
「要笑話我嗎?現在可以開始了,不許說太刻薄的話!」
丁小野說:「還行。」
「什麼還行?」封瀾一時沒反應過來。
丁小野又撿起一塊石頭拋向遠處的水面,這一次石塊沒能漂起來。
他說:「衣服和人。」
「真的?」封瀾笑了,快樂在她心中如水面的波紋一般延伸。
丁小野也笑著點頭,「真的。」
燒烤剛進行到一半,封瀾接了個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說她丟的車找到了,疑犯也已落網,讓她過來辦一下手續。
封瀾對丁小野複述了一遍電話的內容。丁小野說:「你去吧,這種事曾斐會處理得很好。」
封瀾心裡無疑更希望陪她一起去的人是丁小野,但也不願勉強他,點了點頭,與眾人打聲招呼便提前離開了。
在趕去派出所的途中,曾斐果然打電話給封瀾。他是個做事有條理的人,既然出面介入了這件事,就會善始善終。
有曾斐在旁,接下來的事進行得很順利。封瀾指認了搶劫她兩次的疑犯,正如丁小野所料,那傢伙是個長期吸毒的癮君子,前科多得數不清。封瀾這一票是他和同夥干的最大一筆,也沒什麼高招,他將車子開出封瀾所住的大廈之後,繞進了附近的小路,那裡候著同夥的廂式大貨車。封瀾的小mini被裝進後車廂,輾轉賣到了黑市。案子本不複雜,碰巧事發路段的監控攝像出了故障,這才費了番工夫。
封瀾拿到了提車憑證,和曾斐一起走出派出所。她原本恨不得立刻找回丟失的車子,讓那小賊受到應有的懲罰。現在人贓俱獲,心裡了卻了一件事,卻並無意料中驚喜。她藉著車子被盜的緣由,理直氣壯地享受了一段丁小野貼身護送的時光,現在再也沒有借口了。
那輛車她曾經那麼喜歡,可是想到它在可惡的賊人手裡輾轉幾回,被徹底改頭換面,心裡也不是很確定以後是否能毫無芥蒂地開著它上路。
即使派出所的人不提醒封瀾,她也知道這次能找到她的車,曾斐出了不少力。她站在派出所門口,由衷地對曾斐說:「謝謝。」
曾斐毫不在意,讓封瀾請吃頓飯就好。他似乎斟酌了一會兒,才問她:「你和丁小野……在一起?」
「怎麼了?」封瀾訝然。
「最好不是。」曾斐說,「離他遠一點,我感覺他不對勁。」
封瀾當然不會以為曾斐說這些是出於私心,他不是那種人。
她輕聲問:「他怎麼了?」
她發現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曾斐搖了搖頭,說:「我現在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和證據,不能說不負責任的話。但是我遲早會查出他的底細。不管他的真面目是什麼樣,都不是你應該選擇的對象。封瀾,別被他的外表給騙了。」
封瀾沉默不語。丁小野的古怪她豈能不知,但她心甘情願讓愛蒙蔽雙眼。如果丁小野的爸爸真的是他所描述的那樣一個人,有這樣一個父親,他的經歷不是一張白紙也沒什麼奇怪。人的來路不由自己選擇,然而善惡卻自有本心。
丁小野行事亦正亦邪,嘴上冷漠無情,但他的心比他的嘴善良得多。封瀾沒底氣說自己擁有他的心,卻固執地相信那顆心對自己絕無惡意。
糟糕的事還在後頭。封瀾的爸媽不知怎麼聽說了女兒的車被搶又被警方尋回的消息,心急火燎地招她「覲見」。
曾斐發誓絕對不是自己走漏的風聲,但不能排除是他媽媽或是他姐姐多嘴。他姐姐曾雯現在仍在公安系統上班,雖是文職,消息卻靈通。他媽媽更不必說,老公安的家屬,有一大票退下來或是還在崗的熟人。曾斐沒在她們面前提起,她們也保不齊會在收到風聲後,向封瀾父母表達「關切」之情。
曾斐把封瀾送到她父母家門口就走了。正如封瀾所料,一場「嚴刑逼供」在等待著她。
爸媽的過激反應都是因為擔心她,她有什麼好說的,低眉順眼,任訓任罵就是了。
在封瀾答應爸媽今後洗心革面、注意安全、再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沒有任何借口地搬回家裡住之後,這件事眼看就要翻過去了,沒想到封媽媽又提起了丁小野。
封媽媽咆哮的過程中停下來喝了三次水,她說的話大意無非是:別以為她不知道封瀾現在和那個男服務員親密得很,她都替封瀾感到害臊。辛辛苦苦養大封瀾,呵護她,教育她,難道就是為了讓她和服務員風花雪月?最讓人崩潰的是封瀾到現在還沒十足的把握確信對方也對她有意,簡直是家門之恥。
封媽媽壓根不希望女兒和丁小野攪在一起,然而她更無法接受,以她女兒的條件,理應是她把一個小服務員玩弄於股掌,事實卻顛倒了過來。
封媽媽問一句,封瀾答一句。雖不敢完全據實相告,可憑著媽媽對她的瞭解,不消幾回合,已然清楚了女兒在這段感情裡淪陷的程度和所處的困境。
「你長沒長腦子?那個丁小野活生生的就是電視裡說的『三不男』,不主動,不拒絕,不承諾。哎呀,你真是氣死我了。」封媽媽按著心口,痛心疾首地說。
封瀾在媽媽面前也很委屈,說:「我有什麼辦法?我既不能左右我的心思,也不能左右他的心思。」
封媽媽拿報紙用力敲她的頭,「你是我生的嗎?死心眼,和你爸一個樣。你以為他拒絕你真的是看不上你?人家精著呢,欲擒故縱吊足你的胃口,再把你吃得渣都不剩。」她長歎口氣,「你現在豬油蒙心,跟你說再多也是浪費唇舌。這樣吧,你把他帶回來,我要再和他好好談一次,親口問問他的意思,不能放任你在外面胡來了。這次你爸爸也一起,你不爭氣,我們二老來給你把關。」
封瀾嚇了一大跳,這個轉變也來得太突然了。她寧可媽媽像從前一樣堅決反對,與丁小野打死不相往來,也不敢現在就把丁小野往爸媽跟前帶。
「你們別攪渾水!還嫌我不夠亂?不行,我沒做好心理準備!」她立即抗議道。
封媽媽瞭然於心,問:「是你沒做好心理準備,還是他根本沒這個打算?我在網上看到一種說法,叫『羅密歐朱麗葉效應』,說的是家裡人越反對,小兩口就越黏糊,還以為忤逆長輩的都是真愛。我跟你爸爸商量過了,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父母,你已經成年,非要挑難走的路,我們攔不住你,幫你探探路還是可以的。別告訴我你連帶他回來的本事都沒有,換作你是父母,你會怎麼想?」
「媽……別逼我。」
「封瀾啊,你不是孩子了,爸媽都是為你好,這個你不知道?」向來在家庭事務中聽得多、說得少的封爸爸也適時開腔了,「我們不要求你找大富大貴的人家,你喜歡的,我尊重。勞動不分貴賤,我們不能用有色眼鏡看人。小伙子要真是人品不錯,勤懇上進,你媽媽不同意,爸爸支持你……」
封瀾爸爸舉手止住了老伴的插嘴,繼續道:「前提是我和你媽媽要見他一面,不需要很正式,隨便吃頓飯,我來給你看看,不過分吧?爸爸的眼光你信不過?就定在明天晚上好了。連這個要求也不能答應你的男人,不值得考慮。」
封瀾再也出不得聲。她爸爸平日裡雖不管事,看似家裡大小事情由封媽媽做主,但家裡人都清楚,爸爸不開口則已,他要是表態了,一句話頂媽媽嘮叨十句。他剛才那番話已經徹底表明了他們的態度,要麼把人帶回來,要麼從此免談。明天她若是帶不回丁小野,他們會放棄所有接納他的可能,丁小野在餐廳勢必也待不下去了。這已是他們為她做的最大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