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鮮美的罪孽

封瀾在翻來覆去中被電話驚起,來電者是崔嫣。半夜時分,崔嫣找她必然不是尋常事,封瀾一度猶豫了。枕邊的丁小野抓住她的一隻手,說:「接吧。」

崔嫣第一句話便問丁小野是否還好。

封瀾沒有應聲。這對於崔嫣來說已是一種回答。崔嫣對封瀾說,曾斐其實也知道丁小野在哪裡,不過他那邊暫時不會有動靜,他答應給丁小野自首的機會,就會做到。然而崔嫣打電話的目的並不僅僅是為了傳達這個,她對封瀾提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請求。

封瀾躺在床上,默默地聽崔嫣說完事情的緣由。

「你覺得我有可能答應你?」這是封瀾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話。

崔嫣良久不語,再開口時已無顧慮,「封瀾,不到走投無路,我會求你?」

封瀾掛了電話。丁小野的呼吸還在她的耳邊,抓著她的手也未曾鬆開,兩人緊貼的掌心發了汗。她轉身與丁小野相對,「你聽見了?她竟然讓我找吳江給她出示虛假懷孕化驗單。」

丁小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這是崔嫣會做的事。她逼急了,什麼招數都用得出來。

「曾斐他居然……我真不敢相信。」封瀾雖看出他二人有曖昧,卻沒料到會發展到這一步。

丁小野不以為然,「有什麼奇怪,他不是男人?」

封瀾嘴上拒絕得毫不猶豫,放下電話心卻靜不下來。她問丁小野:「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丁小野說:「你不是我。」

丁小野逃亡後,出面料理他爸媽後事的人是段靜琳,她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將丁小野父母合葬在一起。為此丁小野會毫不猶豫地去幫崔嫣,但他不能左右封瀾的決定。

封瀾不說話了,呼吸也漸漸變得平穩,丁小野以為她快要睡著之際,聽到她微微歎了口氣。

崔嫣對封瀾說的是實話,不到走投無路,她不會想到去求封瀾。她知道以封瀾的立場,答應她的可能性有多渺茫。

可她還有什麼辦法?

早在曾斐提出把崔嫣送走的前幾天,崔嫣已察覺到自己經期的推遲。她的「好朋友」一向十分守時,這種時候她又異常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放過。

崔嫣背著曾斐去買了早孕試紙,當她在試紙上發現了兩條小紅槓的時候,那種驚喜不亞於曾斐第一次親吻她。她相信上蒼終於垂憐了她一次,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她穩操勝券地留住曾斐,這是唯一的辦法。

然而崔嫣隱秘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太久。曾斐參加吳江婚宴的那天中午,她上洗手間發現自己內褲上有血絲。崔嫣請假回家,再次用試紙驗尿,發現原本那條模糊的小紅槓消失了。這彷彿是平地一聲雷,瞬間將崔嫣從雲端打到了泥濘裡。她不肯相信,一口氣拆了四條試紙,得到的是同樣的結果。

幸運之神也會反悔?崔嫣不是輕易放棄的人,當即奔向離家最近的醫院。聽說懷孕的早期,試紙不一定完全準確,婦科醫生會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

崔嫣把自己的症狀對醫生據實相告,也做了相應的化驗。她拿著一疊報告單,忐忑地坐在診室裡,醫生卻告訴她,從目前的結果來看並無受孕的跡象,很大可能是她出現了「生化妊娠」。

這對於年輕的崔嫣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詞。醫生解釋說,「生化妊娠」是指發生在妊娠五周之內的自然流產,意味著受精卵著床失敗。

崔嫣當時就哭了。她不是很明白醫生嘴裡的那些醫學術語,但至少懂得「失敗」兩個字的含義。可這是為什麼啊?她得知結果後一直非常小心,甚至也沒有感覺到一絲腹痛,她和曾斐十分健康,一個小生命怎麼會忽然降臨又毫無預兆地離去了?

醫生見多了這樣的眼淚,繼續對崔嫣說,「生化妊娠」是自然選擇的結果,對身體的損害性不大,很多女性不一定覺察到自己曾有過這樣的孕史。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胚胎質量的問題,也可能是精神壓力過大,一般不影響下次懷孕,她還很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

只有崔嫣自己知道,她不一定再有機會了。以曾斐的性格,他會錯一次,絕不會允許下一次發生——一旦他認為這是個錯。

崔嫣忍耐著讓她渾身涼透的失望,試探著央求醫生,說這個孩子對她目前的處境十分重要,是否能夠通融一下?哪怕暫時給她一個懷孕的化驗結果也可以,她願意付出相應的酬謝。

當時那位女醫生的眼神讓崔嫣印象深刻。

崔嫣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出診室,在返家的公車上痛哭的。用這種手段留住一個男人有意義嗎?何況這是最經不起考驗的謊言。她知道在醫生看來她可笑又卑劣。

崔嫣尚且年輕,體會不到情慾的含義,對她而言,渴望與曾斐的親密接觸,只因為那是她留住他的一種方式,她快樂著他的快樂。當別的女孩在這個年紀渴望著自由、渴望激烈的心跳之際,她卻只想陪伴在曾斐身邊,只有和他在一起,她的心才會安放在胸膛,恆久而溫存地跳動。可惜與她相反,曾斐似乎只有遠離她才能獲得平靜。

她在曾斐家的沙發上坐了整整八個小時,才等到從婚宴回來的曾斐,尚且未想明白是否該對他吐露實情,變故接踵而至,到頭來崔嫣等到一句「我放了你」。曾斐要她走!她絕望了,不管不顧地給了他當頭一擊。

崔嫣把第一次測出「弱陽性」的試紙和機票、護照一塊還到曾斐手中。

「你要我走,我會走。但願你不會後悔。」她說。

她很少見到曾斐如此認真地去看一樣東西,哪怕那個試紙構造簡單得很。他從她身邊醒來的那刻也沒有這樣,沉默著,在方寸之地徘徊,困獸一般。

曾斐最後把試紙放到了茶几上,拎了外套又出門了。他必須去到遠離這個結果的地方才能喘過這口氣。臨走前,他要崔嫣好好待在家,哪兒都不許去。

崔嫣緊握著試紙睡了沉沉的一覺。寬大柔軟的被子包裹著她,她像睡在溫暖又空虛的謊言裡。

第二天她照常去學校上了兩節課。有過最瘋狂的瞬間,她居然想過,要懷孕還是有別的法子,區別只在於對像不是他。可是即使成功,她要讓她愛的男人背負這樣醜陋的真相?不行,她的愛已經是醜陋的極致。

中午崔嫣又回了曾斐家。康康說,媽媽過來了,帶了好吃的,讓崔嫣回來吃飯。

餐桌上確實擺了很多菜,都是康康和崔嫣愛吃的。曾斐好像還沒回來,曾雯和康康坐在餐桌旁,像是在等她。

「阿姨,你來了?」崔嫣強打精神露出笑臉。

曾雯衝了過來,把一樣東西扔在崔嫣的臉上,連珠炮一般追問:「這是什麼?啊?你說,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會在你的床上?」

崔嫣低頭看從她臉上彈開的東西,是那個操縱她喜悲的早孕試紙。這段時間她經歷了太多事,曾雯的發難反而沒有讓她太過吃驚。

曾雯是個火爆脾氣,心裡藏不住事。整件事的經過也極其簡單,康康一大早莫名地想吃媽媽做的紅燒帶魚,打了兩次電話回家撒嬌。愛子如命的曾雯二話不說向單位請假,開了兩個半小時的車專程過來給兒子做午飯。她手腳麻利,三下五下備好菜,讓康康打電話叫曾斐和崔嫣回來吃飯,等待的間隙順便給弟弟收拾一下家。康康貼心地給媽媽打下手,收拾垃圾時無意中弄壞了垃圾袋。曾雯罵他毛手毛腳幫倒忙,自己替他去撿散落在地的垃圾,不想發現了空的早孕試紙包裝盒。

曾雯盤問康康,舅舅最近是否帶了女人回家。康康說從來沒有。這個家平時只有一個女性經常出入……曾雯旋風般將崔嫣的房間翻了個遍,毫無懸念地在她枕頭下找到了這個東西。

曾雯是過來人,豈會不知兩條槓的早孕試紙意味著什麼?崔嫣早熟懂事,曾雯是知道的,但她沒想到這孩子會闖下那麼大的禍。

「你還是個學生,今年才幾歲?哎呀呀,想要氣死我?」曾雯捶著胸口,後悔平時對崔嫣管教不足。她總是那麼省心,可畢竟是個孩子。曾斐把崔嫣放在她名下養,崔嫣就像她的女兒一樣,沒有一個做長輩的看到這樣的東西還能沉得住氣。

「你說!孩子是誰的,你倒是說話呀!」任憑曾雯怎麼問,崔嫣木然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曾雯苦口婆心地勸:「崔嫣,你說出來,阿姨替你做主。是不是哪個男人騙了你?還是談戀愛沒注意做好保護措施?事到如今,媽媽也不會拿你怎麼樣,但你是女孩子,這種事開不得玩笑,你得告訴我實話,我才能幫你。」

崔嫣絞著手指,淚水在眼眶打轉,吃力道:「阿姨,不要問了,你別管我。」

「放屁,我能不管你嗎?」曾雯急得直跳腳,打又不是,罵又無用,「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大學都沒畢業,這孩子留不得。關鍵是你得讓我知道孩子的爸是誰!」

說著,曾雯又遷怒兒子,「你給你舅打電話沒有,他怎麼還不回來?家裡都出大事了。」

「他早就說在路上……」康康在遠離風暴中心的角落裡冒出一句話。

崔嫣聽到曾斐的名字,瞬間有些慌了,連曾雯的粗線條都看出了她眼裡的怯意。她罵道:「你曾叔叔不知道吧?他那麼疼你,知道不氣死才怪!」

說話間,曾斐已走進玄關。他問姐姐:「怎麼忽然來了?你說誰被氣死?」

曾雯一見弟弟回來了,如吃了顆定心丸,望著崔嫣,一時間又有些說不出口。女孩子面皮薄,出了這樣的事,自然不願被人一提再提,可曾斐不是外人,他才是這個家拿主意的男人,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

曾斐遠遠地瞧見沙發上縮著背的崔嫣,心裡已有了最壞的預感。害怕什麼就來什麼,這就是他的生活。他把車鑰匙放在玄關櫃上,慢慢地走了過來。

「幹什麼?」他朝屋子裡的人問道。崔嫣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讓他眼睛發疼。他說:「去多穿件衣服。去呀,坐著幹什麼?」

崔嫣聽話地站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曾雯抓著曾斐的胳膊小聲道:「崔嫣懷孕了,這事你知道嗎?」

曾斐不說話,看了姐姐一眼,難辨情緒的目光又跟隨著崔嫣的背影。曾雯主動將這個理解為震驚,著急又上火,「你說這都是什麼事!現在的女孩子啊,叫我怎麼說?偏偏她打死不肯說出男方是誰!」

曾雯感覺到弟弟抽出了手,走向客廳的另一邊。眼看崔嫣進了自己的房間,曾雯又跟上去,壓低聲音對曾斐道:「你別怪我說話不好聽,什麼人生什麼種!她和靜琳那丫頭……」

「有事說事。你提這些幹什麼?」曾斐臉色很不好看。

每次一說到與段靜琳有關的話題他就是這樣,然而這在崔嫣身上是繞不過去的事實。對於靜琳,曾雯是既心疼,又瞧不起。她再度埋怨道:「你當初就不該把這樣的麻煩帶進門,現在該怎麼辦?要不你和她談一談,她和你親,會跟你說實話的。總得找出那個王八蛋,我們家的人不能隨便被人欺負了!」

「是我。」曾斐坐在沙發上,兩手撐著額頭道。

「當然是你和她談,我問了她半天,她不肯說。」曾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順著自己的思路一個勁地往下說,「一定得問出對方是誰,現在的男人太不負責任了……」

「我說是我幹的!」曾斐忍無可忍地提高了聲音。披了件衣服走出來的崔嫣再也挪不動腳,康康也屏住呼吸,曾雯更是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半張著嘴,眼珠都不轉了。

「你說什麼?」她問曾斐,彷彿懷疑自己的耳朵,也懷疑他現在的精神狀態。

曾斐背上全是汗,索性脫了外套甩在沙發上,大聲吼道:「我說是我幹的,我就是那個王八蛋!還要我說得再清楚一點?」

曾雯的手篩糠一般,上前推了弟弟一把,曾斐不動,她又狠狠地捶了他一下,厲聲道:「曾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胡話嗎!」

「我清醒得很。」曾斐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痛快,豁出去墮落的痛快!原來當著別人的面承認自己是「王八蛋」沒想像中難。他從昨夜到現在水米未進,飢腸轆轆是唯一的感覺。

曾斐走到餐桌旁,率先坐了下來,回頭去看像個灰色的影子一樣停留在房間門口的崔嫣,皺眉道:「過來吃飯,你現在不能餓著。」

康康趕忙給大夥兒盛飯,飛快地用小眼神打量每一個人的臉色。崔嫣坐到了曾斐身邊,接過他遞過來的筷子埋頭吃東西。曾雯也夢遊般坐到了餐桌另一端,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崔嫣和曾斐。

「今天是初一還是十五?」曾斐莫名地問了一句話,沒等任何一個人回答,又夾了一大塊魚肉放進嘴裡,罪孽的味道竟也是鮮美無比。他細細地咀嚼,又給崔嫣夾了一塊。

《應許之日》